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著佛慧山生態廊橋的木頭臺階向下,我遇到一株來自童年的構樹。
正是秋天,濟南數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在霧氣中氤氳浮動,恍若虛幻的夢境。草木告別了盛夏的華麗熱鬧,現出清朗疏闊之美。一群飛鳥掠過云端,在風中發出蒼涼的鳴叫,喚醒了整座城市。
許多年前,我曾在濟南短居。但一年間,我竟從未爬上任何一座山,站到高處俯視整座城市。那時年輕,總覺得時日長久,人生的河流會永恒地向前流淌,沒有跌宕起伏,也無生活的暴擊,我會在這座古老而又陌生的城市,與一個人生死相依、不棄不離。就像一棵樹,一旦落地生根,便再也不會離去,大風帶不走它,暴雨沖不垮它,它只需以生命中蓄積的無限而勇猛的力,在泥土里、碎石間、瓦塊下,將強大的根不斷地向深處蔓延伸展,便可以走完漫長的一生。
杪欏、蘇鐵、銀杏、水杉,這些曾經與恐龍生活在一個時代的樹木,此刻依然在大地上生機勃勃。一棵沒有雙腳的樹,億萬年間究竟如何走遍世界,播撒下子孫后代,在抵達橫跨佛慧山和老虎山的這條短短的生態廊橋之前,我并不知曉。有限的鄉村生活經驗告訴我,人挪活,樹挪死,一棵樹如何能像人類一樣自由地遷徙流浪呢?不,即便是人類,也不能獲得完全的自由。
就在這條長約70 米、寬約20 米的廊橋上,種植了40 多種花草樹木。山風簌簌吹過半空中親密纏繞的樹木,并將一棵童年時常見的構樹帶到我的身邊。我并不知曉這棵樹的名字,我只是被滿樹熱烈的火焰瞬間擊中,那是我年少時經常采摘甜蜜漿果的樹。那時,我常常一個人在秋天空曠的田野里胡亂地走來走去,走得累了,便隨便找一處溝渠坐下來,看著天邊燃燒的夕陽發呆。一株野生的構樹會在這時用它雜亂的枝條掛住我單薄的衣衫,并將甜美的果實奉送給我。秋天的大地上,有太多太多這樣豐盛的食物,我因此從未想過它們是泥土給予人類的饋贈。我只是漫不經心地揪下一把汁液飽滿的果實,貪婪地吮吸著,一直吃到它們染紅了我的唇齒。
那些我忘記了名字的野果,仿佛一簇永不熄滅的爐火,溫暖了我的童年。以至于當我在異鄉無意中看到它們,便瞬間逆流而上,重新成為那個因為渴望愛與溫暖而在某個秋日午后吃下滿腹構樹果實的孩子。就在這株構樹的指示牌上,我看到一行小字:“我叫構樹,我的果實很甜,小鳥吃下我,但消化不了種子,便把我帶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精通植物學的人告訴我,早在《詩經·小雅·鶴鳴》里,就記有“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的詩句,是說園中何處有青檀大樹,在它的下面,便會生有矮小的構樹。我并不關心一株構樹在文學史上曾留下怎樣的蹤跡,我只是忽然間被一只可以帶著構樹種子四處流浪的飛鳥擊中。
構樹沒有雙腳,但它可以借助自由的飛鳥,流浪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甜美的果實,滋養了無數的喜鵲或者黃鸝,并在飛鳥的腹中,度過一小段安靜的時光,而后抵達另外一片陌生的家園,隨意落入貧瘠的瓦礫抑或肥沃的泥土,在春天綿綿的細雨中,重新開啟枝繁葉茂的一生。
我堅信這株廊橋下的構樹,一定來自我童年經過的故鄉的溝渠。就在那里,大風呼嘯,飛鳥集聚,將構樹的種子以接力的形式,年復一年地帶到大地上流浪、奔跑。而我,也跟隨構樹小小的種子,借助命運的舟楫,離開故土,一路向北,抵達遙遠的呼倫貝爾草原,并在那里,將生命的種子化作蓬勃的野草,生生不息,再不離去。
沒有人告訴我,此刻與我猝然相遇的這株火紅的構樹究竟來自童年的哪一粒種子;也沒有人告訴我,我和秋天無數的種子,會繼續前往世界的哪一個角落,我們漫長的一生又將在哪里終結。我只看到一只鳥雀,在午后寂靜的陽光下,盡情啄食了滿腹甘甜的汁液,而后振翅飛去,杳無蹤跡。
秋天的風,將斑斕的樹葉吹遍了山谷。我撿起一枚被落葉覆蓋的構樹果實,轉身離去。
(摘自《讀者》(原創版)2024 年第9 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