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唐天寶年間,杜甫旅居夔州。時漸深秋,本應是燕子遷徙的季節,他卻看見燕子仍未離開。眼前這一幕讓杜甫不禁心生感慨,他想到自己本應為朝廷效力,卻像這燕子一樣在夔州漂泊。于是,杜甫在《秋興八首》中寫下了夔州燕飛的景色。
在很早以前,先民們就敏銳地觀察到,燕子春分來、秋分去,精準地指示著四季的更迭。古人所說的燕子主要是家燕,也包括燕科和雨燕科的其他動物。相傳在上古時期,黃帝之子少吳設立了中國最早的一套職官系統,其中就有玄鳥氏,職責是掌管春分和秋分,以正農時。這里的“玄烏”就是燕子。
盡管古人很早就知道燕子秋去春來,但是受限于當時的觀察手段,他們不知道燕子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因而對燕子的生活充滿了浪漫的想象。
與燕為鄰,兩無相猜
家燕在人堂下筑巢,與人親近。古人普遍喜歡家燕,因而留下了許多關于家燕的觀察記錄。這些記錄大多散落在浩瀚群書中,直到清代中期,才出現了第一部系統性的燕子觀察記錄——《燕子春秋》。這個書名顯然是在“碰瓷”史書《晏子春秋》。不過,《燕子春秋》也可以說是一部史書:它是一部燕子的觀察史,以一年十二個月為線索,記錄燕子的遷徙、筑巢、繁殖、育雛、出飛、捕食、換羽等過程;它更是一部燕子的文化史,記錄了人們對燕子的認知和想象。
《燕子春秋》的作者是清代訓詁學家、農學家郝懿行,他是乾嘉學派研究《爾雅》的領軍人物。不同于在故紙堆中尋章摘句的腐儒,他對文獻中的草木蟲魚,都力求親自觀察,絕不臆斷,時人對他的評價甚高。
《燕子春秋》全書雖不足兩干字,卻觀察得極其細致。郝懿行發現,從每年農歷七月開始,家燕逐漸安靜,不再叫喚,隨著天氣漸涼,家燕不再早晚活躍,越來越難見到。他還觀察到,在此期間,家燕的大腿逐漸豐腴,羽毛更換,為遷徙做好準備。不久后,大量家燕聚集在野外,就像在開會商量事情。不出20天,它們就消失不見。
燕燕于飛,書證時變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古人在詩歌中用離開的燕子襯托送別的氛圍。但是,關于家燕具體遷徙時間的討論,卻反映出物候的古今差異。
成書于先秦時期的《禮記-月令》《逸周書-時訓解》和《呂氏春秋》等文獻記載,家燕遷徙的節氣時間是白露。成書于戰國到兩漢期間的農事歷書《夏小正》則認為,家燕遷徙是在農歷九月大火星(心宿二)不再可見的時候,時間稍晚一些。
《燕子春秋》記錄的家燕遷徙時間是農歷八月社日。社日是古代祭祀土地神的日子,分為春社和秋社,時間在春分和秋分前后,恰好與家燕的遷徙時間重合。家燕銜泥筑巢,與土有著密切的聯系。與春社燕來相呼應,古人認為家燕在秋社離開,更體現出陰陽五行觀念對物候觀察的影響。
家燕的遷徙不是一夜之間就完成的,不同地區有不同的物候現象。1962年起,中國科學院組織了全國性的科學系統物候觀察。研究顯示,家燕的始見期由西南向東北逐漸推遲,最早的四川盆地3月初家燕已經出現,最遲的黑龍江流域要到5月初才能看到家燕,而作為古代政治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區,家燕始見期在3月底到4月上旬,相當于春分到清明期間。家燕的絕見期,各地的差異不大,內陸地區9月底已絕見,而沿海地區要到10月初,相當于秋分到寒露之間。
從先秦到漢代,再到清代及現代,記錄中的家燕遷徙時間在悄然發生變化。一代代與燕為鄰的人們,記錄著家燕遷徙的變遷。
