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倭瓜

春天的時候，屋子后面種了兩垵倭瓜。夏天一到，驚喜不斷，接二連三地長出倭瓜來。吃著新鮮美味的倭瓜，又讓我想起小時候種倭瓜的事情來。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缺菜吃。每戶人家雖然有一二分的自留地，但除了種蘿卜、白菜、蔥、蒜這些日日都吃的“大路菜”，根本拿不出空地種倭瓜。但僅靠這點兒蔬菜還是不夠吃，于是，人們只好去田頭地角種倭瓜，聊以補充蔬菜的不足。

我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在家帶著四個孩子，既要掙工分，又要做家務，哪有時間去種倭瓜。每當在飯場里看著別人吃著鮮美可口的倭瓜菜，就眼饞得不得了。而自己的碗里，天天不是腌生蔥、腌韭花，就是調的生蘿卜絲。心想，要是能吃頓倭瓜菜，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享受啊。

有一次，天降暴雨，河水退去，有條倭瓜秧，帶著根須，掛在了一棵小樹上。興許是太想吃倭瓜的緣故，我就把它種在河岸邊的空地上。不久，它不但成活了，還真的結出一個小倭瓜來。此后，我天天去看這個倭瓜，實在等不及了，就將半大的倭瓜摘回家，連瓜瓤也舍不得丟棄，炒了一頓倭瓜菜，一家人邊吃邊說：倭瓜真好吃，要是天天能吃上，那該有多好??！

為了能吃上倭瓜，我就計劃著，也學著別人去種倭瓜。那時候，我大概十來歲吧，只想著去種倭瓜，但具體怎么種，我沒見過更沒種過。但心里盤算著，這也沒啥難的，就是把種子種到地里不就成了。為種倭瓜，我攢足了心勁。剛入三月，別人還沒騰開手去種倭瓜，我“先行一步”去搶種。因為我知道，要是別人把田頭地腳的瓜垵給占了，我的種瓜計劃就落空了。

俺們村子后面，是一條黃土崗。崗上錯錯落落的都是梯田，梯田間橫臥的一條條田埂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開出一塊塊小如簸籮、大如席子的倭瓜垵，年年都會在這些固定的瓜垵上種倭瓜。這些瓜垵所占的土地，都屬生產隊集體所有。所以，誰搶先一步占了瓜垵，種出的倭瓜就是誰的。瓜垵的主人年年換，沒種上的也不抱怨，種上的也心安理得。于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背上一把老?頭，來到黃土崗的田埂上，開始了我的種瓜行動。

田埂上的那一個個瓜垵，果真還沒有被別人翻動過，經過一個冬天的冰雪滋潤，泥土蓬松，墑情飽滿，有些瓜垵上，還留著去年的枯瓜秧。我把瓜垵上的泥土疏松一遍，使勁掄起老?頭，鑿出一個深深的洞穴，把倭瓜籽順了進去。按照這樣的模式，我一個瓜垵一個瓜垵地松土，一個瓜垵一個瓜垵地點種，從七畝坑到黃土蓋，從南平塘到東坡跟……把崗上的瓜垵幾乎種了個遍，半個村子的周圍，都成了我的“倭瓜園”，直到把衣兜里的倭瓜籽種完，方才志得氣滿地回到家中。

倭瓜種好后，正如一首歌中唱到的，“朝朝頻顧惜，夜夜不能忘?！睙o論陰晴，每天放學后，都要去崗上巡視一遍，看看瓜垵上有什么動靜，發生了什么變化，誰動過我的瓜垵沒有，哪怕是瓜垵上長出一株草，被甲蟲鉆了一個洞，我都要用手打理打理，扒拉扒拉，看是否傷了我的倭瓜。每每此時，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同一個畫面：倭瓜秧像一條條綠色的繩索，匍匐在田埂的荊棘叢中，開著黃澄澄的花兒，濃密的碩大的葉片下面，隱藏著一個個鮮嫩水靈的大倭瓜。我的臉上，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滿意的笑容。原先，我無數次在這田埂上，看著別人摘的倭瓜，那么鮮嫩，那么可愛，難以抵擋它的誘惑，總想乘人不備摘一個抱回家去，耳畔卻總會響起母親的告誡：不是自家的東西，再好也不能隨便伸手！是呀，即便是一棵青菜，一根柴火棍兒，若不是自家的，也不能隨便占人家的“小便宜”。一個小小的倭瓜，你若伸手摘了，不管別人看見與否，自己就會矮人一分的！

倭瓜種下三五天后，并不見瓜垵里有什么動靜，我耐心等待著。一星期過去了，莎草都拱出一拃高了，也不見倭瓜苗露頭，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有意無意去請教鄰居郭二伯。郭二伯說：倭瓜五六天就會出苗，晚出兩三天也算正常。這期間，郭二伯、狗蛋、鐵柱他們，拎著鋤頭、?頭，你來我往地在田埂上轉悠，一個個都會悻悻而歸。郭二伯是種瓜能手，年年種的倭瓜，吃都吃不完，就儲藏到地窖里，隔個三五天都會吃上一頓倭瓜菜，甚至有時候做上一頓蒸倭瓜，看著又糯又香的蒸倭瓜，我總是口水橫流。我每每在田埂上巡視，就會暗自高興，今年就讓他們看俺吃蒸倭瓜吧。但半個月過去了，仍沒見一棵倭瓜苗出土，我再也等不下去了，用手扒開瓜垵，一看就傻了眼，由于種得太深，倭瓜籽其實早已發芽，但它們扭扭巴巴，竭盡全力想要鉆出地面，卻活活被吊死在“半空”中。我扒開一垵如此，再扒開一垵仍是如此。這讓我失望極了，真想大哭一場。我的種倭瓜行動，最后因年少無知而宣告失敗。

那年，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村頭的飯場里，大多數人家的飯碗里，少了那么一勺子好吃美味的倭瓜菜，也不見郭二伯那金黃誘人的蒸倭瓜了。有人問郭二伯：咋就不見你碗里的倭瓜菜呢？郭二伯也僅輕描淡寫地一句：年初沒種上。可我知道，都因我的魯莽與無知，害得人們沒倭瓜吃。但鄉親們沒得倭瓜吃，不計較，不怪罪，不抱怨，不追究，不因“一時之利”，就你爭我奪，不擇手段，失了和氣，丟了德行。他們用這種內斂與大度，謙讓與不爭，不動聲色地影響著人、教育著人。幾十年過去了，每每憶起此事，心里總是抱愧不已。自此以后，我以種瓜為誡，處處小心處世，謹慎做人，不該爭的東西，該謙讓的就謙讓。做到了這一點，我的心中才會少些遺憾，少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