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

折耳根和野蔥是兩姊妹，就跟五妹和四姐一樣，這是姆媽說的。姆媽拍了五妹的頭，又拍了四姐的頭。可誰是折耳根，誰是野蔥呀？姆媽笑了，笑起來一對酒窩裝了一窩暖陽，晃了五妹的眼，也晃了四姐的眼。四姐說，折耳根是紅頭發，瘦白身子藏了土，還長了毛。五妹說，野蔥是綠頭發，大肚子疙瘩藏了土，屁股后面還長了一撮小胡子。姆媽又笑了，這次，酒窩里裝了一窩酒，說，你們兩個呀。我看，這樣吧，五妹嘛，身子瘦，四姐嘛，身子圓。這樣一說，五妹高興了，她是瘦白的折耳根。四姐不高興了，她是大肚子疙瘩的野蔥。姆媽又笑了，說，瘦白的折耳根可是紅頭發，紅頭發可不好，苗、兇。大肚子疙瘩的野蔥可是綠油油的長頭發，披肩長發，美麗極了。是呀，紅頭發在村街可是苗人的象征。誰家的小孩不聽話與大人抗爭，抗爭不贏睡地上打滾，定是紅頭發的小孩，就算不是紅頭發的小孩，也是三個旋的小孩。五妹撇了嘴，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可四姐也高興不到山哪邊去，她嘟了嘴，說，長頭發好，可盡是虱子。哈哈，哈哈哈，姆媽還是笑。是啊，人沒有一個全優的人，物沒有一件全優的物。

折耳根瘦白，但身子有毛，頭發也紅。若是比喻了人，是苗人。野蔥綠油油的長發，卻是大肚子疙瘩，屁股上還有一撮毛。若是比喻了人，是胖人。五妹和四姐不知道，瘦白的折耳根身子上的毛，是好東西，那毛呀，你多吃，你多吃，定是把一年前的粑粑都給你帶出來，連拽帶拉，要是不出來，瘦白的折耳根會生氣，說，哪個肚子的陳年老屎不聽我的話，我非來個拳打腳踢不可。紅頭發呀，也是好東西，你若多吃，呵呵，其實，多吃了嘴巴會麻起來，跟打了麻藥針一樣。五妹沒打過麻藥針，不明白吃了跟打了麻藥針是一樣到底是個什么感覺。姆媽也沒打過麻藥，就算是生下五妹，生下四姐，也是硬生，硬著力氣生，硬著疼痛生，硬著命生，反正生下來，一點麻藥沒用過。但姆媽聽朱醫生說過麻藥，麻藥就跟你被蜜蜂咬了一口，咬了一口的肉失去了知覺。哦，原來這個紅頭發的葉子這么厲害，居然還能麻痹了嘴巴。姆媽又笑了，說，這紅頭發的折耳根呀，可是五妹的救命稻草了。

救命稻草？是呀。姆媽還是笑，姆媽笑起來真好看，是不是土里的折耳根都被姆媽笑癡了？山里的小鳥也被姆媽笑得不知所措了，還有那轉頭的毛毛蟲，說，這姆媽，還笑，我是不是來早了？難道我真的來早了，我不是夏天才來嘛，難道真是姆媽的笑，把毛毛蟲笑出來了。五妹沒有記憶，不知這折耳根怎么就成了五妹的救命稻草。姆媽依然笑，笑起來還是一對酒窩，酒窩里這次不是酒了，這次呀，裝了故事。這個故事呀，就是五妹的救命稻草。五妹的下巴長了一個小包，看不見，摸得著，不痛不癢，就那么毫無懸念地掛在五妹的下巴上。五妹一天吃三碗飯，喝五碗水，站在木墩上和四姐比身高，抱著貓咪打瞌睡，一點都不影響五妹該干嘛就干嘛。那摸得著的小包呀，高興著了，一天比一天大，還說，五妹的肉真嫩，真好吃，多吃點，長肥肥的，可舒服了。五妹不舒服了，一摸，又摸，發現下巴大了，肥了，小包變大包了。指頭一掐，大包還和五妹打架，一打架，五妹哭了。姆媽不笑了，摸了五妹的大下巴，臉色不好了。

姆媽請了朱醫生，朱醫生說，五妹這個大包呀，是惡瘡，惡瘡要用惡藥醫。不知朱醫生用了什么惡藥，反正一坨黑乎乎的東西，包了紙，給了姆媽，說是一天敷三次，七天見效。七天過去，五妹的下巴？姆媽歪著頭，五妹仰著頭，姆媽看了又看，挽起的丸子頭散到了肩膀上。大包是瘦了身，可瘦身效果不明顯，好像大包還折騰著想穿紅衣服似的。這可不好呀？朱醫生說，藥醫有緣人呀，再敷敷看嘛。可一穿了道袍的人站在姆媽面前，說，這個呀，醫不了。為什么醫不了？道士說，這不是醫生的事，是神的事。神的事，姆媽的臉陰了。怎么這大包就成了神的事。姆媽知道，神的事麻煩呀。誰能和神說話，誰能和魂說話，只有道士了，可道士？道士說，不要你的錢，病好了再給。姆媽還是笑不起，臉依然陰著。道士說，給你一包藥，也是黑乎乎的。這藥呀，也不知是用什么鬼東西燒出來的，這次不是敷藥，是把這黑乎乎的東西用米湯喝下去，一天喝三次，三天見效。這也行，只要三天見效，就算道士多“盜”一點錢去，也是行的。

