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福建漳州沿海的云霄縣,千百年來飽受干旱之苦。20世紀七十年代初,為徹底解決“守著漳江種旱田”的窘境,在以李文慶為代表的共產黨人的帶領下,云霄和鄰縣東山的5萬多名建設者,用近3年時間,劈開24個山頭,建成連綿85.81公里的引水渠,將漳江水從重山之中引出。渠水不僅滋潤云霄,還跨過八尺門海峽,以無私胸懷為海島東山輸水50年——這條渠也因此得名“向東渠”。
干群一心,重整山河
1969年底,軍人出身的李文慶調任云霄縣負責人。初入云霄的李文慶所面對的云霄,各方面條件落后,尤其是“頑疾”干旱問題,長期制約云霄經濟發展,困擾百姓生活。云霄縣雖靠海沿江,但由于漳江河床低淺,且水利建設落后,雨來則澇,雨過則旱,云霄千百年來一直面臨“守著漳江種旱田”的難題,當地有民謠形容“三天無雨火燒埔,一場大雨變成湖”。
李文慶到任后的第一個開春,就見識到干旱的威力,煙葉苗已種下地,卻無水可灌,水稻秧苗插不下去,全縣急得團團轉。天不下雨,漳江斷流,深井見底。李文慶奔走協調,四處找水之際,一則消息讓他眼前一亮——鄰縣漳浦建成了朝陽渠并成功引水。
興修水利,云霄并非沒有嘗試過。在20世紀六十年代的云霄抗旱工作中,群眾就曾采用竹管引水、戽斗汲水、水車踩水。云霄還組織過沿漳江建設抽水機站和水庫,但由于工程規模小,杯水車薪,干旱難以根治。
道理很清楚,要解決全縣的缺水問題,必須建設大型水利工程,如果能學習漳浦朝陽渠,從漳江上游引水,貫穿全縣至農業密集的南部平原,則有望徹底扭轉云霄的干旱狀況。然而,李文慶的這一構想在當時近乎“異想天開”?!扒f別干這勞而無功的事”“漳江那點水,根本引不到南邊”“要干也要等上級來布置,縣里無能為力”“盲目開工,要是半途而廢,水利反而變成水害,我們將成為千古罪人”……在一場討論會上,大家七嘴八舌,說來說去,就是沒辦法、不能干。
李文慶也知道,大家的意見各有道理。當時,省市一級能劃撥的資源有限,云霄作為山區窮縣,縣財政僅有“緊巴巴”的30萬元,要建設大型水利工程,一沒有專家指導,二沒有水泥鋼材,三沒有經費,“一窮二白”,如何能建成?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李文慶18歲參加革命,參加過著名的濟南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等大型戰役,長期的革命經歷鍛煉了他的韌性和決心。
他深知事業能不能成,關鍵在民心向背。當時恰好有一批水利技術人員在云霄,李文慶找到他們連夜召開論證會,專家得出結論——困難雖然不少,但只要縣里有決心,群眾能齊心,還是可以做成的。
想通環節,說干就干。除了前期勘測和設計外,云霄還組織3000余人到漳浦朝陽渠參觀,回來后大家倍感振奮,質疑聲漸漸少了,全縣的人心凝聚在一起。
1970年9月17日,浩浩蕩蕩的建渠工程正式拉開序幕。
50多年后,回憶起開工場景,98歲的李文慶仍印象深刻:“他們挑柴米、扛鋤頭,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就在荒山野嶺上搭起工棚,放眼工地,紅旗飄飄,4萬建設大軍浩浩蕩蕩,漫山遍野都是云霄人民們揮汗如雨的身影。正是人民群眾的實際行動,給了我們建設向東渠的勇氣和無盡動力!”
