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作家林那北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我的唐山》。當時有點詫異,一位福建的作家怎么寫起了唐山的題材?祖籍是河北唐山的?要不然就是有著敞開寫作視野、拓寬寫作題材的雄心,居于南,筆觸向北方。大致熟悉了小說的基本情況,就知道是自己學識疏淺了。作品中的“唐山”是“大唐江山”的簡稱,是港澳臺和海外華人對故土的稱呼,大陸移民到臺灣開基,就被稱為“唐山過臺灣”,可見“唐山”二字的分量。
一
唐山有個東征文化廣場,設有一組雕像,主體內容是一群壯士昂首闊步、策馬征戰,躍動感和力量感拉滿。唐山人介紹說,這是再現唐太宗李世民貞觀十九年即公元六四五年率軍東征高麗殺敵的場景。傳說唐王東征時,途經唐山,在大城山屯駐,見此處山川綿延,地勢層巒聳翠,似有虎踞龍盤、瑞氣盤繞之勢,就賜姓為“唐”,此山得名“唐山”,進而擴展至這片區域。“唐山”的這個來歷,《永平府志》《大清一統志》《畿輔通志》《深州志》《天下郡國利病書》等典籍都有記載。
東征文化廣場,是河頭老街景區的一部分。河頭老街景區,是在停擺多年的原運河唐人街基礎上進行的改造提升工程,主打的就是唐風唐韻。坐船游河,兩岸一片紅與黃,大紅、橘紅、金黃相間,威嚴、高遠的氣勢沖入眼簾。洋洋灑灑的紅與金燦燦的黃,延綿至遠處,是“唐山之光”摩天輪。這個富有現代性的龐然大物,直徑九十九米,共設置四十二個全視角透明座艙,每個座艙可乘坐六人,可滿足二百五十二人同時觀光,在高處一覽城市風景,包括河頭老街的濃濃“唐意”。古與今,于唐山就這般自如銜接、自在往返。
舟行水上,唐風宮燈高懸,須仰視可見,一眼望去,如勇士隊列,無聲無息卻陣勢井然,一路細數過來,共計七十盞——“盞”作為名詞,有“淺而小的杯子”之意,如果用此意象來想象這些宮燈,那么用“盞”字就太不合時宜了——這般碩大的宮燈,用“頂”或“盤”作為量詞,也許基于“陌生化”的美學概念,能夠讓人不由得重視起來,認真對待。這是唐山復刻“唐”之基因的一個努力。河頭老街景區里的一句話,就是這座城市試圖建立起“唐山很唐”的觀感。
當然,“唐山很唐”并非全是物質意義上的“夢回唐朝”,這本來就是一個當代人無法真正踏足的美好愿望。不過,可以把“唐山很唐”看作是一個意象。對“唐”的推崇,其實是對與唐一代相匹配的正大、端肅而又雍容氣象的禮敬。
唐山這座城,煤上見春秋。一八七八年,洋務運動的浪潮正澎湃,開平鎮所屬喬家屯一帶被納入關注視野。開平鎮原僅是一個十八戶人家的小村莊,因為礦產資源的豐厚,承擔起天大的重任,最終孕育和催生了因煤而興的唐山與因煤建港的秦皇島兩座近代城市,開灤煤礦也成為近代中國機器采礦業和鐵路運輸業的發軔之地。一八八一年,開平礦務局修筑了從唐山至胥各莊,也就是河頭老街所在地的運煤鐵路,這是中國第一條標準軌距鐵路,即車輪距為一千四百三十五毫米。一九三七年國際鐵路協會將之確定為國際通用的標準軌距。這算是近代中國與國際的一次“接軌”吧。
修了馬路,自然要驅趕馬匹來馳騁;建了鐵路,自然要見鐵家伙在上邊運轉,發出哐當的聲音,也就是“物盡其用”。但當時的社會語境,保守勢力強悍,蒸汽機車被視為“怪物”,見上一面,耳聞聲音洪大而急促,“觀者駭怪”,以為是制造出了“妖魔鬼怪”,見不得,碰不得。