三天到了，姆媽歪著頭，五妹仰著頭，姆媽挽起的丸子頭扎實著了，沒散開。大包好像又瘦身了，可想穿紅衣服的欲望依然強烈。姆媽嘆息說，這個？道士說，還差一味藥。道士拿起五妹家的刷把，蘸了一刷把米湯，去了堂屋，圍著堂屋轉了三圈，嘰里咕嚕念一通，一刷把一刷把打在財神的身子上，對著財神爺又是跺腳又是念咒又是喊叫，喊說，退，退，退，退到九霄云外去，退到十八層地獄去，退，退，退。連剁了三遍腳，連喊了九遍退，扔了蘸了米湯的刷把，對姆媽說，趕快，放火塘里，燒了它，燒了它。姆媽甩著藍色圍裙，穩住步子，弓下腰，捧起刷把，放了火塘。火好紅好紅，好橘好橘，好藍好藍，姆媽的心也跟著紅起來，橘起來，藍起來，五妹的下巴，姆媽對著火塘雙握了手，三拜了火塘。

姆媽又等，等呀等呀，等到五妹的下巴大得好像掛了小包子，姆媽不等了。她聽村街老人說，去土里吧、去地里吧、去坡山吧，有那么一味藥，就藏在春天的暖風里，挖來，放沙坤里，爛了，包在五妹的下巴上。哈哈，五妹的下巴，跟剛出生的小嬰兒一樣，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個樣。只是小嬰兒是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水靈。五妹的下巴呀，是一天比一天小，從小包子變成小發糕，從小發糕變成小桃子，從小桃子變成小李子，從小李子變成小棗子，從小棗子變成小葡萄，從小葡萄變成小櫻桃，最后，呀，跟變魔術一樣，不見了。干了巴，五妹揭去了巴，露出的新肉紅紅的，癢癢的，五妹撓了一下，發現下巴真好了。抱著姆媽，騎在門檻上，哭了。姆媽也哭了，說，我的女兒活了。五妹活過來了，五妹差點和一個惡瘡同歸于盡了，幸好村街有春天，幸好村街有老人，幸好村街的老人都去過土里，去過地里，去過坡山。知道了有一種藥，叫折耳根。

折耳根，《本草綱目》叫了魚腥草，也叫了菹（zu）菜、蕺（ji）菜。生長在潮濕的地方和山谷間陰潤的野地。葉子像蕎麥但更肥，莖呈紫紅色。太行山以南和長江以北的人喜歡生吃蕺菜。關中人把它稱為菹菜。時珍說，魚腥草其實就是紫蕺，葉子像荇菜，呈三角形，一面紅，一面青。可以用來養豬。怪不得豬從來不長瘡，你看人家吃得多健康，多生態呀。姆媽養了大白豬三頭，三頭大白豬天天吃豬草，豬草里有春天的折耳根葉，有鵝兒腸，有白蒿，有青蒿，有何首烏葉，豬大爺呀，比五妹，比四妹，比姆媽還要健康著了。《本草綱目》里也說了，葉，味辛，性微溫，有小毒。主治，蠼螋（qu sou）尿瘡，把它放在淡竹筒里煨熱。取出搗爛，用于敷惡瘡、白禿。能散熱毒腫脹，痔瘡脫肛，斷瘧疾，解氯物的毒。還有附方，這里摘抄如下，治療蟲牙痛的方子，將魚腥草、花椒、菜籽油等分，搗勻，加少許泥，和成如豆大的小丸。左牙痛，塞左耳，右耳痛，塞右耳，左右都痛時，不能同時塞兩耳，須輪流換塞，否則有損聽覺。治療蛇蟲咬傷的方子，將魚腥草、皺面草、槐樹葉、草決明，一起搗爛后敷涂患處。治療小兒脫肛的方子，先用樸硝水洗患處，然后將魚腥草搗如泥，放在芭蕉葉上，令病孩坐在藥上，脫肛自入。

宋，王十朋，有《詠蕺》詩，十九年間膽厭嘗，盤饈野味當含香。春風又長新芽甲，好擷青青薦越王。有《七絕·采食魚腥草感懷》詩，喜沐春光采嫩芽，熱烹涼拌味皆佳。山間野草休輕視，健體祛病勝飯茶。可見折耳根這春天的尤物不僅僅是姆媽竹籃子里的村街尤物，早就是扎根厚土的中國祖先的尤物，這些尤物呀，一點也不嫌自己老，一點也不嫌棄自己活過一代又一代吃了它的人，它們就是要永遠扎根，永遠活下去，永遠是春天的尤物，也永遠是姆媽竹籃子里的尤物，永遠是村街的尤物，永遠是姆媽口中的折耳根五妹。

