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鈞山到鈞雅齋門前,停下摩托,看看門楣上方鍍金的“鈞雅齋”三個字,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剛才晴朗朗的天空,不知什么時候布滿了烏云。
陸鈞山從摩托上摘下一個黑色提包,邁步走上臺階。跨過高高的門檻,迎面一張仿古的桌子上放著關(guān)于鈞雅齋的宣傳頁。靠墻的柜子里放著各種造型的鈞瓷。光線雖然有些暗,鈞瓷美麗的釉色還是讓屋子里增輝不少。
立刻便有兩個女孩子迎上來,滿面笑容地問好。
陸鈞山陰沉的臉如同天上的烏云,說,我找陸二!
兩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臉色有些慌亂,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互相對望一眼。蘋果臉女孩子說,您稍等!說罷轉(zhuǎn)身快步向里面走去。
瓜子臉女孩子忙端茶,讓座。
陸鈞山看看墻壁上掛的圖片,眼睛里放射出異樣的光。那是上世紀50年代,鈞瓷燒制剛剛起步,以陸東亮為代表的鈞瓷藝人,經(jīng)過千辛萬苦實驗,終于燒制成功。
陸鈞山拉過一把仿古的靠背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大腿蹺在二腿上。
蘋果臉女孩子過來,后面跟著一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少年。她介紹說,這是鈞雅齋老板陸二的兒子陸留學。
陸留學用生硬的英語打招呼。
陸鈞山年過五十,如他這樣年紀的人,對于英語也就是略知一二。
蘋果臉女孩子想陸鈞山可能聽不懂陸留學的英語,主動翻譯,說:您叫什么名字?
陸鈞山在鈞鎮(zhèn),在潁水縣,就是在省陶瓷界也有一定名氣,哪里會把幾個小孩子放在眼里。嘰嘰喳喳說什么鳥語!白她一眼,說,我是鈞鎮(zhèn)世家鈞窯的陸鈞山。
陸留學當然知道陸鈞山的大名,可是他依舊擺出一副傲慢的姿態(tài),眼神里滿是不屑,隨意地打著手勢,用瞧不起的語氣問,你有事嗎?
陸鈞山瞟了陸留學一眼,說,我找陸二!
陸留學攤開雙手,調(diào)笑地說,不好意思,我爸去上海了。家里全權(quán)交給我了。你有什么需要,盡管對我說。
陸鈞山打開提包,從里面拿出一本硬裝的《陸家族譜》,封面上寫有出版社名字和印刷時間。他翻到第三百四十七頁,指著一個叫“陸從”的人名,問,哪里來的?你說!
陸留學一臉懵逼,傻呵呵地看著陸鈞山。
陸鈞山眼里放射出惱恨,還有嘲笑,問,你怎么不說話?這個人是從哪里來的?我老太爺陸宏去哪里了?
陸留學說話有點結(jié)巴,怎么來的?你說怎么來的——這個,你管得著?
你說什么?我管不著是吧?把我老太爺刪除了,憑空造出一個人,我不僅要管,還要管到底!
陸留學哼了一聲,說,為什么?又用英語嘰里咕嚕一陣子,讓陸鈞山越發(fā)聽不懂。
陸鈞山本想大鬧一通,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么大年紀了,對一個小毛孩子發(fā)脾氣,讓人知道了會笑話。他合上族譜,對陸留學說,請你告訴你爹,讓他給我說個明白。不然,咱走著瞧!
陸留學看看墻上的圖片和文字,再看看發(fā)怒的陸鈞山,嘴角浮現(xiàn)出很是不屑的笑意。
陸鈞山一腳邁到門外,氣哼哼地對一撥進來的游客說,篡改別人家的族譜,不知道丟人啊!
