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前,兒子5 歲,報了鋼琴課程,起初挺有熱情,可不到一個月,一坐在鋼琴前就哭。
親爹找了培訓機構(gòu),回來吐槽:“老師開口就是‘要打、要逼、別慣著’,小孩那點音樂細胞都嚇沒了,這課咱不上了。”于是,鋼琴降級為雜物架,8 年后才重見天日。
那是小升初的暑假,某天,我和兒子在樓下溜達,發(fā)現(xiàn)一個不起眼的新店,門臉掛著簡陋的噴繪布招牌,上面寫著“爵士鼓培訓中心”,門口擺著套架子鼓,兒子覺得好玩,拿起鼓槌敲打。
一個中年男人趿著拖鞋走出來,長頭發(fā),圓臉盤,肉泡眼,嘴里叼根牙簽,對胡敲亂打的小屁孩說:“哎,哥們兒,不錯哦!”
看著像是看門的,他偏說自己是老師,姓王,哦哦,王老師!我心想:還老師呢,充其量像個“老王”。
老王, 不, 王老師, 自來熟地跟小孩嘮嗑:“你在×× 中學啊,那學校的校服挺不錯的,比小學生的好看多了;你們學校初二的有幾個在我這邊學,還有一些是來練習的;你這腿長,踩底鼓合適啊!”
墻上貼著的幾張照片吸引了我,是我喜歡的歌手陳楚生。王老師眼尖,立馬湊過來,“對,是陳楚生”,然后指指旁邊站著的長發(fā)男人說:“這是我。”
照片模糊,我正費勁辨認,王老師遞來一沓宣傳單,看他的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想:這一定覺著火候差不多了,讓我報班哪。但對方?jīng)]按套路來,一臉誠懇,“今天空調(diào)壞了,你用這個扇扇風吧!”
看他狡黠的眼神,我感覺,我們母子倆馬上要被拿捏了。果然,兒子求我刷卡,給他報個體驗課。
王老師時不時把兒子打鼓的視頻發(fā)來,只見他“咚次噠次”打得不亦樂乎,老王也不指點技法,就在那吹彩虹屁,仿佛看到莫扎特。
王老師看著不太靠譜,但挺寵孩子,常招呼孩子們吃雪糕、小龍蝦、辣條,還給孩子們聽奇奇怪怪的音樂,也沒什么脈絡,就是各種流派的大亂燉。可小屁孩就吃這套,放學后,不管多累都按時去。
有一次,兒子在上課的時間回家了,有點失望地說老師累病了,調(diào)休一次。我尋思著,拎點慰問品去看看。
結(jié)果,我進了超市,一抬眼,在人堆里看見一個長發(fā)中年男,推了滿滿一車好吃的,又搬了大件啤酒,正撅著屁股往推車下面塞,看起來生龍活虎。
我走過去說:“王老師,生病了還出來采購啊!”
嘿,看你怎么圓場。
誰知道他松弛得很, 臉上帶著得意的笑說:“ 我沒病!”“你?”我真想臊他兩句,哪有老師翹班騙小孩呢?
老王臉皮很厚,解釋從容:“你兒子學習熱情很高,進步很快,這很好,但他技術(shù)上有點粗糙,我不能多說,那會打擊他的積極性。這不,我騙他我病了,躲幾天,他自己多練練,就悟出來了。”
雖然邏輯有點怪,但我似乎錯怪了好人,一時不知說啥。王老師推車就走,走了幾步,回頭喊:“哎,牛肉特價,快去啊!”
平時,王老師偶爾會接個社區(qū)活動,就是拉一幫小孩去打鼓暖場,觀眾都是大爺大媽和他們懷中的嬰兒。可是兒子很積極,放學就去練習,穿著一身濕透的衣服回來,像是開個人專場那么認真。
有一次,我看到兒子的視頻, 終于明白他的動力來源:他用架子鼓帶領(lǐng)整個樂隊演奏,時不時還有大段的Solo,打得特別放松,簡直帥炸了,尤其是還有幾個小女孩在舞臺下,極其崇拜地看著他……
最神奇的是,家里的鋼琴也被兒子重新寵幸,在鋼琴前一彈就是幾小時, 不知疲倦。不久后,家里多了套從王老師那里買的架子鼓,我看著客廳里左鋼琴右架子鼓,真心感慨:好神奇啊,怎么就一步步地讓王老師得逞了。
第二年,兒子宣布,他要考專業(yè)音樂學校。
王老師,真是伯樂啊!
伯樂的日子不太好過。藝術(shù)培訓的監(jiān)管開始收緊,比如,不許充值超3 個月的費用、不能一次性賣60 以上的課時等,對從業(yè)人員是不小的打擊。
有一次,孩子爹下班晚了,去大排檔吃東西,看到王老師一人心事重重地坐著,喝著啤酒……
孩子爹上前招呼,坐下點了幾個菜、兩瓶啤酒。王老師吃飽喝足話匣子打開,說他早年不愛上班,就愛玩樂器,拿過街道架子鼓比賽的名次,后來跟哥們兒搞樂隊,跑酒吧串場,還倒騰過服裝、販過水果,干啥賠啥,最后才干了藝培,穩(wěn)定了幾年,但監(jiān)管收緊、培訓中心搬家,老客戶就沒了。
孩子爹安慰說,凡事有好壞。王老師有了幾分醉意,拿起瓶子又喝了口酒,猛拍大腿說:“沒錯!好多人不知道,哄孩子高興就是教學的最高境界。”
幾周后,兒子在老爹的陪伴下去廣州學藝,想考當?shù)氐拿!@蠋熥屗却蛞欢吻釉囋囁疁剩磺Y(jié)束,對方眉毛都立起來了,質(zhì)問:“你是在哪兒學的鼓?全都是錯!”當場,兒子嚇得不會拿鼓棒了,孩子爹的心都碎了。老師最后的問題是:“你是跟騙子學的嗎?”
接到父子倆的電話,我也蒙了,但老王已經(jīng)搬走,揍他都找不到人。兒子走藝術(shù)道路的心志很堅決,全家只好往廣州跑,找專業(yè)老師補課。
兒子最終上了川音附中,是全國最好的音樂附中之一,當然不是因為鼓打得好,而是老師發(fā)現(xiàn)他有“固定耳”,有極強的音感,聽到的音樂可準確無誤地“扒”出來,算是老天爺賞飯吃,于是破格錄取。
折騰一年,結(jié)果總算是大圓滿。那一年的教師節(jié),兒子照例給老師們發(fā)問候信息,我提醒他,可別漏了老王。
“不發(fā),他是騙子,他教的都是錯的!”兒子狠狠地說。我卻說:“那他也是個很好的啟蒙老師。”
“好在哪兒?”兒子反問。
“他讓你聽了很多唱片,欣賞了很多好音樂,這都是職業(yè)培訓老師不會花心思陪你干的事,他喚醒了你對音樂的初心,而且,讓你找到了你自己。”
我后來倒是碰見過一次王老師,他胳膊下夾著包,遞給我一張香噴噴的名片,說自己現(xiàn)在和影視公司合作,專門幫著小童星出道。
不知為啥,看著他遞來的名片,總覺得他像電影《功夫》里的那位高人:孩子,老夫看你骨骼驚奇,乃萬年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
(摘自《女友·花園版》2024 年第9 期,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