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友寄贈詩集,扉頁題獻稱極為贊同我有關“詩人更適切的工作領域,是世界和人心的灰色地帶”的觀點云云,令我一面甚覺慰勉,一面又有所不安。說“慰勉”,是因為自認此說關涉詩學原理,但或因“灰色地帶”一語易生歧義,雖多年來屢有表述,卻罕有正面認同者。說“不安”,是因為印象中此前與這位詩友并無交集,不知他所謂“極表贊同”的上下文;而我歷來的相關表述又多零碎散漫,唯恐他錯愛之下,于自己的為詩之道有所損益。恰編選本期作品,被姜念光《今日的酒杯》收束處“有一種涌動/ 一種星光,一種能夠表達的充分和滿足/ 哦,一日之內滄海桑田”的詩句打動,百感交集之余忽然想到,兩相激蕩,由此動念這期的主持人語,就集中聊一聊這“灰色地帶”的詩學意涵。
現當代的詩學概念,多有通假于其他相關領域者。我所謂的“灰色地帶”亦如是。“百科百度”相關詞條的釋義如下:“灰色地帶,別稱‘臨界地帶’,它指善與惡的中間地帶,稱之為‘無記’,善、惡、無記合稱為‘三性’,一般而言,善指理順,惡指違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絕對地涇渭分明的,黑與白則分別是光明與黑暗的極端表現,是非大義所在,而不黑不白、不好不壞的事物統稱為灰色地帶。”稍加分析,可知如此釋義混合了來自物理學、佛學、邏輯學、義理學等不同領域的視角;而詩學的視角則基于詩歌(藝術)創生的立場,更看重其中“臨界”“無記”二語所蘊含的可能性并予以動態把握。從這樣的立場看過去,前者指稱的“由某一種狀態或物理量轉變為另一種狀態或物理量的最低轉化條件”,同時也意味著主體的相關蓄積(混合了意識和無意識的經驗、情感、想象等)已獲具經由進一步的探索、勘明,在轉化中得以呈現的初步條件;后者指陳的“事物之性體中容,不可記為善,亦不可記為惡者”,同時也意味著因“事物之性體中容”而導致的“無記”(亦即無名,“無以名之”)現象,決不可被僅限于善/惡的狹隘思慮(哪怕它容涵了非善非惡、亦善亦惡)所閉鎖,其遠為復雜的潛在內涵,有更多的理由敞向當下的寫作,從而獲得命名或重新命名。
綜此,或可嘗試正面勾勒一下詩學屬意的“灰色地帶”特質:一個在表層現實和深度現實之間、已知和未知之間、記憶和遺忘之間、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之間,無分內外又生滅無常、波瀾不驚又載沉載浮的地帶;一個原有的動態平衡將破未破、方起方落,既醞釀著新的可能,又充斥著種種不確定性的地帶;一個遍布著“無記”事物及其留下的蹤跡(那些尚未來得及消化的感受,那些卡在特定語境中的無言困頓,那些來自生存/意識深處或不同板塊間碰撞產生的裂隙、碎片,包括所有這些彼此折射的夢幻投影,如此等等),且在潛流、暗涌和漩渦的莫名攪擾下騷動不寧,一邊掙扎、輾轉于喑啞凌亂的現狀,一邊鼓涌著吁請賦形并命名的欲望,較之思慮所及更廣袤沉郁也更曖昧含混的地帶。
而就在距它不遠的正下方,那在至暗中不動聲色等待著的,是一張無聲無息,但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口,人們稱之為“虛無”。