五妹高興了，折耳根這么厲害。姆媽說五妹是折耳根，五妹樂意著了。可四姐的野蔥呢？野蔥難道就僅僅是綠油油的長頭發好看？四姐嘟了嘴。春天的暖風都被四姐嘟出一條縫隙，這條縫隙就跟虎頭蜂穿過云層的縫隙一模一樣。姆媽笑了，說，哎，四姐的野蔥，作用，比天大了去咯。這個？難道比五妹的折耳根還大？當然。野蔥呀，姆媽撲哧笑了，繼續說，野蔥呀，炒臘肉可香了，炒三線肉可香了，炒肉末可香了，炒只小鳥來也香死了。四姐的眼睛亮了，問，那炒豬兒多香嗎？姆媽說，當然香了。炒豬眼睛也香。姆媽笑了，笑起來酒窩出來了，酒窩里，這時呀，是滿桌野蔥美食，饞得四姐真想抱著姆媽的酒窩啃呀啃呀啃。什么美食呢？除了野蔥炒臘肉，野蔥炒三線肉，野蔥炒肉末，野蔥炒豬耳朵，野蔥炒豬皮，野蔥還炒了腰花，還炒了豬肝，還炒了豬臉，還炒了豬尾巴，還炒了豬肚子，還炒了豬排骨，還炒了豬大腿，還炒了豬腸子，還炒了豬心，還炒了豬兒腸，還炒了里脊肉，還炒了潮頭肉，還炒了夾縫肉。天，你看，這春天的美味佳肴，四姐不是野蔥怎么行呀，她的小肚子不圓鼓鼓怎么行呀？四姐吃呀吃呀吃呀，吃得一個春天過去，又一個春天過去。居然忘記問，野蔥為什么比折耳根的作用大了去？

直到一天，野蔥和折耳根相遇，它們睡在一個盤子里。姆媽說，你們看，一個綠色，一個紫紅色，一個白色，怎么樣呀？這個？原來，折耳根和野蔥就是一個春天，春天不就是萬紫千紅的顏色嘛？不是有詩說，萬紫千紅總是春嘛。姆媽把春天種在一盤菜里，放了紅的辣椒，放了酸的黑醋，放了眨眼睛的蒜粒。四姐吃了三碗飯，五妹吃了三碗飯，姆媽吃了三碗飯。姆姆把折耳根野蔥放醬豆里，呀，這，你猜，會是什么感覺了？折耳根說，野蔥，你怎么不洗屁股呀。野蔥說，折耳根，你怎么不洗頭發呀。醬豆黑著臉，說，老子什么都沒洗，全身都臭得五妹喜歡，四姐喜歡，姆媽喜歡。折耳根和野蔥異口同聲，說，喲，原來是你老弟呀，五妹真喜歡？四姐真喜歡？姆媽真喜歡？當然，要不嘗一口。折耳根很興奮，野蔥也很興奮，一輩子都是被吃的命，今天也吃吃這黑老弟。喲，真的，折耳根喊起來，可以吃五碗飯，野蔥也喊起來，可以吃六碗飯。姆媽把折耳根和野蔥放臘肉，放豬肉，放雞肉，呀，它們呀，兩個牽著手，挽著腰，跳呀跳呀跳，就跟四姐和五妹一樣，一起跳呀跳跳，跳過了家門前的大河，跳過了橋上的石墩，跳過了虎頭峰的涵洞，跳過了一歲又一歲，一年又一年。姆媽也跳了起來，喊道，來，來，來吃野蔥折耳根雞蛋餅吧。天，這可是神仙菜，野蔥折耳根雞蛋餅，好吃到天上去。一盤子，兩盤子，三盤子，全吃了，肚子呀，快樂得說不出，盡打了香嗝去。

至于野蔥在《本草綱目》里，叫了什么，慢慢說吧。《本草綱目》說，野蔥叫了薤白、蕌頭、菜芝。薤白主治刀傷潰爛。強筋骨，降燒、去水汽。薤白搗碎涂瘡，治諸瘡、中風寒。另可治胸部針刺一樣疼痛，并安胎。還可治婦女白帶含血，骨刺卡喉嚨。你看，神奇不，太神奇了。春天不去地里看看，不去土里走走，不去坡山轉轉，那些個看不見的病怎么能好了？且有詩曰：薤處處有之。春秋分蒔，至冬葉枯。村街春天一到，漫山遍野的野蔥，不藏著，也不掖著，就跟四姐的小胖臉一樣，跟太陽睜著圓潤，跟大荷葉睜著碩大。你說，春天不吃上一口它，日子怎么過得去呀。姆媽也說，等會給你們編一綹野蔥辮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