自力更生,山海奔赴
工程開工不久,石獅山一塊巨石就攔住了水渠去路。群眾們看見滿山硬邦邦的石頭,無不面露難色。列嶼大隊書記蔡天寶眼看士氣低落,立刻組織起一支突擊隊,帶頭系上麻繩,抓起鐵釬就吊下懸崖,在距離地面40米高的峭壁上將這塊巨石撬下。隨著巨石轟隆滾落,群眾們也信心大增。
經過兩個多月攻關,列嶼大隊在峭壁上開鑿出一條長450米、寬3米的盤山渠道,打通了向東渠的咽喉。
挖掉了車頭嶺,鑿通了后坑洞,劈開了石獅山,削平了雙溪巖,搬掉了“金交椅”,打通了嶺南門,填平了虎頭山,堵住了流石坡……僅用了兩年半,人們填、炸、挖、砌石土方438.5萬立方米,創造了當代“愚公移山”的奇跡。
黨員帶頭,干群一心,熱火朝天的氣氛也感染了云霄各行各業的人們。鐵器社加班加點,僅用20多天就趕制出2300多支“鋤頭公”;當時云霄沒有運輸汽車,連拖拉機也少見,縣醫院把僅有的一輛工作用車拿來運建材;城關的商業部門還專門組織“貨郎車”,把補給送到工地上。
一些不沿渠的公社也主動參與進來。方松有當時任洲渡村書記,盡管他所在的東廈公社挨不著渠水,老百姓卻一點沒有袖手旁觀的意思?!吧瞎さ貨]有伙食費,大隊就把耕牛賣了,女同志還自告奮勇,組成了鐵姑娘突擊隊。”時隔半個世紀,方松有仍能清楚說起公社完成的一組數字——410米、20個槽墩、288天。
建設這樣一個工程,僅靠一腔熱血是不夠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首先要解決的是材料奇缺的問題。買不起鋼筋水泥,云霄縣北部梁山所產石頭可做主材,但采石場距離渡槽工地平均17公里以上,從開鑿到運輸成本都很高。人力有極限,如何在保證工程質量的前提下,用最少的石料引最多的水,成為向東渠必須攻克的第一個難題。
可不可以把渡槽兩側的槽壁設計得薄一點?原設計中,傳統方式壘起的槽壁厚度為80厘米,技術人員冥思苦想,和群眾再三討論,最終從閩南常見的水車結構中獲取靈感——水車雖然腹板薄,卻兜得住大量的水,靠的就是薄壁兩側的縱向肋木補強。技術人員經過反復計算,最終決定在石條槽壁外側加固鋼筋混凝土的肋形框架,由此槽壁可減薄至20厘米,大大節約了石料和人工。這樣實用的技術創新,在向東渠建設過程中比比皆是:為了節約石材,渡槽槽墩被改為空心瘦身結構;為了節約木材,人們改良了傳統“滿堂式木拱架”,在地面制作好木拱部分后,吊裝到槽墩卡槽上……
當勞動號子響徹云霄時,一海之隔的鄰縣東山,同在與大旱作斗爭。自1970年底算起,東山已有8個月未曾下雨,一些水井中水淺得僅能用戽斗“鏟”起。當時,縣委書記谷文昌離開東山已有7年,他帶領建設的紅旗水庫已經見底,承載全島人民希望的木麻黃也焦急地期待水的滋養。
另一邊,隨著工程進入正軌,李文慶有了新的想法。在一次地區抗旱協調會上,李文慶拉住東山縣負責人劉華堂說:“既然向東渠最終要到云霄南部,為何不再加把勁,引入東山島呢?”很快,兩縣決定共建向東渠。
面對云霄的一片熱忱,東山也傾其所有回應,開山鑿壁的隊伍中,自此出現一群漁民的身影。人口不過數萬的小島東山,幾乎舉全縣之力,派出1萬余名建設者渡過八尺門海峽,承擔起向東渠南半段的建設任務。
向東渠“繼續向東”代價不菲。為了讓水自流到紅旗水庫,達到自流灌溉,云霄縣先后3次改變設計方案,把源頭大壩提高20米,沿途渠道、渡槽全部拔高,延長引水渠道10多公里,僅土方一項就增加了115萬立方米工作量。“云霄、東山兩縣為鄰,都苦旱久矣,云霄人民應當將心比心?!崩钗膽c說,“水不過東山,向東渠算不得勝利!”
