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鹿之人

可我覺得光明就在河流旁的巖石畫上，在那一棵連著一棵的樹木上，在花朵露珠上，在希楞柱尖頂的星光上，在馴鹿的犄角上。

如果這樣的光明不是光明，什么又會是光明呢！

——《額爾古納河右岸》

我第一次對馴鹿者產生好奇是因為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额~爾古納河右岸》是中國女作家遲子建所著的長篇小說，曾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我對額爾古納河這條陌生的河流充滿了美好的想象，盡管那時候我還分不清使鹿鄂溫克部落與鄂溫克族的區別，也不知道哪里是滿歸鎮的敖魯古雅定居點。

多年后，我在顧德清寫的《獵民生活筆記》中讀到一段他曾到訪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的經歷。那時，他到達根河，汽車向北開出滿歸鎮。山路婉轉，道路兩旁密布著挺拔的松樹群。半個小時后，汽車駛進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松林環繞，白雪松軟，太陽如同一顆橙黃色的巨大蜜糖掛在云霄，空中依稀可見獵民家的炊煙。這樣的描述讓我下定決心去敖魯古雅尋找馴鹿者。

我從海拉爾出發，一路經過鄂溫克草原、根河、滿歸鎮，最終抵達額爾古納。在到達鄂溫克草原的時候，我見到了使鹿鄂溫克人的后人，他的話讓我確認，那個曾生活在森林里、以打獵為生的使鹿鄂溫克族部落已近乎消亡。

“鄂溫克”寓意“住在山林中的人們”，鄂溫克人的原名為“雅庫特人”。使鹿鄂溫克部落是鄂溫克族的一個分支。鄂溫克族的先祖們曾在貝加爾湖畔打獵，在“聚木為屋”的“撮羅子”里定居。元明時期，他們游走于西伯利亞地區勒拿河上游的森林里。到了清朝，他們遷徙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至于使鹿鄂溫克人，當地政府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奇乾村為他們蓋了大約30座俄式木刻楞房子，便于管理分散的部落，但他們更愿意生活在森林里。1965年，他們被安置在滿歸鎮附近的敖魯古雅鄉，后來又被安置到根河。到了千禧年初，大部分使鹿鄂溫克人已經走出森林，住在城市、草原、牧區，嘗試融入現代化的生活。如今，仍然生活在森林深處的部落里的人數只有不到300人，且多是老一輩使鹿鄂溫克人。他們不再打獵，而是依靠讓馴鹿為游客服務等方式來維持自己的生活。

我乘坐大巴車離開鄂溫克草原，輾轉四個小時后到達根河。它像是一條細細的馬尾，隱匿于遼闊的北方草原。位于根河附近的敖魯古雅又被稱為“馴鹿之鄉”，擁有中國最大的馴鹿種群。在敖魯古雅景區，你能夠見到鄂溫克婦女在撮羅子里烤列巴；說粵語的游客提著一籃青苔，等待著給馴鹿喂食。這些住在景區的馴鹿愛睡懶覺，但并非死氣沉沉，只是它們已被馴化，身上的野性早已消失了。只要你的手上有軟軟濕濕的青苔，它們就會湊近你、親近你，幾乎不會展現出攻擊性。馴鹿是“圣誕麋鹿”的原型，它們生活在環北極地區，在中國，只有大興安嶺及周邊地區才有。我問馴鹿員該如何尋覓使鹿鄂溫克人的足跡，他讓我去滿歸碰碰運氣。

我坐上了去往滿歸的火車。沿途的風景宛如一座大型的森林公園，幽藍的夜空星光閃爍，沿途草木森森，金色與綠色交織堆疊，落葉松、青楊樹、白樺林徐徐后退。遠處，金黃色的草地上，牛羊成群、群馬奔騰。到達目的地后，我步行前往大興安嶺的森林深處，透過森林的縫隙可見歡騰流淌的呼瑪河。河邊點綴著成片的蘑菇，白樺、馬尾松、稠李子樹、興安落葉松聳立其間。若是運氣好，你會看到掛在樹上的樺樹皮倉房，那是使鹿鄂溫克人的住所之一。熱情好客的使鹿鄂溫克人會邀請你品嘗鮮美的羊肉、濃香的烤列巴，還會將藍莓、紅豆和糖果等美食一并分享給你。

在紀錄片《犴達罕》里，使鹿鄂溫克人維加說：“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一切。失去了一切，這個民族就要面對消亡。”如今，會說鄂溫克語的青年人越來越少了，懂得獵民文化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生活在敖魯古雅部落的老人們仍然保留了一些本民族的傳統文化。他們收藏了許多樺樹皮和鹿皮制品，其中用鹿紋裝飾的樺樹皮盒子，直徑約30厘米，高約20厘米，圓形的盒子表面被藍色皮革覆蓋，上面均勻地裝飾著紅色的馴鹿圖案，而鎖邊線則是用樺樹皮制成的。這種樺樹皮盒子是以壓、刻等傳統工藝制作而成的。顧德清在《獵民生活筆記》也詳細記錄了當地人的日常生活，讓大量與敖魯古雅部落有關的生活細節得以保留。例如，關于使鹿鄂溫克族女性的民族服飾，文中有這樣的描寫：“扎頭巾、布衫、大尖領子、對襟，后背和腰部掐褶，領邊、袖口和衣邊有線條，衣服多是黑色、藍色或紫色?！?/p>

到達滿歸的時候，我本想尋找多妮婭·布使鹿部落，這是一個距離滿歸不遠的獵民聚集點。部落主人多妮婭·布是被譽為“中國最后的女酋長”的瑪利亞·索的養女，她仍保留著使鹿鄂溫克人的傳統，在森林中飼養馴鹿。很可惜，這一次尋訪滿歸，我并沒有找到她。

2022年8月，使鹿鄂溫克族的酋長瑪利亞·索在根河去世；2023年11月，鄂溫克馴鹿文化的守護者柳霞告別人間。然而，鄂溫克族的歷史不會消亡。紀錄片導演顧桃是顧德清之子，曾拍攝過多部以鄂溫克族為題材的紀錄片。如今，他仍然堅持每年到鄂溫克人生活的地方走訪，并在紀錄片《敖魯古雅養鹿人》中宣傳這個民族的文化。近年來，隨著圖書和影像制品的普及，一些鄂溫克青年也能夠回溯自己祖輩的歷史，參與到對本民族文化的傳承中來。

流星劃過額爾古納河的上空，屬于使鹿鄂溫克族的古老故事即將告一段落，但屬于這個族群的新的故事正在上演。

《額爾古納河右岸》精彩片段摘錄：

1.我這一生見過多少座山，已經記不得了。在我眼中，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閃爍在大地上的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在春夏季節是綠色的，秋天是金黃色的，而到了冬天則是銀白色的。

2.我從來沒有見過哪種動物會像馴鹿這樣性情溫順而富有耐力，它們雖然個頭大，但非常靈活。負載著很重的東西穿山林，越沼澤，對它們來說是那么的輕松。

3.可我們是離不開這條河流的，我們一直以它為中心，在它眾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說這條河流是掌心的話，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開的五指，它們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閃電，照亮了我們的生活。

4.有的山矮小而圓潤，像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連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馴鹿伸出的美麗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