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而克制的詩意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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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

那一天只要命運肯放我們走！

不要怕，雖然得走過一個黑洞，

你大膽的走；讓我掇著你的手，

也不用問哪里來的一陣陰風。

只記住了我今天的話，留心那

一掬溫存，幾朵吻，留心那幾炷笑，

都給拾起來，沒有差；——記住我的話，

拾起來，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憐今天苦了你——心渴望著心——

那時候該讓你拾，拾一個痛快，

拾起我們今天損失了的黃金。

那斑斕的殘瓣，都是我們的愛，

拾起來，戴上。

你戴著愛的圓光，

我們再走，管他是地獄，是天堂！

——選自聞一多《紅燭 死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2月版，第170頁。

聞一多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代表了一個流派——新月詩派，該流派影響力最大的兩位詩人便是聞一多和徐志摩。聞一多不僅從理論上建構了新詩“三美”說，而且身體力行地創(chuàng)作了許多具有“三美”特質(zhì)的優(yōu)秀詩篇，堪稱完善現(xiàn)代格律詩理論第一人。

以聞一多為代表的新月派詩人，在詩藝上踐行的是將主觀情感客觀化的原則，反對毫無節(jié)制的情感宣泄；主張在詩歌中運用意象，有節(jié)制地表達情感，這對于矯正早期白話詩情感過于直白和泛濫的傾向有著積極的作用。用聞一多自己的話說，就是“戴著鐐銬跳舞”。跳舞是自由而奔放的，但同時又戴著鐐銬，這就是限制。規(guī)范，就是適度的克制。

我們來看這首選自詩集《死水》的詩歌是如何體現(xiàn)這種自由奔放與適度克制的。

從全詩來看，這是一首愛情詩。我們單知道聞一多是愛國主義詩人，卻很少了解到他的愛情詩。詩歌第一句“那一天只要命運肯放我們走”，極具詩意空間，給人無限遐想，又有一種宿命感。“只要命運肯放我們走”，哪怕是刀山火海，詩人溫柔又無比堅定地鼓勵著愛人“不要怕”，一往無前，“你大膽的走；讓我掇著你的手”。在愛情的世界里，雖有未知的困難和阻力（黑洞和一陣陰風），有諸多的渺茫，卻并不會使情人感到害怕。一個“走”字，寫出了詩人對抗現(xiàn)實的果敢行動力，沖破世俗阻撓的剛毅決心。聯(lián)系到經(jīng)典的“死水”意象，這是詩人對舊中國現(xiàn)實的總體感受和象征，出版于1928年的詩集《死水》中的大部分詩篇都反映出當時舊中國的現(xiàn)實——一溝絕望的死水。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心靈相依的自由戀愛也很難有出路。詩歌第一節(jié)就含蓄地揭示出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愛情從來都是單純堅定的，然而現(xiàn)實是復雜艱難的，沖不破的不是情網(wǎng)，是“死水”一樣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是命運的無形之手。

第二節(jié)，為了安慰在艱難現(xiàn)實面前舉步維艱的愛人，也為了安慰自己，詩人歷數(shù)愛情中的美好與柔情，“一掬溫存”“幾朵吻”“幾炷笑”“我的話”，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這些細膩微小甚至顯得有些尋常的意象，對愛情中的兩人卻具有特殊的含義，短暫而珍貴。詩人用的量詞（掬、朵、炷）今天看來似乎不是很自然，我的理解是，這種看似有點刻意的用詞，是對前期新詩語言過于白話的矯正，具有一種陌生化的詩性表達效果。同時這幾個量詞也帶有轉瞬即逝、不能長存的意味，將愛情的甜蜜與短暫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珊瑚色的一串心跳”更是極富詩意美，化無形為有形，令人耳目一新，刻畫出愛情中怦然心動的鮮活、熱烈與動人。這一節(jié)中不能忽略的是“拾”這個動詞，“拾”是指撿起掉落、丟失的東西，愛情中那些美好記憶已經(jīng)丟失了，只能“拾起來”。如果說第一節(jié)中“走”這個動作表現(xiàn)的是對愛情的堅定和果敢，這里的“拾”則表現(xiàn)出了這對有情人面對現(xiàn)實的辛酸與無奈。

詩歌最后一節(jié)，詩人對現(xiàn)實的苦澀感和對理想愛情的期待交織在一起。“可憐今天苦了你——心渴望著心”，縱然兩心相許，卻被冷酷現(xiàn)實阻隔，本應自由的愛戀不能自由。即便如此，詩人也沒有放棄希望，他仍然執(zhí)著地向往著，堅定地認為只要“拾起我們今天損失了的黃金”，美好的愛情就不會被毀滅，“你戴著愛的圓光，/我們再走，管他是地獄，是天堂”，斬釘截鐵的語氣表現(xiàn)出詩人毫不動搖、絕不妥協(xié)的堅毅，是詩人主體精神真實又熾熱的抒發(fā)。對于聞一多而言，愛情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熱烈的需求和精神愉悅，更是一種具體而真實的生命歷程，是對愛和美，對生命意義的不懈追求和艱難求索。標題《收回》與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拾起”相呼應，傳遞出詩人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依然想要再次爭取的不屈斗志，頗有“人可以被打敗，但不能被毀滅”的剛毅精神。

《收回》盡管體現(xiàn)著詩人熱烈而堅定的情感，意象和想象也頗具開闊美好的詩意，但是詩人的表達是克制的，情感并不泛濫，形式上以整飭的格律收束著強烈的感情。詩行整體上是比較整齊的，也有明顯的韻腳，但是句子短而明了，口語化特征比較明顯。詩人在句中用逗號或分號將句子斷成小句，顯得句式靈活而不呆板，同時也更能表達一種輕盈、熱烈的情緒。最后三行變換韻腳，連押“ang”韻，鏗鏘響亮，氣勢恢宏，表現(xiàn)出堅定而強烈的決心。全詩沒有明確的背景，一連串鮮明的意象背后是富有暗示意味的開闊空間，既有強烈的情感，又富于想象和不確定性。無論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來看，《收回》都很好地體現(xiàn)了聞一多“戴著鐐銬跳舞”的美學主張和藝術追求，在束縛和規(guī)范中尋求詩歌的自由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