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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溫層

2024-12-31 00:00:00陳明陽
天津文學 2024年12期

空調冷氣從頭頂直吹下來,從發旋處鉆進腦子,打亂她“回家第一句話應該說什么”的構思。她抱著胳膊,五指張開,像彈鋼琴跨八度似的增大手指和上臂的接觸面積。從座位上又溜躺下去一點,她翹起腳,看著自己用工資買來的運動鞋,這才知道,有牌子的運動鞋是會從各個方向收過來把腳裹緊的,就像電視劇大結局里的那種擁抱一樣。在終點站打開車門之后,灌涌進來的炙浪瞬間沒過頭頂。行李箱的滾輪在曬得發黏的地磚上磕出不清爽的悶響。往日車站里通過表情可以很容易分辨出的歸家者和異鄉人在此刻看不出誰更煩悶,好久不見的人們在撞上眼神以后的第一個表情不是愉快而是抱怨。她拖著箱子,盡量減少呼吸的次數,保持車上的冷氣能在臟器間多游走一會兒。她走得更快了。

她的試用期過了?;丶襾硎帐靶〇|西就走。

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多掙一點錢,在租來的小房子里堆起夠量的衛生紙,不過就是希望在洗完手以后把手上的水珠抹凈再走出衛生間,雖然擦在髖部的褲子上或甩手也總會干的一樣。她可以不再忍受那多幾秒的窘迫,即使這在她之前經歷過的所有的窘迫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了——只有自己見證的窘迫。被他人,尤其是被同齡人偷偷打量、小聲議論、交換眼神克制地和不克制地嘲諷,聽到老師教育嘲諷者不要再嘲諷自己,接受狡黠的逢場作戲的道歉并攤出言不由衷的諒解。這樣,才算履行完“窘迫”的全部流程。她曾經最埋怨自己的時刻之一,就是早上迷迷糊糊上廁所時把手紙碰掉在地上。卷筒柔軟而無聲地滾遠、展開,速度肯定比飛機尾巴在天空上拖出的白線要慢,但她追不上。小小的一卷手紙,蜷縮時乖巧靜立,伸展時卻長得嚇人,足以纏住她正向外探出觸角的思想、裹緊她干瘦薄脆的四肢、封上她本就逼仄的世界,讓她癡滯渙散,失去掙扎的力氣。冷靜一會兒,她垂下頭,把僥幸干凈的部分一圈圈卷回來,就像她平時最擅長的也最常被人指摘的那樣——總是“卷”,在各種考核中卷到渾身的血被漩渦抽干。但她想要一張進入熙攘世界的門票,一個成為普通人的資格。她當了老師,為什么想要做這份工作,她也不太清楚??赡苁且驗楦咧挟厴I的時候,她去老師家里做客,看到衛生間的置物柜里堆了三四排衛生紙,進門的鞋柜旁也倚了兩提。老師瞟了一眼,走過去把那兩提衛生紙也甩進衛生間里,說:“一過節學校就發這破紙,要不就是洗衣液,都沒地方放?!逼渌瑢W都笑了,笑學校摳門兒。她把眼睫低下來。她想起了媽媽,想起媽媽在得知她月經初潮后那種心疼又責備的眼神,教她把衛生紙包覆在衛生巾上,這樣可以減少更換的次數。家里每個月又要多出一筆支出了,因為她是個女孩。

