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勘學方法論》所見胡適校勘學思想平議

摘 要：胡適是近代中國的學術巨擘，對清代學術的研究可謂繼梁啟超以后的第一人，他在1930年代撰作的《校勘學方法論》中對王念孫的理校成果持批評的態度，而此文原稿現藏臺灣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通過比對草稿與定稿所見刪乙改訂之跡，配合胡適手稿、書信、日記等材料，嘗試考見胡適校勘學思想的學術脈絡與嬗變之端倪，并以中西校勘學比較為參照，輔以近世出土文獻材料與王念孫理校成果的比對，評騭胡適校勘“重對校，輕理校”思想之得失。

關鍵詞：校勘學理論；胡適；王念孫；20世紀中國學術史

中圖分類號：G256.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24）06-0022-12

DOI：10.19925/j.cnki.issn.1674-2338.2024.06.002

一、引言

校勘又稱為校讎、讎校，指通過不同的方法，校對書籍字句，厘正字句錯誤，以求得書籍真正原貌為目的的工作。而與校勘方法、理論、實踐、歷史等相關的學術研究，則稱為校勘學、校讎學。20世紀初，西方校勘學界在實證主義的影響下，形成了一種強調外部文獻證據的思想趨勢，借以彌補為學者所習用，卻表現出較強主觀性的折衷法（Eclecticism）② 的不足。與此同時，在中國校勘學界仍然普遍處于總結清人校勘方法與成果的階段時，留美歸國的胡適，在1934年替陳垣的《元典章校補釋例》寫了一篇長約八千字的長序，一改早年對清人校勘工作的肯定，對王念孫、段玉裁等清代著名理校派學者頗多微詞，以為“非校書的正軌”“用力甚勤而所得終甚微細”。胡適最后把序文定名為《校勘學方法論》，更明言是要“打倒‘活校’，提倡‘死校’”。王念孫是乾嘉大師，校治古書，創獲頗多，又得近年出土文獻佐證，卓識不凡。胡適則是近代中國的學術巨擘，對清代學術的研究可謂繼梁啟超以后的第一人，他對王念孫理校的批評當中透露的學術信息為何？胡適序文原稿現藏臺灣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通過比對草稿與定稿所見刪乙改訂之跡，頗能考見胡適校勘學思想嬗變之端倪。本文擬以胡適之學中較少學者關注的校勘學議題，利用手稿、書信、日記等原始材料，尋繹其校勘學思想的學術脈絡，并以中西校勘學比較為參照，輔以近世出土文獻材料，評騭其校勘“重對校，輕理校”思想之得失。

二、《校勘學方法論》考論

（一）《校勘學方法論》撰作背景溯源

1931年，陳垣以元刻本為底本、參校眾本寫成《元典章校補》，并從中抽取一千多條錯誤，“依其所以致誤之由，分別類例”［1］（P.97），在1934年寫成《元典章校補釋例》［2］（P.175）。 在撰作過程中，陳垣曾讓胡適率先閱讀“幾次改定本”，據其意見“改正數點”【 原文：“《元典章校例》已遵示改正數點，仍不甚愜意，奈何！”參見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第217頁。】， 加上他知道胡適對校勘學“此題目必有好些新議論，足補土法之不足”【 原文：“正值開學時候，要先生作序，似不近情。但此書剛剛刻好，即承金諾在前，知對此題目必有好些新議論，足補土法之不足，亟所愿聞也。”參見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第217頁。】， 因此，陳垣邀請了胡適為此書作序。

胡適撰序以前，除了把《元典章校補釋例》“細讀一遍”外，又“翻看王念孫《淮南雜志》序，俞樾《古書疑義舉例》等書”。［3］（P.142）因此，后來改名為《校勘學方法論》的序文，雖然一開始是為《元典章校補釋例》而作，但其最終的撰旨已不限于對陳垣著作的評價，而是傾注了胡適批閱前人校勘論著的心得，以及整理自己過去的校勘實踐例子。胡適在1935年一篇題為《一九三四年的回憶》的日記里，明確寫到《校勘學方法論》是要以“打倒‘活校’，提倡‘死校’，提倡古本的搜求，——是要重新奠定中國的校勘學 ”。［4］（P.156）胡適又提到自己“在這二十年中，也做校勘的工夫，但都是‘活校’居多，夠不上科學的校勘。近六七年中，我才漸漸明白校勘學的真方法被王念孫、段玉裁諸大師的絕世聰明迷誤了，才漸漸明白校勘學必須建筑在古善本的基礎之上”［4］（PP.156-157）。1935年往前推“六七年”，就是1928至1929年之間，此前胡適在1919年8月至1921年11月，分章在《北京大學月刊》連載《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胡適從回顧西方科學方法由只有歸納法到“漸漸的懂得假設和證驗都是科學方法所不可少的主要分子”［5］（PP.363-364）開始，指出宋代程朱之學的格物窮理已有“科學的基礎”［5］（P.367），清代“樸學”則是“確有‘科學’的精神”的中國舊有學術［5］（P.371）。 在這篇文章里胡適提出校勘可以分為“根據”與“評判”兩個概念：所謂“根據”包括“最古的本子”“古書里引用本書的文句”“古注和古校本”“本書通行的體例”“古韻”五種［5］（PP.381-383），也就是校勘的證據，而且不限于原書不同的版本。“評判”則是“根據”各種校勘證據而作的修正，胡適認為“校勘學決不單靠本子或他種的根據，可知校勘重在細心的判斷”［5］（P.385）。他通過引用段玉裁《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肯定了校勘工作不但要“定底本之是非”，也要“斷立說之是非”，而“清代的校勘學卻真有條理系統，故成一種科學”［5］（PP.386-387）。可以說胡適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中對“活校”，即“理校”是相當認可的。