由東山人民修筑的八尺門渡槽,橫懸于20世紀六十年代谷文昌書記所倡導修筑的八尺門海堤之上,是向東渠唯一跨海的段落,用一渠清水連接起陸地和小島。渡槽氣貫海天,見證著云東兩縣的雙向奔赴,成為向東渠最波瀾壯闊的一段。
1973年3月,在云霄和東山的山海接力下,向東渠宣告竣工。通水那天,隨著水閘徐徐升起,清冽甘甜的水流奔涌而出,注入倒虹吸管,沖上山頭,流過八尺門渡槽,直奔東山島紅旗水庫。渠上渠下,萬人歡聲雷動,建渠近三年的苦與累,都與這清水一道“付之東流”。
1974年3月13日,在向東渠勝利通水一周年之際,《人民日報》刊發新華社記者采寫的長篇通訊《不盡“江水”滾滾來——記云霄、東山兩縣人民興建向東引水渠工程》,盛贊向東渠為“江南紅旗渠”。來自云霄的流水,通過“江南紅旗渠”,最終匯入東山“紅旗水庫”——穿越時空的巧合,昭示著一代代共產黨人為民精神的延續。
一渠初心,飲水思源
通水不是終點,云東人民攜手重整山河的故事仍在繼續。
1977年2月,為進一步提高向東渠的供水能力,云東人民繼續攜手,云霄出技術人工,東山出沙石材料,在向東渠上游開建峰頭水庫。
移民在所難免。今年84歲的車墩村村民羅和望著廣闊深邃的水庫,那里曾是他的家鄉。1975年,因水庫建設,位于向東渠上游的馬鋪鄉10個村被動員移民,身為基層干部的羅和硬著頭皮,挨家挨戶做工作。
“我和鄉親們說,要舍小家顧大家,講團結講奉獻,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羅和回憶,雖有萬般不舍,大家還是領過木材和磚瓦,或上山,或外遷,告別故鄉,重建家園。
據統計,為支持水庫建設,馬鋪鄉被淹沒房屋24.4萬平方米,淹沒耕地6280畝,超過11770名庫區人民揮別故鄉。這在“安土重遷”的閩南地區實屬不易。要知道,相距不過100公里的《龍江頌》故事原型發生地,為建設攔河大壩所淹沒的良田也不過300畝。
經過10余年建設,1993年4月,峰頭水庫完成驗收,總庫容量1.77億立方米,成為漳州地區最大、福建省第二大水庫,灌溉超過16萬畝農田,惠及下游云霄至東山的幾十萬人民群眾。伴隨經濟社會發展,今天的峰頭水庫還承擔著古雷石化、漳州核電等重要工業項目的供水任務,成為支撐漳州地區經濟發展、防洪抗旱的“源頭活水”。
而在渠水的另一頭,東山百姓也依然銘記著“飲水思源”的情誼。去年5月,向東渠八尺門渡槽異地遷移保護工程竣工。此前,因海域綜合治理生態修復的需要,八尺門海堤“功成身退”,啟動拆除工作。陪伴兩縣人民多年的海堤和渡槽即將被拆除,消息傳出后,不少百姓紛紛來到海邊,與昔日“功臣”合影留念。渡槽并未被“一拆了之”,而是被“平移”到十幾公里外的東山島康美鎮保護起來。同時,通過渠段改道,向東渠仍作為東山縣島外引水第一水源,繼續助力這座生態旅游島的建設。
2018年到2021年,云霄、東山連續遭遇大旱。“當時東山的理發店一度因為缺水,只能一天剪頭發,一天洗頭發,但是老百姓的生活供水,包括當地旗濱玻璃等企業的生產,沒有受太大影響,向東渠依然起著生命線的作用。”峰頭水庫運行中心負責人張迎浩說,時至今日,向東渠每年仍向東山島供水超過200天。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李洪磊、吳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