一進門,弟弟在玩手機,背景音樂發出巨響,和愛刷小視頻的父親一樣。母親迎出來,捅了捅弟弟,弟弟不應,母親抓過手機就按了熄屏鍵。弟弟張開巨大的嘴哭。她什么也沒說,光是看著,看到了他后排牙齒上的黑斑和內側的黃垢。她覺得口干舌燥,舔了舔自己那顆正燒著疼的齲齒。每次吃飯硌到,牙洞里都會炸開一道閃電把她整個人斜向劈開。根管治療需要三千塊,醫生說出這個數字以后她的眼淚就涌上來了。她熟練地使用自己拒絕高價消費品時的一貫話術:“謝謝,我再考慮一下?!钡钟惺裁礊樽约嚎紤]的余地呢?她在十二三歲發現自己牙上有蟲洞的時候,就會用白飯粒堵上,抹平,看起來像換過的新牙一樣。恰好那個時期她特別愛說謊,因為偽裝實在是比坦誠舒服多了的事情。誠實地面對自己,哪怕是面對自己的健康問題,她也做不到。她早已經習慣了貧窮這種痛覺,和牙痛、嘲諷、憐憫一樣,是一種睜著眼睛就沒法承受的疼痛。她觀察到家庭富裕的孩子是那么舒展,有什么說什么,講自己穿的鞋是假的也會被其他人認為是爽氣通透。而她總是皺巴巴的,好似一個被揉掉的紙團,趁人走遠了才敢在垃圾桶里半展開透會兒氣。

弟弟哭了很久,媽媽再也忍不了了,抓起弟弟的手把手機塞進去,像是把貢品塞進寺廟的石獅子嘴里。弟弟馬上安靜,把舌頭抵在兩排牙齒之間嗤嗤地笑,從門牙縫里齜出泡泡來,幾滴白色的口水滴瀝在她手臂上。她攥緊褲子的內兜,又松開,腮部和脖子的肌肉抻緊,心臟仿佛在快速墜落。她知道,母親對弟弟這一點點的管教也只是做給她看的。她高中晚上在家學習的時候,弟弟用最大的音量看電視,無論她是大吼還是哀求,弟弟都只會用帶著轟鳴的干嚎引來母親的偏袒?!澳憔瓦@么容不下你弟弟嗎?”母親用手把弟弟的頭護在腹部,瞪她,猶如一只護崽的母獅子。她的瞳孔被流彈擊中,從此再也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弟弟十一歲,人事一概不懂,但畢竟是個兒子。她已經顧不過來自己了,有個人給父母添點盼頭不是壞事。她拿出給弟弟買的積木玩具,弟弟歡呼一聲立馬去茶幾上剝開了一個橘子。她看著弟弟帶泥的指甲嵌進橘子的皮肉,趕緊說:“我不吃,你吃吧?!钡艿茴D了一下,然后把橘子整個地塞進自己嘴里。

午飯的幾個菜竟然不都是弟弟喜歡吃的。媽媽特意把雞翅往她跟前推了推。她還以為弟弟出生這么多年,母親早已經忘了她的口味。父親頭一次沒有在飯桌上抽煙,拐到了陽臺那兒。低頭吃飯的時候,媽媽要給她盛湯,她說自己來,搶奪飯勺的時候揚出了半勺。她被擊中時抖了一下,胸口的衣服上,菜湯洇開仿佛是彈孔周圍的血漬。刻在肌肉記憶里的恐懼讓她迅速退行,僵在原地,變成了一個從來沒學過走路、說話的不能自理的嬰兒,或者斷頭臺上即刻行刑但脖子落枕的罪人。她用余光和聽力打探父母的臉色。媽媽扭身去廚房了,爸爸看過來一眼又好像什么也沒看見。被濕布抹過的桌子發出腥味,幾分鐘后,她恢復了咀嚼的節奏。爸媽臉上的表情因為添了許多皺紋而多了些膩味的柔和,雖然不明顯,但她還是發現了,天平正在晃動。他們逐漸因為自己的衰老和她的未來而感到膽怯。她被那樣潮濕的眼神淋得啞了火,更不敢去看爸媽的眼睛,怕他們在她的眼色里多想出什么驕縱跋扈來,因為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當一個弱者的感覺。