開平礦務局的工匠,要闖一闖,大膽地試,依照外國工程師繪制的圖紙,用舊鍋爐、舊車輪和井架槽鋼,秘密制造了第一臺蒸汽機車,名曰“中國火箭號”。在唐山的中國鐵路源頭博物館,可以看見這輛“中國火箭號”的圖片文獻,那是一個簡易的拼接物,就像是一個單純的火車頭。數據說,機車全長五點七米,牽引力一百余噸,時速五公里。如今的高鐵,時速在二百五十公里至三百五十公里之間。一慢一快,不需要在數字上發狠比拼,都是偉大的創造。這輛“中國火箭號”,車身上寫著“ROCKET OF CHINA”,其中“OF”字號要小幾個尺寸,滲入一點設計感。可愛的工人師傅們實在可敬,他們并未就此罷休,完善設計的念想一直在線,幾年以后,在車身的兩側加裝了黃龍圖飾,機車的名字也隨之升級,曰“龍號機車”。
這很可能是一個策略性的“小把戲”,通過一個命名進行身份的自我指認,以取悅當朝者,使之予以支持和放行。但我依然愿意相信,這是很純粹的自我表達。從“中國火箭號”到“龍號”,蓄滿了那個年代部分中國人內心的渴望,渴望遠眺、親近和洞悉外面的世界,渴望外面的風吹進這個被層層包裹著的地方,渴望外面的光照射這個被沉沉禁錮著的地方。他們又那么天真地渴望,這個地方還是這個地方,而不是完全成了別的地方,依然有自己的烙印,有自己的鮮明標識,有本性在打底,有根性在奠基。
“唐山很唐”,在這兩個機車名字上可見真章。
唐山主張向外敞開,并且身體力行,早就擁有海納百川的氣場。上百年前,外籍洋人技師、以廣東人為主的工匠、大批的破產農民組成的礦工,構建起這座城市最初的開發者群體。中西文化交匯,南北文化相融,唐山激蕩起陣陣浪濤。開灤博物館設有專章,介紹開灤方言,其中“彈簧”,他們說是“尺不愣”,是不是有點摸不著頭腦?解釋是英文單詞Spring的音譯。從Spring到“尺不愣”,估計還有一個基于唐山本土的“在地化”過程。而“水泥”,方言說是“細棉土”。是不是因為水泥顆粒細膩,就用了這么一個形象說法?不是的,還是音譯,源自Cement。
“唐山很唐”,一水泥,一彈簧,方言的措辭給人以想象。
“唐山很唐”,也在唐山大地震罹難者紀念墻上萬千姓名之間得到伸張。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三時四十二分,唐山的大地被撕開一個巨型的豁口,時間停擺,生靈被猛然吞噬,這方水土,瞬間墜入“唐山之殤”。這是一個大傷痛,也給唐山這座城染上了深切而持久的悲情。唐山就像是一個超大型的容器,將記憶悉數珍視、收藏,又勇敢地加以展陳、晾曬,任其發酵,鍍上一層溫熱的新光澤。
紀念墻的主體是三面通體黑色花崗巖石,距離水面十九點七六米,高七點二八米,寬三點四二米,都是用心的尺寸設計。二十四萬余名罹難者的姓名,齊齊整整鐫刻在墻體上,并且使用了鎏金工藝。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長眠于此,對逝者是尊重,對生者是緬懷,是念想,是寄托。無法想象,當活著的人在漢字的汪洋大海中尋找到親人的名字時,看到那個念叨了多少遍、默想了無數回的名字鐫刻在墻體上時,內心是如何驟起波瀾,又是如何平復下來的。
在這個姓名方陣中,能遇見“×××母子”“×××父子”“×××3口”的表述;還有“×××二女”“×××三子”“×××次子”,表明是同一位母親的三個孩子;還有“×××外甥”“×××外甥女”,這位姨媽或舅媽,是不是當初把兩個孩子接到家里,給他們準備了好吃的,結果卻遭遇了世紀大劫難?是不是后來受了刺激,已經記不起兩個孩子的名字了?