39分的考卷

我的數學在初中最低考過39分，也可能是49分，記不清楚了。

考出這樣的分數很痛苦，回家還要面對家長就更痛苦。我不是沒想過改分數，奈何那時候老師還在用紅筆批改考卷，我考卷第一頁就有很多明晃晃的紅叉，翻過去更多。不及格是一回事，不及格改分數還被發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況家長簽完字之后我還要把考卷交還給老師。

最后我還是坦然交出了考卷，讓家長看著分數簽字，表示全家一起分享了這份恥辱。當時遭受了什么懲罰我完全不記得了，就記得我交出了考卷這件事，因為我對之前發生的事情印象更深刻。

當時考卷就在我面前，血淋淋的數字就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做不了，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明白自己無處可逃的現實之后，我的心態就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從不敢相信，無法接受，深感恐懼，到我承認這就是我干的。題是我答的，分是我拿的，我就是那個數學考了39分的人。

考90多分歡天喜地回家的那個人是我，現在考39分無可奈何的人同樣還是我。我沒得選，我不能只選90分而不要39分，我不能只在90分那天回家而在39分那天逃出去。既然都是我，好事不可能讓我都占了，考39分的時候硬著頭皮也得頂上，承認這就是我干的，這次的確是搞砸了，讓家長知道我搞砸了。家長知道了，無論后續發生什么，這件事也就算是徹底過去了。

在后續的人生中，這次心態上的轉變對我影響很大。每當我通過個人努力，獲得一個三四十分的成果時，我始終有勇氣攤開來放在別人面前：我承認這就是我干的，這次我就干成這樣了，你瞪我也是這樣。得到八九十分的成果固然很好，但我不可能每次都做到。我也不能說那才是我，做成三四十分的那個人就不是我。

今天再看從前，我認為是那次39分的考卷挽救了我，在人生早期就避免了陷入自我撕裂的狀態——認為自己某一部分是好的，某一部分是糟的，于是就和自己對立起來，陷入自大和自卑的往復循環之中。

尤其是在生病的時候，這種心態對我幫助很大。去年在我頸椎疼得最嚴重的時候，我問自己：如果從今往后都要帶著這種疼痛生活下去，你有沒有問題？答案是可以，該看書看書，該寫字寫字，該擼貓擼貓，疼痛可以作為背景音樂存在，我估計我能習慣。奇怪的是，當我放棄了“修好”自己，放棄了“征服”疼痛的念頭之后，情況就漸漸好轉。

如果用那些抒情的話來說，那么生命就是一條河流，否定其中污泥濁水的河段或者贊美其中風光如畫的河段，對一條河流進行分段處理，區分對待，沒有意義。因為一條河就是一條河，討論它就應該討論它的整體。沒有什么“應該這樣流淌才對”的說法，也沒有什么“像這樣繼續流淌下去才對”的說法，沒有河流會流成一條筆直的線，河流又不是為了好看和正確而生的。

有人問我，如果某天我覺得自己的一篇文章寫得不好怎么辦？怎么辦，直接發送出去唄。如果打算一輩子只寫一篇文章，那么在發布之前的確需要反復斟酌，盡量寫好。但對我這種天天寫的人來說，今天寫一篇90分的文章，明天寫一篇30分的文章再正常不過了。正因為30分的文章照發不誤，所以才可以一年365天連更不斷。

事實上，正因為不以30分文章為意，不會被這種不好意思發的念頭困住，才是讓大多數文章保持在80分水準的根由。39分的考卷、30分的文章，如果承認它們和40分、50分、60分乃至100分都平等地是河流的一部分，所有的水滴都是水滴無論顏色，所有的浪花都是浪花無論形狀，那么河流就會洶涌澎湃地流動起來，奔向廣闊無垠的大海。

王嵐//摘自槽邊往事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