此后胡適在1923至1924年間，轉為研究中國禪宗史。但由于“向來流行的史料，宋人偽作的居多”。在文獻不足征的情況下，不得不暫時擱置。直到1926年，胡適因參加中央庚款委員會會議之便，到巴黎國立圖書館和倫敦大英博物館，查閱敦煌漢文文獻，并“發現了不少的禪宗重要史料”，讓“治佛書六七年，終不敢發表一個字”的自己“始稍稍敢自信”［6］（P.54）。而這幾年的經歷，讓胡適體會到搜求古本在校勘工作上的重要性，并在1926年12月18日日記寫道：“校書最難。第一要得最古本，越古則脫誤越少，古本不可得，則多求本子，排比對看，可得一最近‘母’本的本子。”［7］（P.597） 這種重視古本的思想，與其說是胡適對《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校勘學思想的修正，倒不如說是主張“知識應建立于客觀、可驗證的證據之上”［8］（P.197）的實證主義，對胡適有著刻骨銘心的影響。

胡適于1914年春在康奈爾大學修讀了歷史系教授喬治·布爾（George Burr）開設的“歷史的輔助科學”（The Sciences Auxiliary to History），借由這個“每周指定一門‘輔助歷史的科學’——如語文學、校勘學、考古學、高級批判學（higher criticism）”的課程［9］（PP.297-298），接觸到當時西方校勘學的理論，并萌生匯通中西校勘學的想法。其中就閱讀到英國古典學家約翰·普斯格（John P.Postgate）在1911年為《大英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Britannica）第11版介紹條目所寫的《版本學》（Textual Criticism），又在日記節譯該文寫成《論校勘之學》。［9］（PP.295-296）普斯格在《版本學》里，從“recensio”（對校）和“emendatio”（修正）兩方面，討論校勘過程中需要運用的外部和內部證據。有趣的是，胡適在《論校勘之學》中，只翻譯了“對校”的部分，并以“求古本。越古越好”［10］（P.448）意譯了原文“This begins with the investigation of its traditional or transmitted form”。【“The first step towards the restoration of a text is the examination of the evidence upon which it is or is to be based. This begins with the investigation of its traditional or transmitted form.” In John Percival Postgate. “Textual Criticism”，in Encyclopdia Britannica （11th edition）.1911.p.709.】 胡適對《版本學》里“修正”部分的忽視，反映了他對沒有版本依據的校勘方法的輕視，究其原因，就是“若無古本可據，而惟以意推測之，則雖有時亦能巧中，而事倍功半矣。此下策也”［10］（P.451）。這種強調外部文獻證據，甚至以此作為校勘學唯一的科學方法，是胡適在美國留學時期深受20世紀初實證主義思潮影響而形成的觀念，且貫徹其一生的校勘學思想。

（二）從《陳援庵先生〈校補元典章釋例〉序》到《校勘學方法論》

臺灣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有胡適《陳援庵先生〈校補元典章釋例〉序》原稿共42頁，文末記“廿三，十，八”，當即寫于1934年10月8日。胡、陳二氏自20世紀20年代起，既做了幾年鄰舍，又有書信往還討論學問，因此陳垣在1934年寫成《元典章校補釋例》，即請胡適為之序。而在《元典章校補釋例》出版后不久，胡適就把序文改名《校勘學方法論》，副題才是“序陳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補釋例”，并登載在《國學季刊》第四卷第三號。

以臺灣近代史研究所所藏手稿與后來出版的定稿相較，可以清楚地看到胡適就中國校勘學的歷史發展、成就與不足乃至于對具體校勘學家以及古籍校勘用例的評價與看法都有不少的改動（參見圖1、圖2）。這一方面說明了胡適對校勘學方法的重視，正如胡適在《一九三四年的回憶》日記所說，《校勘學方法論》“實在是一篇‘校勘學方法論’”，其意義在于“重新指出校勘學的方法真意”“是要重新奠定中國的校勘學”。［4］（PP.156-157）另一方面又呈現了胡適的校勘學思想從回國后撰寫《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肯定清代學者在版本“根據”以外的“評判”，回歸到早期留美時期譯作《論校勘之學》時對古本推崇備至的微妙變化。例如，胡適談到只有通過比對幾種本子的異同，才是發現某個本字有錯誤的客觀方法時，他在定稿里舉“坊間石印《聊齋文集》附有張元所作柳泉蒲先生墓表，其中記蒲松齡‘卒年八十六’”是“卒年七十六”之誤，其證據就是“《國朝山左詩鈔》所引墓表及原刻碑文”為例。細審手稿第4頁，則原來還有“集中又有《八十述懷詩》，又有兩首有年歲可考的詩，都可證‘卒年八十六’說不誤”數句（參見圖3），可見“卒年八十六”抑或“卒年七十六”，其實皆有證據。胡適在跋《張元的〈柳泉蒲先生墓表〉》一文中，也指出了“碑上刻的字也可以有錯誤”“石刻也不是完全可靠”［11］（PP.415-417）。然而為了強調古本的絕對價值，胡適情愿把手稿原有的那幾句話刪去。又例如手稿第32、33頁，胡適批評前人校書，往往倒果為因，“先舉改讀之文，次推想其致誤之由，最后始舉古本或古書引文為證”。原文并未舉例說明，胡適后來才在第33頁天頭補加以下一段文字（參見圖4）：

所以我們可以說，古來許多校勘學者的著作，其最高者如王念孫、王引之的，也只是教人推理的法門，而不是校書的正軌；其下焉者，只能引學者走上舍版本而空談校勘的迷途而已。

足見其對于利用不同本子來對校的重視以及對于前人舍棄版本而以猜想、推理方法來校書的否定。乃至于手稿第7頁原來對“用不同本子對勘，‘若怨家相對’，一字不放過，然后可以得謬誤”的“對校法”，有“這是最笨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的評價，胡適在定稿里把這兩句評價也都刪去了。