看著陸鈞山走遠了,陸留學兀自笑,喃喃自語,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老了,真是老了。那兩個女孩子捂住嘴笑。
陸鈞山走在大街上,抬頭一看,烏云越來越重,眼見得一場大雨要降臨。風也像狗一樣,在街上颼颼躥過。
二
陸鈞山料想,陸二得知他去過鈞雅齋之后,一定會恐慌,連忙和他聯(lián)系,賠禮道歉。第一天,沒有等來陸二的任何消息,哪怕是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也行。第二天,還是沒有消息。第三天一大早,陸鈞山起床后,先在展廳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列祖列宗的掛像,再看看展廳里自己的鈞瓷作品,還有兒子的鈞瓷作品,從內(nèi)心到臉上都是滿意的笑容。
五月的太陽也特別光鮮,在展廳里投下滿滿的亮堂。博古架上的鈞瓷,也高興起來,爭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美麗釉色:茄皮紫、大火藍、鸚哥綠、拉絲紅……還有各種窯變:蚯蚓走泥紋、冰裂片、菟絲子、石榴籽等等,美麗和魅力讓展廳富麗堂皇。
陸鈞山忽然覺得,如果不是陸二橫空插這么一杠子,他的生活該是很祥和、平安、津津有味。每天吃飯,配釉,研究釉,做鈞瓷,賣鈞瓷,生意沒有風起云涌,但很幸福。唉,這個陸二啊,腦子真是讓驢踢了。
要說做鈞瓷,陸鈞山是對得起世家鈞窯的美名。鈞瓷自燒制開始,用的是柴燒,后來發(fā)展到煤燒。由于柴燒和煤燒溫度很難控制,才有“十窯九不成”之說。到上世紀80年代后期,人們把天然氣引進鈞瓷燒制中,代替了柴燒和煤燒。溫度易于控制,鈞瓷的燒制成功率大大提高。但陸鈞山不隨潮流,仍然堅持做傳統(tǒng)的柴燒鈞瓷。
陸鈞山到院子里看看,這里那里都堆放著大堆的木柴。走到大門口向鎮(zhèn)里看去。他的窯廠位置地勢高,站在這里向鎮(zhèn)里看,就是俯視鈞鎮(zhèn)。從大坡底上來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是陸二。怎么了?這是怎么了?難道他那個留學生兒子沒有告訴他,還是裝作不知道?哦,橫豎是和我對上了?后來,他回到工作間里,開始忙活。這里還有許多活要做啊。
陸鈞山一直沒有等來陸二的只言片語,心里懊惱,好,你陸二不把我放眼里是不是?咱法庭見。陸鈞山認識陳原,他在省城鄭州開了一律師事務所。陸鈞山驅(qū)車一百多里地到鄭州,把材料給他。
真是立馬見效。不久,陸二打來了電話。哎呀,鈞山老弟,都是一個鎮(zhèn)上的,都做鈞瓷,為鈞瓷事業(yè)做貢獻,有什么事不能當面說啊?怎么就起訴我了?和氣生財嘛!
陸鈞山說,別說這些沒有用的,我就問你,陸東亮啥時候成了你爺爺?陸從是從哪里來的?我太爺爺陸宏哪里去了?
陸二說,哎呀呀,咱們都是來自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怎么不是一個祖宗?
行了,別扯淡!我讓你立即終止侵權(quán),要為你的行為賠禮道歉。
我侵權(quán)?侵什么權(quán)?
你不講理是不是?
哎呀呀,老弟,咱們坐在一起說說行不行?氣大傷身啊。
行了,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咱法庭見。陸鈞山首先掛了手機。
他想不到陸二會是這樣一副無賴樣子!對他僅存的一點兒好感也沒有了,盼望法院趕緊開庭。
陸鈞山的手機響了,是袁大嶺的號碼。陸鈞山接了電話,向袁大嶺問安。
袁大嶺說要來窯上一趟。陸鈞山非常高興,正好和老爺子說說話,拉拉家常。他放下手機,走到大門口,向鎮(zhèn)里方向眺望,要表現(xiàn)出對袁大嶺的尊重。
陸鈞山只顧向鎮(zhèn)里方向看,不曾想袁大嶺從別的地方過來了。陸鈞山慌忙過去攙扶他。袁大嶺擺擺手,我身體好著呢,每天都鍛煉身體。
袁大嶺走進窯廠,這里看看那里看看,滿臉的喜色。當初陸鈞山一直在老街的家里燒鈞瓷,地方狹窄,是袁大嶺出主意讓他搬出來,在開發(fā)區(qū)建窯廠。陸鈞山不愿意搬出來,認為位于老街的家里位置好,陸家鈞瓷做得好,就是沾了老家的光。后來勉強同意在開發(fā)區(qū)劃了地方,卻遲遲不動工。眼見得開發(fā)區(qū)新窯廠像女人生孩子似的,一個個誕生了。這里位置優(yōu)越,環(huán)境也好,特別是新修的柏油路直接通到縣城。他才下決心建了新窯廠。新窯廠建成后,一投入生產(chǎn),效益果然和在老街不一樣。他這才相信了,酒香也怕巷子深!
