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進川西,陽光一路緊隨。雪山遙聳,風吹拂著草原,四野空曠,而寂寞。
盛夏,高原的陽光濃烈、質樸,如康巴漢子酡紅的臉。
陽光下,野花一簇簇開放,星星點點,五彩斑斕,是漫吟詩人遺落的韻腳,一粒粒綴滿草原。花香氤氳,陽光在草尖跳動,搖晃著夢與遠方,搖晃著經幡、山河與傳奇……
一頭黑牦牛向我們走來,緩緩的。像一位古代的智者,身披光芒,帶著諭示,向我們走來。它身后,大地一片蔥蘢,天空一片湛藍。河水在遠處流動,群山圍攏草原,風更清更涼地吹向我們。
陽光在它眼眸閃爍,又從眼眸滴落到草叢,淚珠一樣晶瑩。它善良而飽滿的哞聲,讓野蜂飛舞,白云低垂。它平靜安詳的目光,似在告訴我:接受時光饋贈的一切吧,自然,萬物,命運,愛,幸福與憂傷……
四野空曠,而寂寞。只有川西高原的陽光,一遍遍撫挲著我,如神的手掌,撫挲著一枚顢頇的石頭。
難以置信,眼前的黃河,氣質竟然是少女的,柔媚而清澈,婉約而含蓄。
她從巴顏喀拉山趕來,一路蜿蜒流淌,經過阿尼瑪卿山,經過無數山嶺、草原、沼澤,來到這個叫“九曲黃河第一灣”的地方。在這里,接納了她的姊妹白河,她們相擁相攜,緩緩奔流。
多么寧靜的流淌啊!清波照影,岸草搖曳,白云低低飄過河面。就像一位藏家少女,美麗而純樸,任我站在她身邊,掬一捧水,灑進歷史的蒼茫。
其實,在這里,她的名字不應叫黃河,而應叫卓瑪、拉姆或格桑。看她頭戴野花,赤足走過草原,笑聲清脆、歡快,伴隨哈達飄散風中。
多么溫情的流淌啊!她帶著雪山之水的冰清玉潔,眷眷相守在川、甘、青交界之處。在這里,風是那么輕,天是那么藍,云是那么白,草原是那么寬廣。她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向北,甚至又迂回到從前的地方。心思千曲百折,向草原傾訴無數遍,還是說不完,離不開。
是的,此時她只是少女,還不是母親,還未經歷那么多曲折、磨難、痛苦,還未見識大漠風沙、黃土溝壑,還不知道物換星移、桑田滄海。
少女的黃河,一只羊皮筏,渡不完做夢的年華。就讓我成為一頭牦牛吧,待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看藍藍的天,吹綠綠的風,忘記了奔流與遠方。
雨卷千山,川西高原一片迷蒙。
公路被雨幕覆蓋,路畔的牧場濕淋淋的。經幡不再高揚,山野黯然失色,村莊在冷雨中瑟縮。
這一場暴雨,讓天地歸于混沌,萬物隱于高原深處,主宰時空的只有雨水、霧氣、寒風。河水愈發渾濁,洶涌的浪濤沖擊著兩岸,礫石橫陳,野花摧折。
汽車在公路上獨自行駛,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越過一條又一條溝,恰似雨幕中一只昆蟲,永遠爬不出這片高原。
驀然間,對面山坡上,一匹馬高高佇立著,向我們矚望。
一匹雨中的馬,渾身黑亮,雨水順著毛發、頭顱、軀體,直往下淌。閃電在它頭頂滾動,凜風從它面前掃過。而它一動不動,似一尊黑色石頭,緊緊攫住草地,攫住暴風雨,向我們矚望。
它沉默的身影,堅定,固執,巍然,仿佛格薩爾王的魂靈,再一次歸來;仿佛遲暮的英雄,在雨中孤獨地凝視天地。
一匹雨中的馬,讓懦弱的我們無比羞愧,羞愧中,又隱隱生出一種感激與敬畏。
當汽車從它身邊駛過,我分明看見:它的眸子里,滾動著兩輪太陽!
在墨石公園,我看見一些石頭堆在路旁。這些石頭細碎、散亂,與巨大的山崖相比,不值一提。
令人驚異的是,每一堆石頭,都被一個野花環套住。這些由龍膽花、千屈菜、馬先蒿、老鸛草等扎成的野花環,這些經由冰雪滋潤的高原植物,以圓形的美麗、純粹的愛,輕輕圍擁著0MqyS9OxTmPBTjgEJxsTaalOzo6KiUUCOwYat8JbgLE=一堆堆石頭。
安放它們的人,要寄托什么,祈求什么——三生石上,絳珠還魂?地老天荒,兩情不渝?
一場烈日,就讓這些野花環枯萎了,色澤黯淡,了無生機。一場雨水,一場風,又讓它們歸于塵泥。
紅塵你我,亦如這些野花,誰能敵得過歲月與風雨?
只有頑石如故,望著湛藍的天和輕盈的云,一聲不吭,沉默千年。
山崖邊,野花一茬茬地開,一茬茬地謝。開了一千年,也謝了一千年。
終于沒等到那一句諾言。
在高原旅行,你會發現,一條河其實是慢慢生長出來的。
最初是一絲清亮的細流,從草地某個山坳流出,繞過氈房、炊煙,繞過牛羊的蹄印、孩子們的歡笑、牧場的歌聲。
繞過無數野花的夢境。
然后,它會在某個沼澤地停下來,白天盛滿云朵、風、鳥聲,夜晚盛滿月光、星辰以及土撥鼠的囈語。之后,它又繼續前行,在草地劃出許多銀亮的彎鉤。
奔流的欲望,讓它不斷告別故鄉,走向遠方。一路接納許多小溪,像童年的小伙伴,手牽手藏進山溝里,一會兒快樂現身,一會兒蹤跡全無。
當你沿著峽谷行走,它就漸漸成長了,水量漸大,跌宕起伏,卷著一團團白浪,拍擊著兩岸的山崖、巖石、灌木叢。恍惚中,你覺得它已是一位少年,渾身有無窮的活力與野性。
后來,在某個河谷,它會遇到另一條奔來的河。它們熱烈相擁,合而為一,發出青春的歡呼聲。
你看著這條河不斷長大,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不斷掙脫你的目光,驕傲地接納著外面的世界。
當你走下高原,驀然回首,只有一絲悵然:它已離開你,義無反顧去了遠方。
姑弄是一座有山有水的村莊。
它藏在川西高原某處,學會以日月為磨,磨出千年雪泉,讓民謠在季節里浣洗,愈發清亮、悠遠。學會以星辰點燈,映亮神的諭言,古老的故事在風中口口相傳。
七月,青稞初熟,姑弄村一片金黃。雅拉雪山在遠處呈現,經幡飄揚,寺廟鐘聲呼喚著晨曦中的鷹。
一座吊橋,搖蕩著藏家少年的歡樂,河水從橋下嘩嘩流過。山上那些牛羊,每一只都熟悉自家屋頂的炊煙,從不迷路。
有人說,這里是秘境天堂;有人說,這里是夢里故鄉。
而游人從遠方來到姑弄村,只看見河流、村莊、草地,看不見大山背后的曠遠與蒼涼,看不見孩子們明亮的眼神。夜空那些星星,以及山上的云與牧歌,也被他們錯過了。
河灘上,花草葳蕤,石頭銀白。
離開姑弄村,我只從河灘帶回一枚石頭。
銀白色的石頭,褶皺里有格桑花的芬芳,還有雪山和高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