（三）《校勘學方法論》的內容

《校勘學方法論》全文長約八千字，由三部分組成：校勘學定義、中西校勘學的比較以及對陳垣《元典章》校勘實踐的評析。正如上文所述，胡適此文不過是借《元典章校補釋例》闡述自己的校勘學思想，因此全文的第一及第二部分對于我們理解胡適校勘學思想至關重要。胡適將校勘學的任務定義為“改正這些傳寫的錯誤，恢復一個文件的本來面目，或使他和原本相差最微”［1］（PP.97-98）。胡適指出校勘學的工作有三：“發現錯誤”“改正錯誤”和“證明所改不誤”，并據重要程度提出四種校勘的根據，包括：“最初底本”“最古傳本”“最古引用本文的書”和“本書義例”［1］（PP.98-102）。與胡適在1919—1921年發表的《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比較，不難發現胡適以“最初底本”和“最古傳本”取替了《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中的“最古的本子”和“古注和古校本”，并將原來列為第一、第四的兩種古本證據，調整成最為重要的首二位。而胡適在解釋“發現錯誤”和“改正錯誤”的概念時，也只就如何運用“古本”幫助校勘舉例說明，可見其對于“古本”的重視。胡適指出“錯誤的發現必須倚靠不同本子的比較”，而在“改正錯誤”的過程中“最可靠”的方法是從幾個不同的本子中“選定一個最可靠或最有理的讀法”，胡適稱為“最古底本的讀法”，而這個“最古底本”又需通過“排比異同各本，考定其傳寫的先后”而求得。［1］（PP.98-100）

為了證明古本對于校勘的關鍵作用，胡適在文中援引了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對古本運用的例證。考陳垣在《元典章校補釋例》中把運用“古本”作為校勘的方法稱為“對校”，陳氏曰：

以同書之祖本或別本對讀，遇不同之處，則注于其旁。此法最簡便，最穩當，純屬機械法。其主旨在校異同，不校是非，故其短處在不負責任，雖祖本或別本有訛，亦照式錄之；而其長處則在不參己見，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別本之本來面目。故凡校一書，必須先用對校法，然后再用其他校法。［2］（P.144）

胡適引述上述文字后，又補充了“如闕文，如錯簡，如倒葉，如不經見的人名地名或不經見的古字俗字”的情況下，“均非對校無從猜想”數語［1］（P.106），強調了古本無法被其他校勘依據取替的作用。然而細審二氏對于“古本”的重視是有所差別的。陳垣曾一方面認為“凡校一書，必須先用對校法，然后再用其他校法”，同時賦予校勘方法的靈活性，指出“于未得祖本或別本以前”“本校法”是“最宜用之”。［2］（P.146）胡適則對“古本”推崇備至，以為“用善本對校是校勘學的靈魂，是校勘學的唯一途徑”［1］（P.106）。胡適在文中花了不少篇幅討論《元典章》的版本問題，又指出陳垣《元典章校補》之所以能“永久作校勘學的模范”，原因有二：一為“他先搜求善本，最后得了元刻本，然后用元人的刻本來校元人的書”；二為“先用最古刻本對校，標出了所有的異文，然后用諸本互校，廣求證據，定其是非，使我們得一個最好的，最近于祖本的定本”，再次強調“古本”在校勘學上的價值。［1］（P.104）

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中把“音韻”排除在校勘證據之外，又明確提出 “常見訛誤原因”不能作為校勘根據的原因。胡適在分析陳垣“普通的致誤之由”歸納出來的四十二條校例時指出，這些校例只是“指出一些容易致誤的路子，可以幫助解釋某字何以訛成某字”，以及“使我們深刻的了解一代有一代的語言習慣，不可憑借私見淺識來妄解或妄改古書”，因為“凡沒有古本的根據，而僅僅推測某字與某字‘形似而誤’，某字‘涉上下文而誤’的，都是不科學的校勘”。 ［1］（PP.102-110）胡適認為通過校例類推或演繹的結果都不可靠：就演繹言，胡適指出《元典章校補釋例》里這些通例“絕對不夠證明某字必須改作某字”［1］（P.109）；就類推言，胡適舉《讀書雜志》“欲寅之心”條為例，指出王氏以草書“害”字與“宍”相似，世人多見“害”，少見“宍”，故誤寫為“害”，作為《吳越春秋》和《論衡》的“宍”誤作“害”的證據，進而類推出《淮南書》也有同類誤寫的看法，“可以推知某種致誤的可能，而終不能斷定此誤必同于彼誤”［1］（P.101）。

在強調對校的理論基礎上，胡適回顧了中國校勘學的發展史，介紹了不同時期，以古本校勘的中國代表學者或書籍，例如漢代劉向和劉歆“用政府所藏各種本互勘”，唐代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廣收異本，遍舉各家異讀”，宋代朱熹“爭論《程氏遺書》刻本的是非”，宋代周必大校刻《文苑英華》時“遍求別本”、主張“實事是正，多聞闕疑”，因得善本而“信知書不可以意輕改”的彭叔夏，以及稱彭叔夏為“校讎之楷模”的清代著名死校派學者顧廣圻等。［1］（PP.102-103）胡適構建以對校為準繩的中國校勘學發展脈絡，與其重視古本在校勘學上價值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而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里為胡適稱許的王念孫、段玉裁、俞樾等活校派的清代學者，在這里變成了需要被修正的人物。例如胡適通過對《讀書雜志》等校勘論著的研讀，發現許多中國學者也是“先舉改讀之文，次推想其致誤之由，最后始舉古本或古書引文為證”，讓人覺得他們是“先有了巧妙的猜測，而忽得古本作印證似的”。對于這種“倒果為因”校勘思路的呈現，胡適認為會使初學者有一種錯覺，以為“校勘之事是應該先去猜想而后去求印證”，甚至走上“舍版本而空談校勘的迷途”，這是造成中國校勘學不發達的原因之一。［1］（P.107）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里對清代校勘學有以下的評價：

三百年中，校勘之學成為考證學的一個重要工具。然而治此學者雖多，其中真能有自覺的方法，把這門學問建筑在一個穩固的基礎之上的，也不過寥寥幾個人而已。［1］（P.103）

