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悟空可以說是中國的“哈姆雷特”。誰都好像讀過,誰都似乎熟悉,誰都可以想象,但誰都難以說得清楚。說不清楚就意味著復雜,因為復雜,才有了可解構的空間。
悟空不似玄奘一樣有明確的歷史原型,他是被創造出來的,一直以來被賦予了多重身份。悟空是猴子,從山上一塊石頭里蹦出來,有著類人的智性和自然的本性;悟空是神佛,有極強的戰斗力與學法的悟性,世上難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且越戰越勇;悟空是妖精,自由狂妄,未經規訓,也正因此有著自己認可的真理;悟空也是人,有一張類人的臉,也有如人一般復雜的本性,非純惡,也非純善。悟空的來源不可考,但也因此,他的形象被后人想象、塑造,成為重構歷史的寄托物。
悟空有自己的苦難與使命。他的個人歷史里,眾所周知的一段是:如果不是天庭派遣太白金星下凡招安,封他為“弼馬溫”,他還是那位來去自由的美猴王。可在紛繁的天庭,他想念著他的花果山,花果山即是一個理想國。
悟空是被想象的,天庭與花果山在不同敘事里有不同的所指。悟空的選擇,可能只關乎個體命運,也可能與政治、思想風向有關。悟空是人造出來的,吳承恩在他身上寄托了一些關于自身的映射——在世道艱難、貪腐橫行的晚明時期,吳承恩做過九品之外未入流的小官,并不得志。像吳承恩那樣,每個人都可以在悟空身上看見自己。
悟空總是處于成長期。學者白惠元說,悟空的故事,即是中國人的“成長小說”。他認為,正是從《大鬧天宮》開始,創作者有意識地將悟空與中國同構——《大鬧天宮》的“昂揚”,反映社會主義中國的革命樂觀主義;《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滄桑”,則是以“父”之名,對處于大國崛起時代的中國所投射的自我期許。
別忘了,《西游記》的故事起源于玄奘。他于公元627年8月從長安出發(也有一說是629年),長途跋涉,前往天竺國禮佛、學習。玄奘的使命是一切故事的起點。可在后現代的敘事中,正因為有其他多元角色,唐僧才顯得難得,《西游記》才沒有變成泛泛而談的道德教化。悟空常常是自我意志的主體,他更像一個現代小說里的人,因此他擁有顛覆老故事、重構新故事的能量。而豬八戒、沙僧、白龍馬乃至白骨精、蜘蛛精等,在不同年代的故事里,都會被重新演繹和解構。正因為這些角色沒有壁壘分明的善惡之分,“妖”也有情感、有道義,故事才能寫到如今。
《西游記》是魔幻小說。西天取經的旅程,是中原故事里少有講述的冒險故事。師徒穿越諸多國度與地帶,目睹不同的風土和文明。奇遇有一部分來自想象,有一部分則來自作者對盛唐藝術的二度演繹。那時,人們對未知有探索的好奇。某種程度上,《西游記》代表的是從中原出發的世界主義,而魔幻里也有人性與現實。
《西游記》是浪漫小說。主角擁有一個崇高使命,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才可獲得真經。真理也許指向理想,也許指向家國,故事的結局反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講述這八十一難的過程。“悟空精神”永遠在演變,它并不是一種單薄的英雄敘事。悟空是叛逆的、多變的,也是混沌而復雜的——悟空有所不為,悟空有所選擇,悟空有所堅持。
《西游記》是社會小說。故事里有不同形式的存在——人、神、妖,可他們之間沒有高低。故事里有人性,有復雜的權力。
為什么一代又一代人都需要讀《西游記》?因為,《西游記》本身即是一種中國故事。
之淼//摘自《新周刊》2024年第20期,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