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胸沉積雪。
一顆心懸浮在無法抵達的峰巔。那不可企及的無涯之渡。但萬物仍在無憂地消長,聽從了召喚。野花在腳踝處,一頭雪豹敏捷一閃,青草匍匐,安多多瑪部落,擎起圣潔的燈盞……遙遙照耀。
歡樂和苦痛同時在消融,生命之源交匯發出千秋異響。各拉丹冬輕輕屏息,手指弧形的遠方。此后,有一條漫漫水路要走,各拉丹冬,緩緩斂起巨翅,熱淚凝固,多少愛恨在結晶。
不要到它的波浪上去打撈,那里鋪滿春秋的碎片。
——朝向它!
朝向它,以最純凈淚珠綴成的冰晶之冠,以蟄伏體內一道六千多公里那么長的傷口和閃電。
從各拉丹冬到巴冬山東去,一路上,我們不能讀懂,一塊石頭的沉默,亦無法解釋一滴水為了什么在追逐。
流水到這里,散作兩岸滾動的畜群、田園、村莊,沱沱河暗中轉了轉身,我們丟失的部分在此被還原。
在草地和黃沙之間,一只盤旋的鷹飛起來。
霞光中萬物都在替我們應答,是石頭記住了流水的恩情。流逝與凝固,短暫和恒久,我們目睹了平和的一切,正如一塊石頭慈祥地看著一條大江就此湯湯而去。
六千三百萬年和六千三百公里以及六百三十個字,那絕版的波浪詩行為何就要把我們的靈魂提升起來?
你離去之后,波浪又起。
你正趕往夢中的大海,而我只愿獨守著8.16萬平方公里的空茫和遼闊。我留在這里,看風吹過大地,所有寂靜的事物都在起伏,遠遠的山路上走動著歸家的鄉親和牛羊。
你離去之后,讓我替一滴水而歌。
夢里的第七朵浪花就要在沉睡中晃動起來,在祖國和故鄉這兩個詞語中羞澀地說愛,江流依然在送遠,青山隱隱落日平靜地朝滿滿的波光投下鍍金的愿想……
無邊落木蕭蕭下,你離去之后,我在谷粒般的漢字里進入一頁被打濕的側記。
慢慢敞開、澄明。
豐收,富足,喜悅,還有什么是已經窮盡的,我已經向一條大江交出了血肉之軀。
我知道,會有一處匯聚光芒的地方。
我知道山峰和流水會互為圖騰。從白帝城到南津關191公里的漩渦,走著走著似乎就要耗盡古今。
多少草莽、英雄、絕筆而去的詩人……停下來了,像是造物主的精心安排,在瞿塘峽我們突然就左擁右抱了赤甲山和白鹽山,身披赤焰和銀輝。崆嶺峽布滿肉體的暗礁,巫峽就會升起靈魂的十二座高峰。馱著彩霞的戰馬越過了時光的遺址。
一只蝴蝶飛過絕壁,高處白云成群,低處粼粼波光洗凈流沙。
象征主義的美,隨時都在自然的畫廊里凸出來,貧窮的詞語如何描述我們追一群隨浪花跨越了命運的迷宮。看!在我們身后,大江閃閃發光濤聲拍岸,那巨大的轟鳴,好似我們消瘦的軀體滾過了曠世驚雷——
我夢見那個神秘園了。
我夢見秋天的盡頭一條大江歷盡曲折一頭撲向它的懷抱,就像一個母親領著她眾多兒女在霜雪路上回到夢中的故鄉。
請叫我雅礱江、岷江、沱江……請叫我青藏高原、四川盆地、江漢平原……請叫我青海湖北江西江蘇,我正加入這龐大的合唱,一支光芒閃閃的還鄉部隊。
一片鷹羽高過唐古拉,一朵大溪文化的云彩鋪向巫山,一片麥浪滾過了巢湖平原……
美如斯,大江奔涌,汩汩熱血灑向光輝的大地。
在這最后的詩行里,我省略了一條大江的姓氏,不再探究它在追尋和祈禱什么,或者留下了什么。
世界靜下來時,它在囈語:奔向東海,奔向東海——
清晨,江水暗自加大了起伏。蘆葦蕩是一條更廣闊的生命線,隨水波蔓延。
遠處的漁村,打魚人有了新的想法,他們在蘆葦叢邊走動,把目光投向更遠的海面。一個老婦在霞光中,靜靜地等待。
而當朝陽躍出水面,青魚、白鱘、花蛤、蝦……于一根龐大的生物鏈上,它們此消彼長,安放了完整的生態。浪花是清澈的、生活是清澈的、天空是清澈的,逐水而居的人們是清澈的。
在潮汐澎湃的江邊,古樸與現代交融,人類與自己相遇。 島嶼和平原,波浪和麥田,一種神秘而寂靜的力量,震蕩著我們,此刻,旭日東升,萬頃碧波閃爍,開始奔跑、起伏。
一顆東海明珠滾動在巨大的藍波上。
月出唐古拉山,生命之源從各拉丹冬涓涓流淌。
一條大江孕育天地中輕盈的事物:細雪和萬千桃花。孕育圣潔的魂魄:雅魯藏布江、沱沱河金沙江、怒江、瀾滄江……
一路奔騰啊,從青藏高原到彩云之南。從巴山蜀水到江南水鄉。生命之源中有藍,一抹來自月氏、匈奴、鮮卑、烏孫的藍,生命之源中有山河故園的倒影和琴音,被一小片月光遙遙照耀。
大江澎湃,時間沉浮,月升月落。
那是李白舉杯相邀的明月,出白帝城,躍夔門,一輪峨眉山月,仗劍走過半條長江,又在采石磯沉淪,交出悲喜相疊的一生。那是杜甫的旅夜抒懷的明月,月涌大江流,天地遠大。那是東坡把酒問天的明月,赤壁懷古,濤聲滾滾,千回百轉。那是張若虛用春潮托舉的明月,江畔待月,流水送千古。那是白居易琵琶聲里彈出的明月,在潯陽江忽明忽暗。那是屈原沉入汨羅江的明月,絕句中的明月,打開一條大江的文明密碼和蒼勁之美。
大江川流不息。
昆侖山巔的紅月亮和金陵城里的白月光,互為比喻。一路向東,鄱陽湖水清澈,萬鳥振翅。太湖里白帆點點和魚蝦跳躍構成萬物生息的美學,演繹著生態自然的律令。
大江飛翔,山高水長。
一輪明月,緩緩走過岳陽樓、黃鶴樓、滕王閣,照見洞庭湖波光瀲滟,黃鶴悠悠,碧空萬里,落霞與孤鶩,俊彩星馳。越三峽到揚子江頭,從滔滔江水到魚米之鄉
大江奔騰,發酵成一部活色生香的生存史。
從源頭到大海,萬物爭春,6300多公里的大開大合。兩岸滾動的畜群、田園、城市、村鎮,長久守候在這里。絲綢、駝隊、瓷器、茶葉、詩,在此繼續愛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