媽媽說:“看看姥姥去吧。”不說她也要去的。姥姥八十多歲,一個人住。她出生不久,姥姥被接到城里帶她。她上小學后,爸媽覺得能應付過來了,想把姥姥送回農村老家,或者兄妹合著給姥姥租個城里的房子。姨和舅舅們不同意:“媽是為了給你們看孩子才搬過來的,現在用完了就想把媽趕走?”在那場家庭混戰里,她被推進房門緊閉的臥室,只知道家里的親戚來了一波又一波,而他們看她的眼神都不似過節時那樣和善。她聽到的都是被房門隔了一道后部分刪除的悶聲,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理解什么,怎樣行動。半夜里,她一個人醒過來,頂燈開關上的熒光條發出幽綠的亮光。那是一整塊黑暗中,眼神唯一可以落腳的視點。她不敢開燈,一亮,屋子就更空了。接連幾天下雨,她體內的水位不斷升高。最終,她鼓起勇氣滿眼淚水地沖到爸爸媽媽面前問,是不是要把姥姥送走。爸爸突然爆發了:“你知道什么!因為帶了你五年,你姥姥拍著桌子跟我要十萬塊錢!”她愣住了。那些她以為理所當然的情感竟然是如此昂貴的代價,她曾跟姥姥承諾過的“以后賺錢就給您買好多好吃的”的心愿,現在被要求讓爸媽提前清算。在有關奉獻和虧欠的指責里,她作為無知的被動受益者,啞口無言。

她在正午走出家門,眼前的視野因為暴曬翕動著波紋。從小區門口的公交站上車,終點站就是姥姥家。姥姥從她家搬出去后,一開始的房租是爸媽交,后來姨和舅舅們也都來分攤,再后來只剩媽媽的退休金和姥姥的遺屬費平攤。她敲響門。姥姥怕自己走得慢讓門外的人等急了,所以習慣性地先應聲,然后是急促的拖鞋在地板上的挪動??邕M門里,陽光穿過毛玻璃隔斷變得渾濁。悶滯濕熱的視野中飄浮著熒熒的小點,她以為是自己被熱到眼冒金星,可隨后撲來的水果腐爛的甜味證明,這些是飛動的果蠅。姥姥興奮地把她拽到鏡子前比個子:“換換水土還能再長呢?!彼c點頭。姥姥家里的陳設一切如常,老式冰箱上貼著一張紙條,記著“紅包”“買西瓜、油桃”“煮粽子”,和她每天列的工作計劃一樣。

看見她額頭上的汗,姥姥打開只有恒溫保鮮層和恒溫軟凍層的老式冰箱翻動起來。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窸窸窣窣,抽屜與霜雪的摩擦吱扭聲,引起手心、腳心和腮部的刺癢不適。她認出了姥姥遞給自己的雪糕,這是去年暑假她來姥姥家那天買的四根雪糕中的一根,弟弟吃了兩根,她吃了一根,讓姥姥吃,姥姥說“我做完飯再吃”。長條的雪糕上結著大顆的霜渣,如同冬季雪天里被碾壓后再結上冰碴的車道。她深深地嗦著雪糕棍,嗦得舌頭尖干疼,牢牢地記住了木頭的味道。姥姥從恒溫保鮮層里拎出了用幾層塑料袋包著的粽子。端午節的時候,姥姥打電話問她吃粽子沒有,她說忘記買了。一個人在外面生活是不需要節日的。那些黏黏甜甜的食物并不是生存的必需品,反而是親戚聚在一起互相攀比、窺探隱私的由頭。她在端午節那天還是選擇了餛飩這種食物,便宜、熱乎、快速出餐。有湯,不需要額外買水來輔助下咽。除了金錢和時間成本,她還是很在意營養均衡的,因為生病的代價更高。大學的時候,食堂阿姨用一個打菜的勺子在眾多格子拼成的自選菜品間穿梭的時候,勺背總會不可避免地剮蹭到幾顆上一位同學所選菜品的菜丁,隨著她點的菜一起扣進她的盤子里。胡蘿卜塊、小束西藍花、單條的金針菇是常客。她不挑食,對于不請自來的零星加餐照單全收。餛飩的內餡是肉和玉米粒,配菜有油菜、紫菜、蝦皮和鵪鶉蛋,是令她滿意的豐富。她端著滿湯的碗從餐臺走回到用包提前占好的桌位,故作鎮定,大腦清空,手穩心穩,短短的路程是一場小小的冥想禪修。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在用餐時間教過端湯的方法:眼睛看著前面的路,手里的湯碗就不會灑出來。過了二十年她也沒學會看著前面的路,她根本就不相信注意力以外的地方不會失控,死盯著用指頭扣緊的碗——她唯一能掌握的地方。