有趣的是，我們在《陳援庵先生校補元典章釋例序》發現胡適在“寥寥幾個人”一語前列舉了段玉裁、王念孫、阮元等幾位學者，但到了定稿時則全部刪去（參見圖5）。由此可見，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里對于理校無疑呈現一種更強烈的批評態度，且突顯胡適竭力突破乾嘉以來以戴段二王為代表的理校方法，從而使其以古本為根據，以對校為基礎的校勘學思想及理論得以確立。

三、《校勘學方法論》輕理校述評

（一）胡適對理校的定性

中西方的校勘工作，整理的本子性質或不盡相同，但其目的及方法實無二致。英國古典學學者阿爾弗雷特 · 愛德華 · 豪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在其1921年發表的論文《文本評析中的思考應用》（The Application of Thought to Textual Criticism）中首次宣稱，“校勘是一門科學”，是“一門發現文本訛誤的科學”。【“Textual criticism is a science， ……it is the science of discovering error in texts. ” In Housman， Alfred Edward. “The application of thought to Textual Criticism” in Complete Works of A. E. Housman. East Sussex： Delphi Classics， 2013. p.448.】 其后英國圣經學家弗雷德里克·菲維·布魯斯（Frederick Fyvie Bruce）在1953年發表的《校勘學》（Textual Criticism）一文中，清楚說明了由于文本傳抄及再傳抄過程中無可避免出現訛誤【“It is the inevitability of errors in the process of copying and recopying documents that makes the science of textual criticism necessary. This science endeavours as far as possible to establish the exact wording that was used in the original documents， in the original writer’s autograph. ” In Bruce， Federick Fyvie. “Textual Criticism”， The Christian Graduate 6.4.1953，p.135.】，因此需要科學的校勘學 （The science of textual criticism），以考實、確定原始文本、原作者手稿中的原話（Exact wording）。

在豪斯曼宣稱校勘是一門科學的同時，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里，首次把中西校勘之學加以比較，并得出三個西方校勘學的長處：

西洋印書術起于十五世紀，比中國晚了六七百年，所以西洋古書的古寫本保存的多，有古本可供校勘，是一長。歐洲名著往往譯成各國文字，古譯本也可供校勘，是二長。歐洲很早就有大學和圖書館，古本的保存比較容易，校書的人借用古本也比較容易，所以校勘之學比較普及，只算是治學的人一種不可少的工具，而不成為一二杰出的人的專門事業，這是三長。【 胡適的《序陳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補釋例〉》，后更名為《校勘學方法論》，參見胡適《胡適文存》第四集，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53年，第140頁。】

胡適指出“中國古來的校勘學所以不如西洋，甚至于不如日本”，是因為中國刻書太早，加上古書多經劫火，“古本太缺乏了，科學的校勘學自不易發達”，他接著以王念孫、段玉裁為例，指出“他們過人的天才與功力，其最大成就只是一種推理的校勘學而已”，“推理的校勘學”指的是理校法，但胡適認為“校讎的本義在于用本子互勘，離開本子的搜求而費精力于推敲，終不是校勘學的正軌”，所以“推理的校勘不過是校勘學的一個支流，其用力甚勤而所得終甚微細”。在胡適看來，陳垣校《元典章》的工作，才稱得上“是中國校勘學第一次走上科學的路”［12］（P.142）。換言之，王、段的校勘工作，特別是他們運用理校方法得出的成果，都不具備科學的性質，因為他們都沒有如陳垣般“依據同時代的刻本的校勘，所以是科學的校勘，而不是推理的校勘”“先求得底本的異同，然后考定其是非”“求得了古本的根據，然后推求今本所以致誤之由，作為‘誤例’”［12］（P.142）。用今天通用的術語來表達的話，胡適認為理校不是科學的校勘工作，在陳垣校《元典章》以前，中國沒有科學的校勘。

值得注意的是，被胡適譽為中國科學校勘第一人的陳垣，在其《校勘學釋例》里對“理校法”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陳氏首先指出：

段玉裁曰：“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定其是非之難”。所謂理校法也。遇無古本可據，或數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此法須通識者為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昔錢竹汀先生讀《后漢書·郭太傳》，“太至南州過袁奉高”一段，疑其詞句不倫，舉出四證，后得閩嘉靖本，乃知此七十四字為章懷注引謝承書之文，諸本皆儳入正文，惟閩本獨不失其舊。今《廿二史考異》中所謂某當作某者，后得古本證之，往往良是，始服先生之精思為不可及。經學中之王、段，亦庶幾焉。［2］（P.133）

陳氏特別提到自己校勘《元典章》時，亦用“理校法”，但“只敢用之于最顯而易見之錯誤而已，非有確證，不敢借口理校而憑臆見也”。顯而易見，陳垣視理校法為校書四法中不可或缺的方法之一，這與胡適極力排斥“推理的校勘學”的態度截然不同，此其一。陳垣肯定王念孫、段玉裁的理校成果，這與胡適的看法又剛好相反，此其二。如果說胡適認為理校法不科學，那么陳垣在《校勘學釋例》里把理校列為校法四例之一，未嘗不可以看作是對胡適之說的一種否定。下面我們不妨以胡適對王念孫理校《淮南子》的評價，跟陳垣對錢大昕理校《后漢書》的評價做個比較。胡適說：

《道藏》本《淮南內篇·原道訓》：“是故鞭噬狗，策蹄馬，而欲教之，雖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于中，則饑虎可尾，何況狗馬之類乎？”這里“欲寅”各本皆作“欲害”。王念孫校改為“欲宍”。他因為明劉績本注云“古肉字”，所以推知劉本原作“宍”字；只因草書“害”字與“宍”相似，世人多見“害”，少見“宍”，故誤寫為“害”。這是指出所以致誤之由，還算不得證實。他又舉二證：（1）《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斷竹續竹，飛土逐宍”，今本宍作害；（2）《論衡·感虛》篇，“廚門木象生肉足”，今本《風俗通義》肉作害，害亦宍之誤。這都是類推的論證，因《論衡》與《吳越春秋》的“宍”誤作“害”，可以類推《淮南書》也可以有同類的誤寫。類推之法由彼例此，可以推知某種致誤的可能，而終不能斷定此誤必同于彼誤。直到顧廣圻校得宋本果作“欲宍”，然后王念孫得一古本作證，他的改讀就更有力了。因為我們終不能得最初底本，又因為在義理上“欲害”之讀并不遜于“欲肉”之讀（《文子·道原》篇作“欲害之心忘乎中”），所以這種證實只是第二等的，不能得到十分之見。［1］（P.101）

