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悅的“首爾之冬”

12月3日深夜，數架韓國特種作戰司令部的“黑鷹”直升機騰空升起。幾小時前，直升機上的特種部隊士兵被告知此次任務與“朝鮮相關威脅”有關。登上直升機后，他們才發現，直升機的目的地是位于首爾的韓國國會議事堂。

與此同時，韓國總統尹錫悅在總統辦公室發表緊急講話，指責韓國國會彈劾大批官員，導致行政部門癱瘓，阻擋重要預算，“已成為破壞民主自由制度的怪物”。他隨即宣布實施“緊急戒嚴”。韓國時隔44年之后的再一次戒嚴，在首爾的冬日寒風中拉開序幕。

但出人意料的是，這場戒嚴來得快，去得也快。短短六小時后，曾在鏡頭前高喊“鏟除為非作歹的叛國勢力和亡國禍首”的尹錫悅，通過現場直播宣布“結束戒嚴”。他自導自演的這場“首爾之冬”，迅速從“驚悚劇”演變成“鬧劇”。

然而，這場“鬧劇”還未到“曲終人散”的時候。

“豪賭”

在戒嚴結束后，韓檢方迅速對此次戒嚴展開調查。隨著調查的深入，“六小時戒嚴”的諸多細節也逐漸被公之于眾。

12月6日，韓國國家情報院第一次長洪長元（音譯）公開了一份尹錫悅戒嚴逮捕名單。多名韓國政要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名單上，包括韓國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韓國祖國革新黨黨首曹國等。值得注意的是：尹錫悅的“黨內同袍”、韓國國民力量黨黨首韓東勛不僅“榜上有名”，而且還名列第一行。

洪長元作證，在宣布戒嚴前夕，尹錫悅專門致電他，要求他與韓軍“防諜司令部”合作，逮捕名單上的韓國政要，并指示韓軍防諜司令呂寅兄向他提供這份調查名單。洪長元說，自己的第一反應是總統已經失去理智，并以國家情報院缺乏資源和人力為理由拒絕執行命令。

得知此事后，尹錫悅憤怒地要求國家情報院院長趙太庸將洪長元撤職，趙太庸卻將命令擱置。這似乎也證明尹錫悅幾乎從始至終，就“指揮不動”許多人。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韓國國會大樓。根據韓國憲法，總統宣布戒嚴后，國會可以舉行投票中止戒嚴令。發出戒嚴令后，韓國警察迅速占據國會議事堂入口，以阻止議員進入國會投票。但現場的警察似乎對阻攔議員入內心不在焉，導致包括李在明、韓東勛在內的190名國會議員通過翻墻等方式進入國會。

得知該情況后，戒嚴司令部派遣戒嚴部隊強行進入國會抓捕議員。為防止出現流血事件，韓軍士兵的槍支都沒有裝子彈。進入國會議事堂后，韓軍士兵迅速回報，國會工作人員使用室內雜物和滅火器頑強抵抗，他們對此無能為力。

當地時間12月4日凌晨1時許，國會召開全體會議，對要求尹錫悅立即解除戒嚴的決議進行投票。出席會議的190名議員全部投贊成票，超過國會議席300席的半數，決議獲得通過。國會議長禹元植宣布，緊急戒嚴令已經無效。李在明與韓東勛在投票現場握手相慶的照片，很快出現在韓國媒體上。

國會通過決議后，以國防部長金龍顯為首的韓國國防部命令軍隊維持戒嚴令，直至尹錫悅宣布解除戒嚴令。但根據韓國媒體報道，得知國會通過決議后，負責戒嚴的韓軍士兵便開始離開國會議事堂。還有士兵向質問他們的韓國民眾鞠躬致歉。1點15分左右，禹元植宣布，所有戒嚴士兵已經從國會議事堂撤離。

4點27分左右，尹錫悅看到“大勢已去”，宣布接受國會的要求，解除戒嚴令。在講話中，尹錫悅宣布戒嚴時的“昂首挺胸”消失殆盡，而是鞠躬向韓國民眾道歉，承諾“不會再有第二次戒嚴”。他的這場豪賭，草草落幕。

“國恥”

戒嚴鬧劇結束后，尹錫悅隨即陷入萬夫所指的境地。曾支持尹錫悅的韓國保守派報紙《朝鮮日報》，亦言辭激烈地稱此次戒嚴是“國恥”，要求尹錫悅“給國民一個答案，將如何承擔責任”。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朝鮮半島研究中心主任陳向陽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表示，從已知情況看，尹錫悅在發布“緊急戒嚴令”前，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黨內的許多高級成員，甚至尹錫悅政府內的高官都蒙在鼓里。事先參與戒嚴決策的可能只有國防部長金龍顯在內的一小撮人，這也符合尹錫悅喜歡“小圈子”的特點。

12月10日，韓國國會通過“內亂常設特檢法”和“迅速逮捕內亂罪嫌疑人的決議案”，要求迅速逮捕包括韓國總統尹錫悅、已辭職的前國防部長金龍顯在內的8名參與“緊急戒嚴事件”的韓國高官。據韓媒報道，根據韓國刑法，一旦尹錫悅作為內亂罪主犯的罪名成立，他將最高面臨死刑。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法案通過前幾個小時，因參與“緊急戒嚴事件”而被捕的金龍顯試圖在首爾看守所的衛生間用內衣內褲自殺，被看守及時制止。此前，尹錫悅內閣全體成員和韓國總統府高層幕僚團隊已集體遞交辭呈。