時隔兩個多月的粽葉已經掉色,她咬了一口,粽子和冷凍層里的剩菜串了味,帶著生肉油脂的腥膩和過年蒸飯里放的廣式臘腸的甜咸。還有汗味——一根頭發勒住了她的舌頭,輕輕一扯,另半截無可奈何地斷在黏米里。這根頭發一段黑黃,一段黃白,像塑料尺子上磨損褪去的刻度,那是老去的間距。她毫不猶豫地吞咽,熟得發爛的江米粘連著她的咽喉、食道、胃、小腸和大腸——這些從姥姥的女兒的身體里一點點成形的內臟。連著汗味和指紋也一并吞下,那與生產她母親時流下的汗水和因陣痛攥緊的被角出自同一血脈。她嘗出了汗味中的場景:六月末,姥姥穿著白底藍花的背心,把江米用兩手的掌心握成團,攢出不會融化的米球,用粽葉包住,用手腕抹汗……里面的紅棗真甜啊,可還是刺痛了她的蛀牙。

姥姥一遍遍撫摸著她買來的床品四件套,絮絮地說著老家最近的事情、老家以前的事情。她靜靜地聽著,手里削著一個蘋果。蘋果皮優雅地轉圈,繞成染色體的螺旋狀滑落。姥姥用那樣滿足的目光看著她,仿佛她正用嬰兒的身體矯健地削著蘋果,或者以現在的身體獻上了一個金子做的蘋果。

姥姥問她生活和工作的事情,她說挺好的。她也不知道這算好不好。這是她拼盡全力換來的,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準備面試的時候,她整夜對著鏡子練了又練,每個手勢應該手掌向上還是半握拳,位置在肚臍齊平還是肩膀。等到真正上場了,還是控制不住法令紋上部肌肉的抽動。最后她得到了這個崗位。

突然有雷聲,隨后雨點在窗戶上蹭出一道道刮痕。姥姥有點高興:“在這住吧。”她沒應聲,想起自己出租屋的窗戶。季節冷暖交替,多是有雨。她房間里唯一的窗還關不嚴,出門前,她得用膠帶貼緊??墒遣怀鲆恢埽z帶上就會吸滿風中的塵土,失去黏性,無可奈何地松開,好似墜崖時抓不住任何東西的手。雨點斜著潲進她的小屋,打濕放置在窗邊的床鋪。應該用花盆頂上的,她沮喪地想。

她租住在工作城市的郊區,經濟適用房,一居室。那里是城市積木拼盤的凹槽處。因為太渴望一個獨立的空間,所以沒有選擇在通勤便利的市區合租。這個地方她已經租了兩年,整體還算順心。在只有自己的空間里,什么都好說。房子隔音不好,偶爾能聽到男人的喊叫聲,她猜想可能是這種方言的語調比較容易激動。直到遇上了真正的危機——樓下的老太太氣沖沖找上門來,說連續幾天凌晨都被凳子拖動的噪聲吵醒?!拔覜]得罪你吧?你個小姑娘怎么這么會折磨人!”她像被凍住了一樣發愣。在外地出差一周,昨晚她一到家門口,就甩掉外衣踉蹌著撲到床上,那是電量的最后一格。可還什么都沒說,她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停也停不住。她只是怨恨自己為什么訂了昨晚的車票連夜回來,為了省下一晚可以折現的差旅費。如果按計劃今天回來,車票和攤在地上的行李箱就是她的不在場證明。第二天,一位中年女人帶著老太太和食品禮盒來道歉,說自己的母親有臆想癥,過段時間就把她接走。中年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她高中班主任的一樣,她膽戰心驚地屏住呼吸。老太太哭著拉著她的手。她看著老太太嘴角的一點白沫發呆,在母女倆走后她愣愣地癱坐在地上。她是這場鬧劇里沒有臺詞的配角,被拽去打配合的臨場演員。但她覺得她們不是壞人。老太太的手是溫熱的,和姥姥的有點兒像,指尖松軟,沾著結塊的面粉。