胡適認為即使后來顧廣圻校得宋本《淮南子》，證明王念孫在無版本可依的情況下，改“欲害”為“欲宍”與宋本吻合，但由于王氏始終無法校得《淮南子》的底本，因此其理校依然是第二等，未算是十分之見。相反陳垣對錢大昕在無版本可依的情況下，推論出今本《后漢書·郭太傳》“太至南州過袁奉高”等共七十四字原系注文誤入正文的識見則顯得相當佩服。后來錢氏得校明閩本《后漢書》以證其所得，也只是增添一個版本的依據而已，陳垣并未以是否得校原書底本來苛求古人。

（二）胡適輕理校的檢討

今天我們再來檢討胡適以近乎機械式的校勘方法等同科學方法的觀點時，除了要考慮序文的性質外，還應該結合胡適個人的經歷及其所處的時代背景。西方在文藝復興以后，迎來了自然科學的興盛，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強調實證的科學精神和方法逐漸滲透并影響到自然科學以外的不同領域，包括校勘學。胡適在其英文口述自傳中形容1914年選修布爾的“歷史的輔助科學”對他“裨益極大”［13］（P.125）。在1916年《恍如游子歸故鄉》和1935年《一九三四年的回憶》兩篇日記中，胡適記述了布爾講述“西方新史學初興之時，學者亦枉費幾許有用之精神時力為箋校之工夫。至近世始以全力貫注于尋求古本原本”的歷程，并勸誡胡適“當著力訪求古本”【 原文：“先生亦以為不幸，謂‘當著力訪求古本。古本若在人間，或在地下，則今人之窮年注校，豈非枉費時力？西方新史學初興之時，學者亦枉費幾許有用之精神時力為箋校之工夫。至近世始以全力貫注于尋求古本原本耳。’”參見胡適《恍如游子歸故鄉》，曹伯言編《胡適日記全集》第2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351頁。】；更指出“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有一個最重要的運動，就是古寫本的搜求（The search for manuscripts）。沒有古本，一切校勘考訂都談不到”【 原文：“十八年前，我回到綺色佳去看我的先生白爾（George Lincoln Burr）教授，談起中國校勘學的成績，他靜靜的聽，聽完了，他說，‘胡先生，你不要忘了我們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有一個最重要的運動，就是古寫本的搜求（the search for manuscripts）。沒有古本，一切校勘考訂都談不到。’”參見胡適《一九三四年的回憶》，曹伯言編《胡適日記全集》第7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157頁。】。由此可知，在強調“沒有文獻就沒有歷史”的實證史學思潮下，布爾重視古本的搜求，偏重對校的思想，毫無疑問對其學生產生了根本而且深刻的影響，胡適終其一生抱持重對校、輕理校的校勘理念，也就不難理解了。

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學者弗朗塞斯卡·羅伯泰羅（Francesco Robortello）寫于1557年的《古籍異文理校法》（De Arte Sive Ratione Corrigendi Antiquorum Libros Disputatio），是目前所見最早系統闡釋校勘學方法論的西方著作。書中已經把校勘方法分為排比古抄本的“對校”和根據古文書學、風格以及對于主題內容整體理解的“理校”兩部分。即便后來在實證主義思潮下發展出來，以“譜系顯示出存世文獻證據彼此之間的關系”，強調通過考察訛誤分組聯系文獻證據，建立譜系而得出文本歧變前的原型的“譜系法”（Stemmatics），依然還有“在文本原型之上修改訛誤”的“修正”此一步驟。［14］（P.iv-v）更遑論自19世紀末，西方學者已經發現譜系法存在的局限了。例如，在法國史學家朗格諾瓦（Charles-Victor Langlois）和瑟諾博司（Charles Seignobos）于1897年合著的《史學原論》（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中，肯定了譜系法強調的對校有助于在不同本子之間作出判斷，但同時指出“假如這些不同本子偶然地都給出了一個有缺憾的文本，好像只有一個版本一樣，那么我們就得求助于推測性的修正（conjectural emendation） ”【“If they differ， we decide between them. If they accidentally agree in giving a defective text， we have recourse to conjectural emendation， as if there were only one copy.”In Charles-Victor Langlois amp; Charles Seignobos. Tr. George Godfrey Berry.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 New York ： H. Holt，1932. p.82.】。豪斯曼在《文本評析中的思考應用》里也指出，除非是找到“作者手稿”這種與自然科學領域具有同等決定性的檢驗證據，否則“對校結果也沒有絕對說服力”。【“Our conclusions regarding the truth or 1hood of a MS. reading can never be confirmed or corrected by an equally decisive test; for the only equally decisive test would be the production of the author's autograph. The discovery merely of better and older MSS. than were previously known to us is not equally decisive; and even this inadequate verification is not to be expected often， or on a large scale.” In Alfred Edward Housman. The application of thought to Textual Criticism， p.455.】 大衛·格里瑟姆（David Greetham）認為，豪斯曼此番言論實為針對當時那些深信只要有足夠實證，任何問題皆可通過科學標準得以解決的學者，這些學者將譜系法簡單機械化，甚至認為校勘學是數學的分支。【 “It is a product of a belief that， given enough facts， any problem can be solved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a ‘scientific’ rigor.” Greetham， David. “A history of textual scholarship”，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extual Scholarship， ed. Margaret Smit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6.】 胡適重對校、輕理校的取態與此思潮可謂若合符節，以至其早年翻譯普斯格的《校勘學》而寫成的《論校勘之學》，僅僅節譯了對校部分，對于普斯格就修改的論述置之不理。但胡適無視當時西方學者在理論層面上對于對校與修正同樣重視的事實，有意顧此失彼的研究策略今天看來顯得較為主觀與片面。