袁大嶺進到展廳里,站在陸家祖先的像前,滿是虔誠,對著師傅陸東亮作了三個揖。
陸鈞山拿出最好的茶葉泡上。
袁大嶺環(huán)顧展廳,嘆息一聲,聽說你和陸二鬧不愉快了?
陸鈞山愣怔一下,問,叔也知道了?
袁大嶺呵呵笑笑,說,我今天來就為這件事。
陸鈞山腦子轉(zhuǎn)得飛快,這么說,你是陸二的說客?
袁大嶺說,他找我了,讓我從中說和說和。我以為,都在一個鎮(zhèn)上,都從事鈞瓷這一個行業(yè),不要鬧得彼此不好看。
陸鈞山本來心里有火氣,聽了袁大嶺的話,火氣更大了。之前是陸東亮試燒成功鈞瓷,讓斷代二十多年的鈞瓷恢復了生產(chǎn),陸東亮手下有六個徒弟,袁大嶺是如今在世的唯一一位。袁大嶺在鈞鎮(zhèn)年齡最長,有著很好的聲譽。如果換作別人這樣說話,陸鈞山定不能容忍,但在袁大嶺面前還是保持了極大的克制。
陸鈞山說,我是這樣認為,一個人的祖宗是誰就是誰,不能隨便冒認,特別是篡改別人家的族譜,是卑鄙無恥的行為。為什么不把大街上隨便一個人認作他爹?
袁大嶺說,怎么這樣說話?他把你爺爺?shù)南駫煸趬ι希蚯叭⒂^的人介紹,這不是宣傳你爺爺,宣傳鈞瓷,有什么不對?我說你啊,有點小家子氣了。
叔,你不了解情況啊。
我怎么不了解?袁大嶺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勸勸你,把訴狀撤了吧,大家都在一個鎮(zhèn)子上。
陸鈞山覺得袁大嶺真是老了,說話沒有一點原則性了,又不好和他爭辯,起身給袁大嶺續(xù)上茶水。
袁大嶺說,怎么,不給老叔這個面子?
陸鈞山忙說,晚輩從來不敢。我永遠都不能忘記您對我們家,對我的幫助。只是,這事,你看這個——
袁大嶺提高聲音說,你說,是要錢,還是要啥,只管提,我向陸二說去。
陸鈞山看著袁大嶺,看到他額頭上的皺紋,有些發(fā)白的眉毛,越發(fā)蒼老的面容。實在不忍心說他,傷害他。
說說,有啥要求吧。
陸鈞山拿出《陸家族譜》,說,人們都說,鈞鎮(zhèn)陸家是明朝初年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過來。其實不然。我們這一支的“陸”家,是清朝初年從密縣遷移過來。而密縣的“陸”家,也就是我們的祖先,是明朝初年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遷去。這一點在密縣陸家溝祠堂里有歷代陸家祖先的牌位可以做證。陸二家這個“陸”和我們這個“陸”不是一個祖先。陸二的爹陸草是在鈞鎮(zhèn)大街上賣醬油。也就是說,陸二祖上不是鈞瓷世家,我們“陸家”才是鈞瓷世家!
陸鈞山指著第一代祖先的名字讓袁大嶺看。文字顯示,陸鈞山的祖上在地里干活,意外撿到鈞瓷殘片,從此開始試燒。失敗,繼續(xù),再失敗,再繼續(xù)——幾乎走到傾家蕩產(chǎn)的地步,最后才燒制成功。
陸鈞山翻著書,說,清朝滅亡之后,鈞瓷再次出現(xiàn)斷代,后來是我老太爺陸宏試燒鈞瓷,燒制成功。我老太爺把技術(shù)傳給我爺爺陸東亮。要不怎么說我家是鈞瓷世家?