剛租這個房子的時候,她在補習班教課,為了在準備教師編考試期間不用向家里要錢。補習班新來了一個應屆畢業生后,她升為教學主任。她差點笑出來,一共五個人組成的補課機構,就有校長、副校長、教學主任、普通老師和清潔阿姨這五等職位。就和她租的房子一樣。在轉身都困難的衛生間里有一個占了五分之三面積的浴缸。這是房東家替換下來的,沒地方放,擱在出租屋里反倒寫成了簡介上的賣點。老款式,線條墩厚笨拙,上面布著粗糲的黃漬,乍看說不定會混淆為海灘上殘留著鹽堿的礁石。一放水,下水口處懶惰的飛蟲就被驚起。平時淋浴只能邁進浴缸里站著,一手舉著花灑,冒著被腳下堆積的沐浴露泡沫滑倒的風險,重心降低,半蹲著,弓著背沖掉頭上的泡沫,像處理干凈的牛蛙。熱水器不顯示溫度數值,只能靠擰水龍頭一度一度地試,她想象自己是電影里聽著旋鈕響動撬保險柜的神偷,全神貫注。因為多旋一度,皮膚就有可能從凍青到燙紅。她安慰自己,這樣的不舒適可以敦促著盡快洗完,也順便省水。沒錯,松弛、安逸意味著低效率、精神松懈和浪費。于是,她每天都在傾瀉的水柱下橫跳,在需要水洗的同時躲避水。這避不開的不舒適的溫度。有一次放小長假,她在家里轉了幾圈,決定獎勵自己,于是仔仔細細地把浴缸的每個邊角都刷了一遍,煥出光潔的本體,放滿水,閃爍著馬爾代夫夏日海灘的藍綠色波紋。浴缸底部鋪滿了細密的氣泡,她一踏進去,氣泡就抓撓著腳底升上來,猶如在水底綻放的煙花,發出跳躍的響聲。入水,她所有的汗毛順服地倒下,像感到安全的豪豬。從她身體的最底部升起一牙月亮,掛在嘴角,這是滑進起泡酒中的水果伴侶的感覺,醉醺醺的困意襲來。托這個浴缸的福,她也終于有機會感受具象的地球自轉,和高中地理書上那位科學家放水時的發現一樣。水和泡沫一齊旋著漏下去以后,凋謝的頭發跟海草一樣搖擺,顯露出與黏液相纏的下水口。她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甩進垃圾桶里。她住在十七樓??捶康臅r候,她從窗戶向外望:正下方,小區里的幾盞路燈發出奄奄一息的白光,往前一塊也是黑的,大片廢棄的農用房和大棚是城市的蛀牙。但是再往前,就是一捧巨大的光團,她忍不住貼近玻璃,好像趴在水族館的魚缸壁上。車燈川流,回繞成環,如同一串串在透明管道里游動的通體橘燦的金魚。她決定租下這個房子,以便對這個表面上接納了她的城市保持不遠不近的暗戀。