還有“×××全家”,那么冷血,那么決絕;還有“董某某之子”——墻上刻的就是“董某某”,意味著他們爺倆或母子倆真的在這個世界上見過太陽,感受過風的吹拂,卻又沒有留下整全的姓名……有的親人,在某個姓名旁邊貼上一朵菊花,黃的,白的,紅的,讓花的芬芳傳達綿綿哀思;有的在某個名字旁邊,貼上一個和名字同等尺寸的小紙片,上邊寫著另一個名字,用透明膠布粘上,應該是當初統計時有遺漏,這回確定下來,就讓他們在這面墻上“團圓”……站在名字密密匝匝的墻前,空氣停止了習慣性的流動,聲音也減緩了傳播的速度和頻率,天上的云彩收斂了游蕩的心情,周圍的花草樹木也是凝重的神色。我想,這里的每一個名字,都與我相關。盡管我生于一九八○年代,跟他們沒有實質性意義上的相逢,但如果他們一直活著,我們很可能就能相遇,哪怕在茫茫人海擦肩而過,只是一瞬間的眼神交流,也是相互之間的成全。我們還可能相知,成為朋友,成為同事,甚至有可能是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親人。大自然的詰問與苛責,是人類共同的劫難。他們以熱血身軀填充了這場劫難,進行了悲壯而實打實的答復。他們是在替整個人類贖罪——包括過往的人、現在的人,以及未來的人。他們理當為人類銘記,盡管人類一直延續著“習慣性失明”與“策略性失憶”的本能,但總有人記得,總有人在思慮,星光點點,也能照亮整個天幕。
這是誰的主意?是誰做的決定?又是誰將這個想法落地的?要向他們伸個大拇指。
當然,“悲情城市”也始終在開足馬力向前方。唐山還是“鳳凰城”,浴火重生。這里有一座丹鳳朝陽主題雕塑,名字源自《詩經·大雅》:“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這是韓美林先生的手筆,整個作品高七十米,重四百四十七噸。主體是青銅鑄造的一尊鳳凰,昂首向天,高聳入云,眼看就要展翅飛翔,奔向九霄,“有鳳自南,翼彼蒼生”;中間的球體代表太陽,鳳凰是踏著太陽向上騰起,太陽是支點,也是力量的源泉;下方是一個鳳凰群組緊緊地依靠在一起,手拉手,肩并肩,心連心,共同擔負起基座的天職,支撐起新生的希望;四周是八尊銅獅,依次排開,穩健端坐,威嚴靜穆,守護著斑斕而雄偉的夢想。丹鳳朝陽雕塑,是唐山的文化名片,是新地標,也是“唐山人民心中的精神圖騰”。
“唐山很唐,丹鳳朝陽”。
二
丹鳳朝陽的雕塑,位于唐山的南湖公園。是的,唐山有個南湖。這片區域,原本是采煤塌陷區,是城市的傷疤,唐山大力開展環境整治,使之由“深黑”變“蔚藍”。這是憑空的創造,真實反映出一座城市“蝶變”的路徑和軌跡。美好的東西總是需要匹配一個適宜的名字,唐山人明明知道嘉興早就有了一個聲名顯赫的南湖,依然名之曰“南湖”。
突然記起一件親歷的事。多年前,在北京采訪過一個會,主題是關于唐山城市建設的。查詢資料,得知具體時間是二○一○年五月十七日,地點是北京飯店,活動名為“唐山文化名城建設座談會”。當時,電影《唐山大地震》即將上映,導演馮小剛也參會了。在會上我還見著了詞作家喬羽“喬老爺”,時年八十有三。他在會場外的沙發上抽煙,我就到他跟前坐下,自報家門,想著約一個時間登門,寫一篇人物專訪。喬老爺笑得天然,緩緩說:“小伙子,你喝酒嗎?”我說:“很慚愧,滴酒不沾。”喬老爺吸了一口煙,神色頗有些遺憾,說:“你不會喝酒,咱們爺倆聊個半天有什么勁?”也就是在這次會上,喬老爺在發言時說的一句話,被會議新聞報道廣泛采用。他說:“唐山建設文化名城,第一要務是培養能辦實事的本土文化人才,再能出幾個文化名人就好了。”這是希望唐山能多出幾個趙麗蓉。