這里我們不參照愛爾蘭語文學家路德維希·比勒（Ludwig Bieler）對英國校勘學家雷金納德·哈塞爾登（Reginald Haselden）1935年在《手稿研究的科學輔助》（Scientific Aids to the Study of Manuscripts）憧憬借用數理方法來校勘文本的批評。哈塞爾登在書里指出，“科學（相比科學儀器）最具意義的部分是已經同時在研究方法和推論過程兩方面影響學者處理問題的態度”。又說：“當中愛因斯坦及其他數學家的作品最有意義，他們徹底革新（revolutionized）了科學的思考（scientific thinking）。”【 “Much more significant（than the use of scientific instruments） is the part which science is beginning to play in changing the attitude of scholars toward their problems， both as to methods of approach and processes of reasoning……Most significant of all has been the work of Einstein and other mathematicians， which is completely revolutionized scientific ‘thinking’.” In Haselden， Reginald Berti. Scientific Aids to the Study of Manuscrip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5. p.111. 】哈塞爾登明顯對借用數理方法來校勘文本的趨勢相當樂觀。但比勒1958年在其校勘學經典論著《語法學家的技巧：一場專業講座》（The Grammarian’s Craft： A Professional Talk）一文中，雖然認同“當前我們見證著前所未有、不斷增加的，把精準（exact）、科學的方法運用到人文學不同領域研究上的趨勢”【“In our days we witness an ever increasing tendency toward the application of exact" and，as it" were，scientific methods to various fields of research in the humanities.”In Bieler，Ludwig.“The Grammarian’s Craft：A Professional Talk.”Folia 10.2（1958）.p.31.】，“是一劑有助對付（校勘學里）過度臆測（excessive speculation）的解藥”【“This tendency arose as a wholesome antidote against excessive speculation.”In The Grammarian’s Craft：A Professional Talk.p.31.】 。但是他懷疑哈塞爾登稱許的數理方法在文本校勘上是否就是無往不利的靈丹妙藥。比勒指出，原始文本出現偏差（Deviations），部分是無意的（Unintentional），部分卻是有意的（Intentional）。這也就是王念孫在《〈讀淮南內篇雜志〉書后》所謂“推其致誤之由，則傳寫訛脫者半，馮意妄改者亦半也”的意思［15］（P.962）。客觀、所謂科學的調查方法足以處理無意的機械性（Mechanical）偏差。但有意的偏差由于牽涉到人的思想，是機械式的科學方法無法處理的。比勒有這樣的看法，是因為他認為方法可以指導思想，卻無法產生思想【 “……and even where method is applicable， it cannot beget thought， but only guide it.” In The Grammarian’s Craft： A Professional Talk.p.32.】，他明確地表示“方法將永遠無法取代識見（Method will never supersede vision）”，而“識見”對學者來說才是至關重要的。

在比勒方法與識見分立的范式里，我們不難看出接受過西方校勘學訓練的胡適，深受時代風氣的影響，套用比勒的話，是認為方法應該取代識見的。胡適在序文里說：“我們讀一個文件，到不可解之處，或可疑之處，因此認為文字有錯誤：這是主觀的發現錯誤。因幾種“本子”的異同，而發現某種本子有錯誤：這是客觀的。”又說：“改正錯誤是最難的工作。主觀的改定，無論如何工巧，終不能完全服人之心。”“改定一個文件的文字，無論如何有理，必須在可能的范圍之內提出證實。凡未經證實的改讀，都只是假定而已，臆測而已。證實之法，最可靠的是根據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傳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本文的書。”［12］（PP.138-139）胡適反復強調的客觀、證實，本質上就是一種機械式的本子互勘的方法，或者用胡適在序文里引陳垣對他說的，是一種“土法”。【“援庵先生對我說，他這部書是用‘土法’的。我對他說：在校勘學上，‘土法’和海外新法并沒有多大的分別。”參見胡適《校勘學方法論——序陳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補釋例〉》，《國學季刊》，1934年第3期，第140頁。】在胡適看來，正因為是這一種“土法”，才能是“校書的最大成功”“新的中國校勘學的最大成功”、使中國校勘學第一次走上科學的路［12］（P.142）。但是有趣的是，陳垣后來據《元典章校補釋例》增訂寫成的《校勘學釋例》總結出來的“校法四例”，理校卻居其一。

（三）王念孫的理校

《戰國策·趙策四》：“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口唾其面。’左師觸讋愿見太后。太后盛氣而揖之。”《讀戰國策雜志》第二，王念孫曰：

今本 “龍言”二字，誤合為“讋”耳。太后聞觸龍愿見之言，故盛氣以待之。若無 “言”字，則文義不明。據姚云： “一本無言字。”則姚本有“言”字明矣。而今刻姚本亦無“言”字，則后人依鮑本改之也。［15］（PP.58-59）

首先，王念孫見到的所有版本都沒有作“觸龍言”的，他改“觸讋”為“觸龍言”完全是推理的校勘。第一，“文義不明”是從語言規律角度，發現當中捍格難通的地方。第二，據姚本注云“一本無言字”，推論出姚本原來有“言”字，這是按常理來校勘。第三，指出“龍言”二字誤合為“讋”是類比推理的結論。考王氏六十四例中，即有“有兩字誤為一字者”，當中羅列大量例證。［15］（P.964）王氏又曰：

吳曰：“揖之，《史》云‘胥之’，當是。”念孫案：吳說是也。《集解》曰：“胥猶須也。”《御覽》引此《策》作“盛氣而須之”。隸書“胥”字作“”，因訛而為“咠”，后人又加手旁耳。下文言入而徐趨，則此時觸龍尚未入，太后無緣揖之也。［15］（P.59）