被如此勾勒的“灰色地帶”更多隱身于日常的瑣屑之中,卻無礙于它自成一個世界。某種意義上不妨說,此乃一切詩意誕生和歸向(以便再生)的淵藪,其質/能則牽涉一系列矛盾沖突的復雜辯證:生與死、靈與肉、自我和他者、形式和內容、當下和恒遠、個體主體性和歷史主體性,諸如此類。當然,所有的辯證都離不開語言這一核心節點:所謂“詩意”,說到底無非是一種前語言(未表達)和超語言(已表達)互為因果的辯證,構成文本的語言則是其宿命的載體——不只是文字,也包括聲音、色彩、線條、節奏、旋律,連同空白處發散的意味。有別于通常語言學、符號學或傳媒學的視角,這里的“語言”非指表達的工具,而就是表達自身。其典型的生成方式誠如埃茲拉·龐德的標桿式定義,是主觀和客觀、理性和感性在直覺中的剎那凝聚;但也需要注意,龐德所言更多揭示的是“意象”的成形原理,不可濫加延伸——畢竟,除了像北島的“網”那樣,以一字(象)成詩的罕有特例,意象之于一首詩再怎么重要,也不可能孤立于其文本的語境。就此而言,在詩歌語言生成問題上更具決定性的,是不同意象間的關聯及關聯方式,即文本內部的結構關系;而這種關系的多樣性和復雜程度,顯然遠非“剎那凝聚”所能概括。中國古典詩詞部分作品所樂于采用的“并置”結構,說來與此庶幾相近(其中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堪稱“絕品”),卻也只體現了一種可能。事實上,在體式、音律均受到嚴格規制的情況下,大多古代詩歌的結構運思更講究的是“起承轉合”;其旨趣極少像《天凈沙·秋思》營造愁緒那樣,訴諸同質意象疊加于同一審美目標,企及某種“集火式向心攻擊”的效果,而是以一個原則的框架節制流動性,既向心又發散,為的就是能靈活處理其間的不同意緒,并參與總體情境的建構。這樣的旨趣本已與“剎那凝聚”相去甚遠;至于以“自由體”見長的現當代“新詩”,尤其是當代詩歌,其文本結構的運思情形就愈加復雜了:不僅有更多的延展、交叉、偏離、錯位、變形(奏)、佯謬以至悖謬,總體趨勢上也越來越傾向于發散和隨意,以致許多情況下,只有借助“格式塔”心理學所謂的“感性完形”概念,才能勉強辨認出若干文本的語境邊界。
以上有關詩歌語言生成和結構關系變化的粗疏考察多近于老生常談,所謂“卑之無甚高論”;這里順著又說,是為了突出上下文中隱含著的一個或許永不過時的追問,即:詩歌寫作中自發性和自覺性究竟何謂?二者到底是什么關系?正是基于這一追問,我才會說“詩人更適切的工作領域,是世界和人心的灰色地帶”;要旨則在于以創作個體為中心,以其個體主體性與一個更大的主體間彼此開闔、探詢、汲取、賦能的辯證為樞機,將詩的生成視為一個從“前文本”到“文本”(寫作過程和作品),再延及“后文本”(閱讀和影響)的、關聯復雜且“無往而不復”的有機生命整體。
猶如有意無意地避談“灰色地帶”一樣,在現當代詩學的公開場域,也罕見有關創作中自發和自覺關系的研討,似乎這一問題并不存在也從未存在。若究其緣由,大概也是因為“自發”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本能”“欲望”之類,有點“low”,且同樣可疑吧?人們更愿意談論的是形式、內容及其二者的關系。這原本無可厚非,遺憾的是迄今大多糾纏在抽象、孤立、片面對待的形而上學層面,一段時間內甚至總是透出或冬烘先生或學術政客的氣味,這里不說也罷。必須指出的是,之所以如此,在我看來首先與缺乏對生命本身和不同主體間的能動性體認有關,否則不致形成對詩歌生成的有機整體性幾近集體失明。事實上,即便是在那些看起來足夠開放、包容,足夠堅持“以文本為中心”的論者那里,被認為取決于“感受的積累”,且很大程度上與之同位等值的所謂“內容”,也很難擺脫被視為某種“現成之物”的命運:積累不妨有豐寡深淺之分,價值亦可有所軒輊,但性質上卻一概類于建材超市里的那些建筑質料(素材),它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消極、被動地等著被作者的構思發現、征用、搬運并安放到合適的位置。由此一點即可察知,為什么有關的討論會被本質上非詩以至反詩的機械論或單向決定論暗中支配,進而造成對“自發和自覺”這一至關重要的現當代詩學問題的長期遮蔽。