與會者提出了很多建議,其中有兩條印象深刻,而且都盯上了南湖。一個說,唐山大地震當年是舉世震驚的浩劫,現在這么一個電影就要上映了,可以借機邀請世界各國的知名人士為大地震題詞,之后要么在南湖辟出一塊地方集中擺放,要么分散到南湖景區的各處,都是一份全世界的紀念。一個說,南湖已經有很美的風景,也需要有經典的文化符號。杭州西湖就有靈隱寺,有必要也在南湖建設一些廟宇之類的古建筑,從而提高南湖的文化內涵。
這兩條建議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覺得需要發表一下看法。我竟然起了一個念頭,要給唐山寫封信,表達我的意見。這封信是當年五月二十日寫好的,此時兒子出生剛三個月,我竟然把初為人父的責任放下了,真是有熱情。信是我手寫的,共十頁,沒有修改的痕跡,估計是謄抄的,要么是就著手書的初稿直接謄抄的,要么是先在電腦上寫好,再對照著文檔謄抄的。不知為何,這封信沒有發出,竟然保存至今。寫這篇文章時,我不時想起曾經寫過這么一封信,具體放在哪兒已經不太確定了,何況搬過一次家。哪知道稍加尋找,我竟然發現這封信就躺在一個透明文件袋里。
都說“見字如晤,展信舒顏”,輕讀這封不曾寄出的信,回望三十歲時的自己,也感受十四年前與這座城的紙上“相遇”。在信中,我說自己“對座談會上某些專家的意見持明確的反對態度”。就世界知名人士寄語唐山這類活動,我寫道:“讓克林頓給唐山寫句話,我覺得沒有任何意義。首先,他跟唐山沒有關系,他沒有經歷過唐山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與唐山之間沒有因緣,他寫一句‘祝愿唐山的明天更加美好’沒有多大的價值。另外,這樣的活動會完全淪為商業行為,克林頓出席活動、發表演講是明碼標價的。唐山城不需要這樣沒有多少切身感情的寄語來點綴。”可能是當時專家舉例讓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給唐山題詞,我就緊扣著拿他說事。
我還說,有資格給唐山寫寄語的人,應該是與唐山有過交集的人,唯有這樣,他們的話語里才有真切的生命感受,才是源于內心的情感抒發,否則就空了,風馬牛不相及。如果真的要搞題詞活動,我出了一個主意,“大地震的幸存者最有資格為唐山寄語了。他們的話應該很樸實,這個年代,再也沒有比樸實的東西更令人珍惜的了”。另外,當年參加過支援唐山重建的人們,是唐山發展的功臣,“自然有資格為唐山寫幾句話表達自己的情感”。我還舉例說,自己采訪過吳良鏞院士,他當年就參加過唐山的重建規劃。
關于仿照西湖的布局,在南湖建廟宇的建議,我的態度是“中國只有一個西湖”。西湖能聲名遠播,關鍵在于“她有文化底蘊”。最直接的是白居易、蘇東坡在這里留下了千古名句,“頓時一個湖、一汪水就有了靈氣”。我說自己到過山東省濱州市鄒平縣——如今是縣級市了——采訪,史料記載此地是范仲淹的故里,“但恐怕大多數人都不會把范仲淹跟鄒平聯系在一起,而是跟湖南岳陽聯系在一起”。結論是“南湖不要學習西湖,學不來的”。
信的后半段,我抄錄了關于城市規劃的幾段學習筆記,希望能給唐山當時的主政者以參考。比如,吳良鏞先生說,特色是生活的反映,特色有地域的分界,特色是歷史的構成,特色是文化的積淀,特色是民族的凝結,特色是一定時間、地點、條件下典型事物的最集中、最典型的表現。他還說過自己不喜歡“打造某城品牌”之類的話,“這個‘品牌’前輩早已為我們準備好了,我們應予堅持的是發掘歷史文化內涵,憑借地景特色,因地制宜妙寫大塊文章,規劃貴在創意,何必東施效顰”。