袁大嶺說,你說這些我都知道,全鈞鎮(zhèn)人,潁水縣人,即便是外面人也不能否認。
陸鈞山說,陸二最初是做出口瓷生意,后來改作鈞瓷。他手里有錢了,就在鈞鎮(zhèn)老街買了一處別人的宅子,裝修后起名“鈞雅齋”。他對前來鈞鎮(zhèn)游玩參觀的人說那里是他的老家,從他老老太爺,老太爺,到爺爺,祖上幾代人都是做鈞瓷。陸留學的名號是許多人茶余飯后的笑談。他上初中成績不好,沒有考上高中——
袁大嶺說,這個我知道。陸二花錢讓他到外地一個職業(yè)學校上了幾年學,卻對外人說兒子是去國外留學了。他很看不起鈞鎮(zhèn)的鈞瓷人,認為這些人都是泥腿子,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動輒就口出狂言,尤其是喝點酒后,信口開河,說些不著邊際的狂話。袁大嶺嘆息一聲,說,他還說過我“一介老夫”!我不和他一般見識。
陸鈞山繼續(xù)說。我家現(xiàn)在這本《陸家族譜》是在2000年印刷的。陸二從別人手里找到一本,從第三百四七頁開始,撕掉了四頁,換上了四頁。把我老太爺陸宏的名字去掉,憑空造出一個叫“陸從”的人,說是他老太爺。后面除了保留我爺爺陸東亮的名字外,其余我們家的名字都刪除了。他一共是印刷了一百本,在鈞鎮(zhèn)發(fā),到外面發(fā)!
袁大嶺拍拍頭,說,慢點慢點,剛才你說什么?誰的爺爺咋了?
袁大嶺閉上眼睛,認真對陸鈞山的話進行回味,理清頭緒。他要過陸鈞山的《陸家族譜》,翻著看看,拍著腦門想想,說,哦我明白了!
袁大嶺喝下一口茶水,剩下的倒進垃圾桶里,起身要走。走到展廳門口,抬頭看天,一輪燦爛的太陽。陽光照在院子里,滿院光輝。
三
袁大嶺一走再也沒有消息。陸鈞山又開始燒窯了。鈞瓷生在成型,死在燒成。一窯鈞瓷的成功與否,關(guān)鍵在燒窯。這在鈞瓷七十二道工序中,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道工序。因此,自從點火開始,陸鈞山就一直守在窯上,吃飯也讓家人送去。
陸鈞山在配釉上很有兩下子,曾經(jīng)研制出許多新的釉方,這次燒窯就把新釉拉絲紅應用上,結(jié)果怎樣,他心里還沒有十分的把握,但等開窯。他兒子陸集成則善于造型。父子二人配合非常默契。這次裝窯的十件作品,都是陸集成的新作。父子二人都在等待。等待結(jié)果的過程是一個難熬的過程,也是非常不安的過程。
終于等到開窯的時候。開窯后,十件鈞瓷,成功了四件,釉色也達到了陸鈞山理想的效果。每件價格都定在六千元以上。賣了三件,還剩余一件,本來想留作紀念,鄭州客商陳興來非要買走。陸鈞山當年新窯廠建成時,經(jīng)濟一度非常困難。就是陳興來沖著陸家的名聲,愿意包一窯鈞瓷,出手十萬。就是這十萬元,讓陸鈞山生意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陸鈞山以比給別人低的價格,賣給陳興來。當天,陸鈞山在鈞鎮(zhèn)自然居安排下酒席,招待陳興來。酒席正在進行,聽到隔壁傳來說話聲音,仔細聽,有陸留學。
有人問,陸鈞山告你家的事情咋說了?
陸留學說,陸鈞山生意沒有我家生意做得大,嫉妒啊!目的是想要幾個錢。得到錢就不告了。陸留學繼續(xù)賣弄。實話說吧,他說話就是放屁,我家就不尿他。
眾人吵吵鬧鬧,陸留學繼續(xù)胡咧咧,越發(fā)說出一些沒有頭腦的話。
陸鈞山氣沖腦門,拍桌子就要找陸留學算賬。
陳興來拉著陸鈞山。
你能怎么樣?拉住他打一頓?即使打一架也解決不了問題啊!對付這樣的狂徒,不要用武力,來文的,懂嗎?