入海為蚧,銜草則蟄
秋天的燕子去了哪里,古人一直尋求著各種解釋。其中流傳最久的一種說法稱,燕子在秋天變成了蛤蜊。這種觀點在今天看來顯得匪夷所思,但是在缺乏科學觀測手段的古代,化生說反映了人們對動物遷徙的樸素認知。
在中國文化中,化生說是對物候變化現象最早的解釋。“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古人相信,在雷霆風雨、四季日月的變化下,生物與生物,甚至是生物與非生物間能夠發生轉化。蒼鷹可以化生為大杜鵑,腐草可以化生為螢火蟲,田鼠可以化生為鵪鶉,甚至風也也能化生成蟲。
古人認為:魚(包括貝殼)和烏有許多共同之處,它們都是生于陰而屬陽,都是卯生,魚游于水與烏飛于天很相似。所以,鳥類到了冬天會飛到海邊,化生為蚧,也就是貝類。不同的鳥會化為不同的貝類,1000歲的烏會化為牡蠣,100歲的燕子會化為蛤蜊,老蝙蝠會化為大蚶(古人認為蝙蝠也是一種鳥)。
另一種流行的解釋是蟄伏說。蟄伏就是冬眠,古人觀察到很多冬眠的動物,自然地認為燕子也會冬眠。這種說法并非臆測,歷史上有數次挖掘燕子的記錄,其中最有名的一次發生在東晉“永嘉之亂”期間。當時,名士郗鑒率領鄉人到山東嶧山避難,由于缺少食物,郗鑒等人只好挖掘藏在河岸土坡里的野鼠吃,卻不經意地挖出許多燕子。古人一向認為燕子肉不可食,但是這時候也顧不上了,他們將燕子分而食之,渡過難關。
這種蟄伏在河岸邊的燕子就是崖沙燕。崖沙燕在陡直的河岸或土坡上掘洞筑巢,相對不容易見到,所以古人對崖沙燕的認識較少,進而認為燕子在冬天會在土里或井里挖洞冬眠。《燕子春秋》還認為,燕子冬眠的時候會用土將洞口堵上防寒,并且會尋來蟄草(傳說中一種不會枯萎的草)銜在口中,100天都不會感到饑餓。無獨有偶,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也認為燕子會在池塘底下冬眠。
跨越山海,再續傳奇
關于燕子的遷徙,第三種說法是渡海說——秋天的燕子會渡海回到自己的國家。宋代志怪故事《烏衣國》正是基于渡海說演繹的。這個故事十分浪漫,但是在古代并不占主流,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毫不客氣地批評渡海說是“謬談”。然而,這種說法卻最接近燕子遷徙的真相。
為了查明燕子遷徙的真相,古人曾進行過一些簡單的實驗。西晉時期有人剪斷燕子的爪作為標記,宋代有人在燕子腿上纏紅絲,他們都證實燕子每年會回到同一個地方,卻無從得知燕子去了哪里。18世紀,瑞士巴塞爾城的一位鞋匠也對這個問題感到好奇,他在紙條上寫了“燕子,你在何處越冬”,然后把紙條綁在燕子的腿上。春天燕子回來的時候,他發現燕子腿上換了張新紙條,上面寫著“雅典,在安托萬家越冬”。
現在,科學的環志方法揭示了燕子遷徙的秘密。一項日照地區的環志研究證實,燕子從山東出發,到達馬來西亞越冬,兩地的距離足有3960千米。而北京師范大學趙欣如團隊運用微型光敏定位器對北京雨燕進行追蹤,結果發現北京雨燕每年7月啟程,經過蒙古、中亞,飛過紅海,穿越非洲中部,最終到達越冬地南非高原,全程14733千米,用時111天。
科學的研究糾正了古代關于燕子遷徙的錯誤認識,但是《烏衣國》的浪漫傳奇仍在繼續。每年春天,科學家和志愿者依舊在北京的頤和園、天壇等區域監測雨燕數量。保護這些長距離遷徙的鳥類,更需要遷徙路線上的各個國家通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