這次到南湖,好像沒有見著世界名人題詞的展區,也沒有見著什么廟宇樓閣。南湖清清爽爽的,自然的風輕輕吹,越過湖面,給小草送上愛的問候。陶淵明有詩:“有風自南,翼彼新苗。”這座新生的城市,正在長成一棵大樹。
南湖是唐山城市中心地帶的一個標志性所在。唐山還有路南區、豐南區、灤南縣。至少從地名上看,唐山是喜“南”的。
南,意味著敞開與擁抱,向南即可享受陽光的照拂與恩典。
三
在唐山,說南道北,很可能要巧遇一個“南陳北李”的經典說法。這里的“北李”,指的是李大釗,他是唐山人。李大釗的家鄉,齊全的說法是唐山市樂亭縣胡家坨鎮大黑坨村。在中國的大地上行走得多了,一個突出感受是,往往那么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卻是你無法挪開眼睛的地方,是要你真真切切“定睛”的地方。
浙江寧波的奉化溪口鎮,也就是蔣介石的老家,有一處文昌閣,一九二○年代,蔣介石回鄉,眼見這里行將傾圮,就斥資重修,并更名為“樂亭”。至于改名的緣由,蔣介石有言:“……余以其位在山水之間,凡遠方同志來游者,莫不徜徉依戀而不忍舍,蓋無間乎仁與智,皆有樂于此也,乃取其義而名之曰:樂亭。”他說的“樂亭”中的“樂”,是lè,快樂,歡樂。李大釗家鄉“樂亭”中的“樂”,讀lào,很特別。現在經常有推文,說“河北省一個縣,名字一讀就錯”,說的就是這里。讀音上,此“樂亭”非彼“樂亭”,但字形一致。一九二七年,李大釗被張作霖殘酷殺害,蔣介石是暗中指使者。他們兩個人,故土在名字上還有這么一個重合,不知做何解釋。
當年的唐山,是李大釗洞察社會現況、感知時代脈動的一個基地。這位“唐山之子”,心中有國,目中有人。他的文章,氣貫長虹,至理存焉。發表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上的《庶民的勝利》,是這么做結的:“須知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我們應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工人的機會,不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強盜的機會。……我們要想在世界上當一個庶民,應該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諸位呀!快去做工呵!”演講時,他精神飽滿、情緒激昂,呼喚勞工神圣,想必腦海中不時浮現家鄉父老辛勞的身影吧。
一九一九年春,他撰寫文章《唐山煤廠的工人生活》,筆墨間盡是激憤和吶喊——“在唐山的地方,騾馬的生活費,一日還要五角,萬一勞動過度,死了一匹騾馬,平均價值在百元上下,故資主的損失,也就是百元之譜。一個工人的工銀,一日僅有二角,尚不用供給飲食,若是死了,資主所出的撫恤費,不過三四十元。這樣看來,工人的生活,尚不如騾馬的生活;工人的生命,尚不如騾馬的生命了。”他算細賬,算大賬,揭下“資主”貪婪、殘酷的面具,要人的平等、人的尊嚴、人的生命重量。