王念孫發現下文言觸龍入而徐趨，則此時太后仍未得見觸龍，所以從文意上來講，“太后盛氣而揖之”是不合理的，他認為當作“太后盛氣而待之”解。但是王念孫見到的版本都作“揖”，所以無法對校。倒是有兩條材料，可以證明作等待解是正確的。一條是宋代類書《太平御覽》引《戰國策》正作“須之”，須有等待的意思。如果王念孫采信《御覽》的話，則可以用他校的方法，把“揖”改為“須”；另一條是《史記·趙世家》作“胥之”，根據《集解》，“胥”也有等待的意思。《史記》的文字很可能因襲自《戰國策》，但始終是經過司馬遷的改寫，不是《戰國策》的原文，按道理說沒有《御覽》引文的直接，但是王念孫最終采信了吳師道的意見，認為“揖”本作“胥”。我們認為當中最為關鍵的考量，都不是個別的書證，而是有大量古書因二字隸書形體相近而訛的例證作類比推理，使王氏不得不把“揖”改作“胥”。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戰國縱橫家書》，證明了王氏的校改完全正確。

北京大學藏有韻分二十二部共十七冊的《合韻譜》材料，是王念孫晚年研究合韻的重要材料。陸宗達指出：“譜中箋識，多與《讀書雜志》相關，如《雜志》訂《管子·心術篇》‘耆欲充益’，‘益’字當為‘盈’字之類，皆據諧韻以考知其誤者，悉見譜中。又韻譜中改正誤字，每注‘詳見《雜志》’。”［16］（P.164）筆者在整理這批《合韻譜》的過程中，發現王氏據其“合韻”之說而校訂所引文字者不在少數。例如，《周秦諸子合韻譜》“歌部合韻譜第十一”“歌紙”合韻下，王氏以《管子·心術下》“是故圣人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察于地”三句中“解”“地”二字入韻（參見圖6）。“一言之解”，通行本作“一言解之”。《讀管子雜志》“一言解之”條，王念孫曰：“‘是故圣人一言解之，上察于天，下察于地’，……‘一言解之’，當依《內業》篇作‘一言之解’，‘解’與‘地’為韻。”［15］（PP.468-469）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成法》正作“一之解，察于天地”，整理者曰：

原注：《管子·心術下》：“是故圣人一言解之（王念孫謂當作‘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察于地。”同書《內業》：“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極于地，蟠滿九洲。”《淮南子·原道》：“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際天地。”［17］（P.165）

此王氏以合韻乙正文字之例。又例如，“東部合韻譜第一”“東陽”合韻下，王氏以《管子·四稱》“不彌人爭，唯趣人訟，湛湎于酒，行義不從。不修先故，變易國常”六句中“訟”“從”“常”三字入韻，注曰：“今本‘訟’訛作‘詔’，辯見《讀書雜志》。”（參見圖7） 郭沫若《管子集校》引劉師培曰：“《元龜》‘詔’作‘訟’，與《補注》所引或本合，足為王校之證。”［18］（P.524）此王氏以合韻訂正訛字之例。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由于現代考古學在中國不斷發展，大量戰國、秦漢時期的竹簡帛書出土。這批新的材料，從數量上來說，跟積久而

量多的傳世文獻相比，可以說有霄壤之別。但因

為抄寫的時間比較確定，而且年代比傳世文獻都要早，因此在校勘學上具有較高的價值。裘錫圭早在1980年就撰文呼吁古籍整理和注釋工作，要充分運用出土材料及有關研究成果，同時指出當時“比較普遍地存在著對這些資料重視不夠的傾向”【 裘錫圭《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于校讀古籍的重要性》，《裘錫圭學術文集》第4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77頁。原載《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5期。】 。經過將近40年的發展，參照、結合出土材料及相關研究成果已經成為當前古籍整理的范式（Paradigm），甚至有以出土材料為準，傳世文獻為輔的傾向。裘先生引證出土材料對于校讀傳世古籍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時，雖然“指摘了王念孫、段玉裁、孫詒讓等大師的個別疏失之處”，但裘先生很明確地說：

在整理研究新的古代文字資料的過程里，一方面固然會發現一些可以用來修正他們的說法的資料，另一方面也會發現一些能為他們的說法提供證據的資料。尤其是王念孫，他在沒有版本根據的情況下得出的校勘上的結論，往往與地下發現的古本冥合，其卓識實在值得欽佩。［19］（P.377）

裘先生所說的“在沒有版本根據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就是理校的部分。我們無法設想胡適如果得見這批材料，他對王念孫理校的看法是否會改變。但是因為有了出土材料作證據，我們可以從方法學上，檢討20世紀30年代以胡適代表，提倡“打倒‘活校’，提倡‘死校’”的合理性，乃至于重新審視理校法的科學性。

關于“科學”這個概念，胡適在1915年發表的《“證”與“據”之別》一文中指出：“證者根據事實，根據法理，或由前提而得結論（演繹），或由果溯因，由因推果（歸納）：是證也。……證者，乃科學的方法。”［20］（P.201）然而總覽胡適的論著，則以歸納方法的討論與實踐為主。這與當時實證主義重視客觀、可驗證的經驗證據，以歸納法作為科學關鍵所在的思想不無關系，以至胡適往往以證據歸納的嚴謹程度作為檢驗方法是否科學的主要標準。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里，對王念孫根據校勘《淮南子》歸納出來的六十多條古書致誤之例，雖然表示“高明多了”，卻認為“校勘的依據太薄弱了，歸納出來的‘誤例’也就不能完全得人的信仰”［12］（PP.138-139）。就在胡適依舊以歸納法等同科學方法的同時，被譽為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在1934年借由批判大衛·休謨（David Hume）以歸納法作為科學基礎的理論，提出“證偽論”（Falsification Theory），即非以歸納法獲得規律性認識，而是通過演繹法，把先驗的公理假定看作是常規，再根據觀察來排除那些經不起檢驗假定。這種“假設——否證”（Conjecture-refutation methodology）學說揭示了科學的基礎在于演繹法而非歸納法，并嘗試為科學和非科學的分界提供了一個關鍵準則：“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即有否具有被經驗證偽的可能性。