韓國國會通過的兩份新法案似乎讓在戒嚴結束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尹錫悅“坐不住”了。12月12日，尹錫悅發表全國講話，堅決否認“緊急戒嚴”是“內亂”，并辯稱自己“只是部署少量軍隊，維護一段時間秩序”，強調“總統行使緊急戒嚴宣布權是同行使赦免權和外交權一樣的總統的統治行為”。

然而，尹錫悅的講話并沒有換來“理解”。韓東勛表示，尹錫悅總統的講話沒有對緊急戒嚴的反省，而是企圖將其合理化。尹錫悅講話同日，韓東勛還召開緊急會議，討論開除尹錫悅黨籍。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朝鮮半島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權小星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表示，韓東勛是導致尹錫悅戒嚴失敗的重要人物。他本是尹錫悅的得力助手，2022年尹錫悅當選總統后，打破司法部門論資排輩的慣例，任命韓東勛為法務部長官。但之后兩人的分歧卻越來越大，國民力量黨內也逐漸產生“親尹派”和“親韓派”。

在韓國第一夫人金建希收受奢侈品包一事被曝出后，韓東勛多次公開反對尹錫悅對此事的處理方式，勸告總統辦公室多從“國民的視線”應對此事，這進一步加劇了兩人的沖突。“而尹錫悅發動此次戒嚴的潛在動機之一，就是阻止調查‘名包門’的‘金建希特檢法’在韓國國會獲得通過。”

在尹錫悅戒嚴失敗后，不少人談起尹錫悅上大學時，在模擬法庭上判處發動軍事戒嚴的韓國時任總統全斗煥死刑這一往事，感慨尹錫悅“屠龍少年終成惡龍”。但在權小星看來，這一說法并不準確。

“從尹錫悅的人生軌跡來看，他在模擬法庭上的所作所為，更像是在‘追風’，而不代表他的政治立場。在模擬法庭事件后，他沒有參與反對軍事獨裁的運動，而是把心思放在考取律師和檢察官資格上。尹錫悅在精英家庭長大，沒服過兵役，生活經歷和普通韓國人脫節。這也讓他很難理解戒嚴給韓國民眾帶來的傷痛和恐懼，這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發動此次戒嚴的決定。”

在這種情況下，“六小時戒嚴”是否注定會成為尹錫悅的“政治自殺”？

“拋棄”

戒嚴結束后，尹錫悅始終拒絕辭職，并試圖尋找轉機。

12月7日，尹錫悅似乎等到了機會。當日下午，韓國國會就是否彈劾尹錫悅舉行投票表決。但在投票當天，國民力量黨先是否決了涉尹錫悅妻子的“金建希特檢法”，又通過集體離席的方式，迫使彈劾案被廢止。尹錫悅就此逃過一劫。

彈劾案擱淺后，李在明嚴厲譴責了國民力量黨缺席投票的行為，并強調共同民主黨將繼續彈劾。韓東勛則表示，希望尹錫悅“有序下臺”，并強調尹錫悅已表態，將遵從國民力量黨對其任期的決定。

彈劾案的失敗很快對針對尹錫悅的調查造成阻礙。12月11日，韓國警方國家調查本部緊急戒嚴特別調查團試圖對總統辦公室展開扣押搜查，但由于和總統辦公室協商未果，調查團在與總統辦公室警衛處對峙數個小時后也未能進入總統府。有媒體指出，因彈劾案未通過，尹錫悅仍是韓國總統，韓國總統安保部門依然能以安全為由阻攔執法。

然而尹錫悅沒高興多久，局勢就又出現了反轉。

陳向陽認為，韓東勛之所以反對對尹錫悅的彈劾，不是因為他與尹錫悅“重歸于好”，而是基于他對維系保守派政權的考慮。此前韓東勛提出的方案是：尹錫悅提前辭職后，由他和總理韓德洙聯合執政，從而保住政權。但該方案不符合韓國憲法。在這種情況下，韓東勛重新“拋棄”尹錫悅的可能性很大。

果不其然，12月12日，韓東勛在回應尹錫悅最新講話時強調，他已確認尹錫悅無意響應國民力量黨提出的“提前辭職”方案。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彈劾停止尹錫悅的職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

截至發稿時，共同民主黨已宣布，韓國國會會于12月14日重新對尹錫悅彈劾案進行表決。考慮到韓東勛已決定“反水”，尹錫悅被彈劾的可能性很大。尹錫悅本人也在講話中宣布，無論是彈劾還是調查，他都將“奉陪到底”。

盡管韓東勛已在彈劾問題上讓步，但此舉不一定能為國民力量黨帶來轉機。權小星說，根據韓國最新權威民調顯示，戒嚴結束后，李在明的支持率出現了有限上漲，但韓東勛的支持率卻出現了斷崖式下跌。這說明韓國民眾對韓東勛不斷轉變立場的行為也感到不滿。

“六小時戒嚴”會為韓國政壇帶來哪些長期影響？權小星認為，除了政治格局的變化外，“六小時戒嚴”也可能會推動韓國的制度改革。“回顧戒嚴事件，我們應當注意到：無論是韓國總統的戒嚴權，還是韓國行政機構與國會的沖突，其根源都是韓國軍政府結束后的歷史遺留問題。‘六小時戒嚴’可能會進一步激起韓國各界對總統權力和國會運行的討論。這對于避免未來再次發生類似事件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尹錫悅

1960年出生于首爾，畢業于首爾大學法學院，1994年進入韓國檢察部門工作，2019年任韓國檢察總長，2022年當選韓國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