勇敢、勤勞的唐山人,一直都在革命先驅關注的視野之中。一九二五年十二月,毛澤東寫下《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開篇就是一個富有遠見的判斷:“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他還寫道:“我們看四年以來的罷工運動,如海員罷工、鐵路罷工、開灤和焦作煤礦罷工、沙面罷工以及‘五卅’后上海香港兩處的大罷工所表現的力量,就可知工業無產階級在中國革命中所處地位的重要。他們所以能如此,第一個原因是集中。無論哪種人都不如他們的集中。第二個原因是經濟地位低下。他們失了生產手段,剩下兩手,絕了發財的望,又受著帝國主義、軍閥、資產階級的極殘酷的待遇,所以他們特別能戰斗。”盡管只是舉例時點名了,唐山人擇其要者,把“特別能戰斗”劃為重點,深描之,厚待之。
現在,唐山的機關報不是按慣例取名《唐山日報》,而是《唐山勞動日報》。“勞動”二字鐫刻著這座工業城市的基因。唐山人是以勞動為榮的。解放前,在煤礦里從事苦活、臟活、累活、險活的工人,有一個稱呼,叫“揍窯的”。這真真是一個有力量感和畫面感的稱呼。不是“挖窯的”,也不是“砸窯的”,而是“揍窯的”。“揍”字既出,天高地闊,盡得風流。
李大釗是革命的急先鋒,這個“揍”字恐怕也時常在他的內心蕩漾,他就是要“胖揍”那個黑暗、荒唐的舊社會,“狠揍”那些貪得無厭的“資主”。不過,他也有沉靜的時刻。在大黑坨村的李大釗故居,見著一尊巨石,說是來自秦皇島市昌黎縣的五峰山,那里有李大釗革命活動舊址。石上刻有李大釗的一句詩,“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詩的名字叫《山中即景》,是一則短章,全文如下:“是自然的美,是美的自然。/絕無人跡處,空山響流泉。//云在青山外,/人在白云內;/云飛人自還,/尚有青山在。”此時的李大釗,是松弛的,是審美的,是自然中人,是一個“有我”的人。
李大釗紀念館,有一個角落,展出他回鄉時教會孩子們唱的兒歌,有《孝親歌》:“朝朝夜夜仔細思量,我是何人養?盼我大、盼我長,盼我身體強,爺娘辛苦爺娘忙,我愛我爺娘!”有《小動物》:“小動物,切莫輕相傷,動物雖小也有爹娘,蝴蝶休亂撲,雞狗休亂打,動物雖小也知痛癢。”還有《強身歌》:“欲求精神好,身體運動不可少,食畢常運動,勿畏煩勞,血脈流通身強體力高,看我將來做英豪!”這些兒歌,不知是他個人的創造還是轉述他人的成果,關鍵是那么一個剛健、熱血、硬朗的人,也有柔軟的心思。其實,越是剛健,也就越柔軟,越溫婉。
李大釗的成長,與他的祖父李如珍大有關聯。他的《獄中自述》寫道:“在襁褓中即失怙恃,既無兄弟,又鮮姊妹,為一垂老之祖父教養成人。”李如珍有一個身份,叫“呔商”。從清末開始,樂亭人喜歡往東北跑,擺攤兒,做生意,所謂“東北三個省,無商不樂亭”。樂亭人說話二聲少,三聲多,語音拐彎,據說東北人聽著“樂亭”二字像“老呔”,于是在東北經商的樂亭人,進而擴展至冀東商人,有了一個特別的稱謂,即“呔商”。他們形成以長春、哈爾濱、沈陽為中心,東至海參崴、西至內蒙古、北至漠河,遍布這一區域大小城鎮的商業版圖,開辦的商號數以千計。現在,樂亭的城區還有一個“百年呔商展館”,里邊提及“呔商”對李大釗的革命事業提供過幫助。特別是一九二四年,正是在幾位“呔商”的資助和掩護之下,他得以擺脫軍閥通緝和追捕,順利赴莫斯科參加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
“呔商”擰成一股繩。正所謂“無論哪種人都不如他們的集中”。唐山人善于成“團”。
唐山之行,肝膽相照,貼心貼肺,覓得三句:唐山很“唐”,唐山喜“南”,唐山成“團”。
(王國平,批評家、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