幸運的是,房子附近有一個植物園,放假的時候她每天都會去散步。她總結出了自己喜歡去植物園的幾個原因:園里的溫度比外面低幾度,一進來就感覺涼爽;有很多高大樹木,抬頭看對頸椎好;味道好聞,尤其是雨后和剛割完草;可以看別人遛狗,養狗太貴了;一個人去也不顯得奇怪;最適合戴耳機聽音樂;理所當然的不用說話;不要錢。周末的時候,許多家長會帶孩子來這個郊區的植物園親近自然。園區門口豎著一塊刻字的石頭,如果是小孩子,就會被要求“念一念”;如果是大孩子,就要聯想出“關于春夏秋冬的詩”“關于花草林木的詩”。每次聽到這些對話,植物園里的空氣就不再流通,哽在喉頭。就像是她刷到夕陽、大海、彩虹這些自然奇觀的視頻時,彈幕里鋪天涌進的“考研上岸”“考公一定行”的字行把景色徹底擋住了一樣。在她有限的經歷里,在植物園里遇到的“教育者”比在培訓會議上的更多。植物園里有一塊專供孩子們玩耍的沙池游樂場。小鏟子、小推車大張旗鼓地堆造著,張開的小手如同在沙灘上舞動的海星??稍谌嗽斓纳吵乩铮匙硬话驳赜縿又?。堆出“城堡”的孩子被只拱了一個土包的孩子的爸媽稱羨:“你家孩子上的什么美術班呢?”甚至有的父親母親急著去幫孩子建筑一個更高級的器物,奪過孩子手里的小鏟,疊好肥大的肚子,蹲在地上奮力挖土。是的,她每次在學校收作業的時候都會收到過于精美的手抄報。那是搜索“唯美花邊”后打印出來,用成年人的手細致又穩妥地打好外框后,留給稚嫩的筆觸一塊小小的,不容逾矩的活動范圍。有一次,她跳進沙池,用手指漫無目的地在沙土上攪動,隨手寫了幾個單詞。正感受著沙子的奇妙觸感時,一對母子路過,年輕的媽媽說:“快看看阿姨寫的什么,你不是學英語了嘛!”孩子忸怩地哼著。她突然對孩子感到歉疚。天黑下來,沙子冷得更快,血液一循環到埋在沙子里的指尖就溫度下降。她站起身的時候順便裝作蹲久了腿麻,趔趄一腳踢散了自己面前的沙土,拍拍褲子,走出去了。當她自己是個孩子的時候,并不認為自己是孩子,偶爾鄙夷同齡人的幼稚。直到她長成大人,她才真正看見了孩子??戳艘谎郾恚唿c二十九分。她在心里默數:三——二——一——人行道上的路燈像依次點燃的蠟燭一樣波浪式亮起,讓人懷疑路的盡頭是否會藏著蓄謀已久的驚喜。她感受著這種幸福的錯覺,順著路一口氣走回家,然后打開只為自己而亮的燈盞。

她帶著六個班級的英語課,一周十八節,還要準備極具觀賞性的公開課迎接隨時到來的檢閱,每天都最后一個下班。一到晚上她就覺得自在。辦公室的頂燈外扣著一個側面敞口的玻璃罩子,蟲子飛進去但找不到出路。硬殼的瓢蟲在白花花熱騰騰的燈光里發出當當的撞擊聲,燈管里光電的暗流也一起輕輕嗡鳴。經過一夜黑暗的冷卻后,次日白天,燈罩里映出蟲子的尸體——小小的黑色的影子。沒有人搭話的時間總是很快地過去,一抬眼,辦公室的鐵門上映出紅色的光點。她以為是夕陽,跑出門才發現,是樓道里煙霧報警器的紅光。天完全黑了。電腦關機,黑暗迅速填上這一方光亮的缺口。跨過地鐵與站臺之間的空隙,進入冰箱一樣的車廂。車廂分為強冷和弱冷,她從來沒注意看過自己上的是哪一種,大概和冰箱里的恒溫保鮮層與恒溫軟凍層相類似。在地鐵響起嘀嘀嘀嘀的關門提示鈴之前進入才是更重要的事情。上車后她才會思考,這里是強冷還是弱冷呢?同時在站穩和不倚靠碰觸到他人之間掙扎,成為一株腳底有根但無法穩住的水生植物。上車后她才會思考,可能教師這份工作也應該由那些家境優裕、父母已經給置辦好了一切,只需要一個體面名頭的人來做。然后在感覺難受之前急慌慌地打開手機里的搞笑視頻來看,像從速效藥瓶里倒出救心丸。坐地鐵這種身體靜止而思維活躍的時間往往令人應激。地鐵正在行進,輪軌沖擊發出尖嘯,集電弓與架空接觸網摩擦,噪聲與震動齊鳴。興許是外面的世界正在坍塌。如果不那么累,她更喜歡騎單車回家,在堵滯的轎車長隊的空隙間順暢通行,那是為數不多的感覺貧窮而輕盈的時刻。春末夏初的夜晚,腋下的汗漬在涼風里慢慢滲干,她在噴出的嗡嗡煩躁的尾氣中間穿梭,感覺真的好輕松……