自20世紀50年代起，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用“證偽主義科學模型”建構生成語法學［21］（P.229），革新了人們對人類語言認知的理解，亦為我們研究古人根據成規律、成系統的語言文字來寫的古書，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2009年，卡里·克勞斯（Kari Kraus）在《猜想批評：計算過去和未來的文本》（Conjectural Criticism： Computing Past and Future Texts）一文中指出，推測性校勘的內在理路，并非“不能言喻和模糊不清”，而是“通過（語言）中的語法與符號”來生成的，即受到實際語言規律的約束，因此是“相當明確”的。而語言學能夠成為一門科學的原因，如英國語言學家比利·克拉克（Billy Clark）所說的，是語言學家探究語言的過程跟其他領域科學家開展的工作具有相同的重要特征，都是以發現人類世界各種事實（Truth）為目標［21］（P.227）。換言之，語言學家研究語言現象時應用的是具普遍原則的科學方法［22］（P.xix），這跟其他領域的科學家并無二致。換言之，理校是一種運用語言規律科學性的預測，通過演繹邏輯梳理古代文獻各種有跡可循的語言通則，當中蘊含著“用演繹推理得出邏輯必然”的形式科學要素［23］（P.7）。馮勝利在《乾嘉皖派的理必科學》中，以戴震校《堯典》“光被四表”為例，指出戴震“所訂正的實質不在‘錯字’而在‘錯詞’”［23］（P.12），即“求是”而非“求實”問題。戴震是從語言，即形音義、句法等層面定理推定，斷言“《堯典》古本必有作‘橫被四表’者”。這是理必如此，即便他并沒有這個“古本”的實據。同樣道理，王念孫校改《戰國策》“左師觸讋愿見太后。太后盛氣而揖之”二句，同樣是從語言的層面，定理推定“觸讋”必作“觸龍言”，“揖之”必作“胥之”，然后才能怡然理順，否則捍格難通。

四、結語

《水經注》研究是胡適晚年的得意之作，胡適貫徹始終地對《水經注》版本竭澤而漁，又以西方譜系法的方法，訂正了許多前人對《水經注》版本流變的猜測和校勘意見，為其以戴震未襲趙一清的裁斷提供了堅實的內證。由于對善本的搜求使其在《水經注》研究上取得了不少突破，胡適在晚年的文稿、書信里經常以此作為對校價值的明證。例如，他在1948年《〈水經注〉的校訂史可以說明校勘學方法》一文中指出：“用書來對校是校勘學的靈魂。”［24］（P.374）胡適當然也明白《校勘學方法論》發表以后，因為斷然否定了清代理校學者王念孫、段玉裁等人校勘成果的主張，在當時中國學界“引起了一點抗議”，更不為當時“正統學者”許可辯解［25］（P.607）。楊聯陞在1950年曾致函胡適談及此事，謂“以先生之聰明絕頂，而力主笨校，我了解這是苦口婆心，警戒后學不可行險僥幸”［26］（P.104）。筆者以為“警戒后學不可行險僥幸”一句，頗能說明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里徹底“打倒‘活校’，提倡‘死校’”的口號，實際上是其對理校末流的反動，也是一種宣傳倡導實證主義校勘方法的策略。唯其如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何此前胡適會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中充分肯定清人校勘的成果，稱許王念孫《讀淮南內篇雜志》的六十四條通則，使“清代的校勘學卻真有條理系統，故成一種科學”［5］（P.387）。而在胡適晚年關于《水經注》研究的論述里，更是明白說到“凡校勘《水經注》的學者，都感覺古本的缺乏，與古書的不夠用，所以都不能不用推求意斷的方法”。這種理論與實踐不相一致的現象，與其說是矛盾，倒不如說是胡適不得已的苦衷。

王念孫是清代學術的一座高峰，為學既精且勤，舉凡四部、文字、音韻、訓詁，無不深究，創獲尤豐。而對訛脫久矣的文獻材料，更廣備異本，旁考載籍，又即音考字，因文尋義，補訂刪乙，發明前訓。可以說胡適在《校勘學方法論》里充分肯定且視為科學校勘的對校法，王念孫亦皆究心，且神乎其技，這在其校勘成果每每與后出善本或出土文獻暗合可得明證。但以王氏治學之既博且精，自然不會也不愿意局限自己在“照本改字”的校勘格局之中。王氏在長期校勘工作中，積累了經驗和識見，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在原書稿本不存的情況下，從他書所引、按理裁斷以求得底本之是，非死守版本者可以同日而語。理校必須是像王念孫這種通識者才能為之，而其末流又確實有“行險僥幸”，捕風捉影者，這是因人而異，而不是理校本質上的問題。因此，胡適的校勘學思想即便有其苦衷，但其“打倒‘活校’”的主張，在今天看來還是有修正的必要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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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view of Hu Shi’s On the Methodology of Textual Criticism

—Along with a Discussion of His Criticism of Wang Niansun’s Achievements in Emendation

CHEUNG Kam-si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kong 999077， China）

Abstract： Hu Shi stands as a prominent figure in modern Chinese scholarship， with his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y of Qing dynasty intellectual history being second only to those of Liang Qichao. In his 1930s work， On the Methodology of Textual Criticism， Hu adopted a critical perspective on Wang Niansun’s achievements to “emendation”. The original manuscript of this work is currently preserved in the archives of the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 in Taiwan. By comparing the draft and final versions of the text， and through an analysis of deletions and revisions， this study， drawing upon Hu Shi’s manuscripts， correspondence， diaries， and other primary materials， seeks to trace the intellectual evolution of his approach to textual criticism. Furthermore， by situating Hu’s thought within a broader comparative framework that contrasts Chinese and Western methodologies of textual criticism， and by incorporating recently unearthed documents alongside an assessment of Wang Niansun’s achievements in rational collation， this paper critically appraises the strengths and limitations of Hu Shi’s prioritization of “collation ”over “emendation”.

Key words： textual criticism theory; Hu Shi; Wang Niansun; 20th-century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責任編輯：周亞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