就個人而言,我對此一問題的關切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大規模譯介的各式西方現代派作品,以及國內從所謂“朦朧詩”到“第三代”,若干刷新了詩歌表達意蘊的實驗性作品所造成的沖擊,內中又以早期“超現實主義”倡導的“自動寫作”為甚。其特別看重的寫作中某種自在、自發且自組織的整體能動力量,盡管由于倡導者絕望之余病態的極端狂熱和盲目信任,從一開始就被推向了反面,并最終符合邏輯地收獲了實踐失敗的苦果(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值得后人重視的作品),但還是以其獨到的挑戰性和炸裂感深深驚動了我,由此不但從困惑中啟示我以新的可能,而且激發了我對“灰色地帶”最初的詩學興趣。
然而,只是在稍晚讀到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被《第九哀歌》中那些有關“大地”的詩句攫住(一個既深懷著“隱形”的夢想,又期待著同樣“隱形”地在詩人內心復活,更重要的,渴望以“變形”的方式,實現其對詩人的“迫切的委托”的大地),歷經沉迷、震撼并有所領悟之后,此前在思考中總是若隱若現的有關詩歌生成中自發和自覺相互辯證的真實意涵,才向我訇然敞開;而與之致命相關,且一段時間內影影綽綽、反復要求自我揭示其詩學內蘊的“灰色地帶”,也迅速顯示出其大致的輪廓,并立即和里爾克筆下的“大地”疊加融合在一起。不必說,這里發生的某種“突變”,標志著我向詩之路上的一個關鍵“節點”。它當然沒有使我誤認為,自己因此就觸及了“詩”這一亙古之謎的謎底,但有那么一刻,我確實自認手中忽然就有了一把助我打開詩之窄門的鑰匙。無論如何,正是這次突變讓我明白,所謂“好詩是一個自在的鮮活的生命”,所謂“氣韻生動”,從來就不是一個比喻,其所指乃是生命體驗在作品中的世代延伸、不斷匯聚和繼續生長,是其精魄在突破生存/語言臨界狀態時的“變形”和結晶。而正是基于這樣一種無法割裂、不可還原且無從消解的有機整體性,詩自我呈現為一個獨特的生命/語言時空;其廣延和縱深理論上和物理時空一樣趨于無窮大且無分古今中外,其現實的邊界則與詩人(和讀者)作為個體生命體察、探知、揭示其“在世之在”的種種奧秘的深廣程度包括表現(解讀)技巧的匠心獨運程度相匹配;但無論其內部充滿怎樣復雜的矛盾、沖突、裂隙以至悖謬,也無論文本被形容為怎樣的一種“織體”,有機整體性都是至少應該是它的靈魂,正如它從來就是瓦雷里筆下的“大地”,或本文所謂“灰色地帶”的靈魂一樣。二者間雖存在有序和混亂之別,卻也自有對稱的、全息式的一氣相通——畢竟,從根本上說,前者只是后者的變形和象征,盡管看起來更多是局部以至點位的變形和象征。
就此而言,所謂“詩人”,就是那個居中通氣、以其創造性的勞作,保證二者間既彼此對稱,又不失其共有靈魂的人;所謂“讀者”,就是那些令來自后者的,又復歸到后者中去的人。而只有那些參與由此構成的生生不息的動態循環的人,才能在一個集合著不同主體間的對話和博弈,有時甚或近于肉搏的場域中,充分領受“灰色地帶”或“大地”那時刻在呼吸、吁請著的詩學真義。
這還是在談論近半個世紀以前由里爾克導致的那場發生在我身上的突變嗎?也許吧。不過,我更寧愿這里談論的,是使里爾克成為里爾克的緣由;是使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在世之在”并不比一只河貍更渺小,卻在和河貍一樣奮力工作的過程中“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因而忍不住浩嘆“一日之內滄海桑田”的緣由。我相信這也是生命和詩必定共存,在卑微和偉大的博弈中同赴不朽的緣由。
2024.10.13-18初稿,22-28改定
(唐曉渡,詩歌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