第二天,陸鈞山去找袁大嶺。
袁大嶺的老家在老街,他兒子在新區(qū)建了窯廠,也在那里蓋了樓房。平常,袁大嶺一個人住在老街。
陸鈞山拿出手機,說,我放段錄音你聽聽。
陸鈞山怕袁大嶺聽不清楚,把手機放在他耳朵邊——袁大嶺聽了錄音,皺起眉頭,問,說話的是誰?
陸二的兒子陸留學。
袁大嶺低了頭,想想,說,你準備怎么辦?
陸鈞山挺直腰桿說,我本來是要直接去法院起訴,考慮到這事是由您說和過,我不能隔了您的門。我來,就想聽聽您老的意見。
一只蒼蠅飛過來。袁大嶺拿起蒼蠅拍來拍打,只一下,就把蒼蠅拍得稀爛。罵了一句,你還真是把自己當作蒼鷹了?
陸鈞山說,叔千萬別生氣,別生氣,要不我就去法院告他。
袁大嶺生氣地說,你要去法院告他還找我干啥?這事既然我管了就要管到底。唉!前些天我去找他,他在上海,說是停幾天回來再說,哪里想到就這樣!
陸鈞山說,我的條件很簡單,一是讓陸二公開在報紙上聲明,他爺爺不是陸東亮。二是讓假洋鬼子到我家賠禮道歉,說明罵我的理由。三是今后陸二不得再打“鈞鎮(zhèn)世家鈞窯”的牌子。
袁大嶺低了頭想,然后說,這三個條件看著簡單,其實也不好辦。這樣吧,讓我好好想想,給你個滿意的答復。
陸鈞山走后,袁大嶺把陸二一陣臭罵,罵過后又把陸留學一陣臭罵。實在不明白,現(xiàn)在的人都是怎么了,不把精力用在研究鈞瓷、發(fā)展鈞瓷上,為什么要拿別人的祖宗來裝點自己的臉面!
四
鈞鎮(zhèn)世家鈞瓷窯廠的展廳里。
袁大嶺喝了四杯茶水。他沒有給陸鈞山帶來好消息,反而帶來的是讓陸鈞山驚掉下巴的消息:陸二最近注冊了“鈞鎮(zhèn)世家鈞窯”的商標。按照有關(guān)法律規(guī)定,今后陸鈞山就不許再用“鈞鎮(zhèn)世家鈞窯”的名義做鈞瓷經(jīng)營鈞瓷。
陸鈞山也后悔,自己咋就沒想到到市場管理局注冊商標呢?唉,那就只有打官司了!
陸鈞山又找了陳原,他是陳興來的侄子。本來想著是十足把握的官司,幾天后陳原告訴陸鈞山,陸二也找有律師,有證據(jù)證明他們家是“世家鈞窯”。證據(jù)一是《陸家族譜》,二是陸家在密縣祠堂里的祖先牌位。關(guān)于《陸家族譜》,已有證據(jù)證明陸二的篡改。問題是密縣陸家祠堂的牌位。陸鈞山記得那里沒有陸二祖先的牌位,現(xiàn)在怎么冒出來了?
陸鈞山驅(qū)車二百多里地到密縣陸家溝,見到陸氏協(xié)會秘書陸三泰。走進陸氏祠堂,在眾多牌位中果然看到一個叫“陸從”的人名。
陸鈞山問陸三泰,這是怎么回事?
陸三泰笑笑,欲言又止。
陸鈞山說,你要說真話,說實話啊!
陸三泰說,是陸二找了陸氏協(xié)會會長陸有會,他同意陸二把“祖先”牌位放那里。陸有會平時在省城鄭州住,一般不在家,只有有事情才回來。
在陸鈞山的印象中,陸有會是個好人。高高的個子,白白胖胖,一張面帶笑容的臉。
起風了,樹葉飄落下來,紛紛揚揚,有幾片砸在陸鈞山頭上。忽然,刮起一股旋風,將陸鈞山和陸三泰團團包圍。陸三泰走出旋風圈,站在一旁。陸鈞山?jīng)]有動,直到旋風自己離開。
陸三泰把寫好的證言給陸鈞山,說,陸二也給我打過電話,讓我給他出證明,我拒絕了!他很自豪地背起雙手,看著天空說,我不管別人怎么樣,我陸三泰要說真話,說實話!
陸鈞山回到鈞鎮(zhèn),對材料進行補充完善,然后又送給律師陳原。
一天晚上,陸鈞山接到陳原的電話,說,要不還是和解吧。
陸鈞山說,不和解!
陳原說,聽我一句勸,和解吧!但你可以提條件啊!
陸鈞山說,當初,袁大嶺找他調(diào)解,他不聽。現(xiàn)在和解?不行!
陳原說,你們打官司,我不怕。現(xiàn)在他也有和解的意思。再說,因為打官司你的生意也耽誤不少,再在這上面花費時間,意義不大啊!
陳原的話勾起陸鈞山許多往事。為了找證據(jù),他犧牲了許多做鈞瓷的時間。有的人知道,卻不愿意說。有的人愿意說,卻不愿意上法庭做證,也不愿意簽字。還有的人利用這個機會問陸鈞山索要新釉的配方——陸鈞山文化水平不高,又不會電腦,白天忙碌一天,晚上還要在燈泡下用筆在稿紙上寫材料——唉,諸多心酸和不易涌上心頭。
陳原說,你可以提條件嘛!
陸鈞山接到陳興來的電話。兩個人在電話里互相道了平安,陳興來要承包一窯鈞瓷,先把錢打過來,開窯再來,要和陸鈞山好好喝兩杯!
陸鈞山也正想找朋友喝酒,尤其是像陳興來這樣的老關(guān)系戶。
陳興來問到陸鈞山的官司,陸鈞山說了經(jīng)過。陳興來說,你家有兩大優(yōu)勢,一是你擅長配釉,你研制的釉,填補了鈞瓷的空白。二是你兒子擅長設(shè)計,讓鈞瓷造型不斷出新。你父子二人今后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好好創(chuàng)新,比在打官司上下功夫強多了。
陸鈞山看著厚厚的材料,連自己都吃驚。三年來,他整理的材料有三四尺多厚,堆放在桌子上,就是一座小山。他也不過是鈞鎮(zhèn)陶瓷職業(yè)高中畢業(yè),論文化水平真是一般般。可是,在這場官司中,每一份材料都是他手寫,硬是寫了這么多!事情都是逼的,不逼,什么都不會做;逼了,什么都會做!想來,該成為作家了!
那天,陸鈞山去街上辦事,在街上碰見陸留學,騎個電動車。陸鈞山不想搭理他,他卻停下電車主動和陸鈞山說話。陸鈞山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只得和他說話。雖然還有幾分橫氣,但和過去相比,有些收斂。他過去后,陸鈞山看著他背影,心里不由生出感慨,想不到這個熊孩子,經(jīng)過一場官司,有進步了。
陸鈞山同意接受調(diào)解,提出三個條件:一是今后陸二不得再以世家鈞窯的名義從事鈞瓷。二是陸二要取消世家鈞窯的商標。三是今后陸二不得再以世家鈞窯的名義做任何活動。
陸鈞山和陳原通了電話,說了條件。陳原說,這樣也算你贏了官司,他也算是輸了官司!
不久,陳原打來電話,說陸二同意這三個條件,他還愿意在縣城安排一桌,和陸鈞山坐下來喝兩杯。
陸鈞山說酒就不用喝了,希望他今后自尊自愛吧!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尊重歷史就是尊重自己!
燒窯最好的時候是春秋天。現(xiàn)在正好是春夏之交,氣候非常合適。陸鈞山?jīng)Q定為陳興來燒一窯鈞瓷。
在點火前,他對木材進行了仔細檢查,確認都已干透,質(zhì)量沒有任何問題后,才開始點火。點火后,溫度一直按照預想升高,二十三個小時多一點兒,就達到1300度。出窯后,十件鈞瓷,三件殘品,其余七件都是毫無瑕疵。
幾只麻雀在窯廠里上下翻飛,嘁嘁喳喳叫個不停。陸鈞山噓一聲,走過去。小東西們調(diào)皮地看他,發(fā)現(xiàn)毫無傷害之意,還喳喳地和他說話。陸鈞山又噓一聲,小東西們,飛舞著,跳躍著,爭相啄食。
陳興來打電話,說正在來鈞鎮(zhèn)路上。陸鈞山說,中,中,來吧,喊喊袁叔,喝兩杯,熱鬧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