以上狀況,她給姥姥幾經修飾地說了三分之一,著重說了有浴缸和逛植物園的快樂。她怕姥姥擔心。其實更因為,有些不細想就可以翻篇的事情在復述一遍以后,就會突然后知后覺地感到委屈。那種她慣于自我保護的鈍感,將以更尖銳的方式回旋向她心上的埡口。

“同事怎么樣,都好相處吧?”姥姥又問?!巴玫?,辦公室里的姐姐都很照顧我。”其實挑不出什么毛病來。辦公室里一共六個老師,五女一男。靠窗戶坐著的是王老師,快五十歲了。他面色青黃,像一尊雕塑,質地是銅還是陶土,倒是一眼看不出。辦公桌上,一排并不追求品質的香煙橫向鋪開,原因是只要癮一上來就來不及掏煙盒。他從不拖堂。王老師在放學后也不愛回家,磨蹭地在電腦上斗著地主。窗戶邊上的墻角被熏得發黃,她剛來的時候還以為是特別設計的做舊墻紙。辦公室里的女老師們都集體忍受著,像是習慣性地忍受自己的丈夫和父親一樣。三十多歲的于老師一周七天的衣服都不重樣,最近迷上了美甲,買了一整套工具。除了王老師,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都被她拿來練手,所有人的指甲都亮亮的。年紀最長的郝老師嗔怪著自己的指甲太艷了,像什么樣子,其實增加了撥動劉海的頻率,在拿包時也不甚自然地翹起自己的手指。郝老師五十四歲了,明年退休。她們之間差三十歲,叫姐實在顯得輕佻。但其他老師都叫“姐”,如果只有自己叫“老師”會顯得生分。不過郝老師馬上就退休了,應該也混不熟,還是叫老師穩妥。整個辦公室,只有劉姐有不坐班的特權,大紅色的嘴巴咧開爽氣一笑說,有膽就行。經過觀察,她承認有些魚確實要交給行家來摸。雖然劉姐在辦公室待的時間少,卻是存在感最高的一位。人家跟誰都能聊得來,笑語盈盈,一刻不停地說話,或是一刻不停地嚼著東西。劉姐的口紅總是分層,下嘴唇內側的黏膜濕潤順滑,被磨得上不了顏色。門牙上有嗑瓜子硌出的豁口,也可以稱為是一種小眾的職業病。每次劉姐與她講話,她都要多次提醒自己不要一直盯著對方鼻翼和眼角笑紋里的積粉。聽說歐洲的貴族會把家族里的杰出人士加入姓氏,導致名字的篇幅過長。劉姐就是能夠把偶然的經歷或一面之緣的人加入自己“名片”里的那種人。劉姐暑假去了一趟泰國,后來辦公室里只要有人提到“夏天”“游泳”“裙子”等關鍵詞時,就會自動觸發“我在泰國的時候……”劉姐教的科目在幾年前從英語轉為了科學,因為學校沒有專門的科學組辦公室,就留在了英語組,方便隔壁的語文組和數學組的老師來占課和打閑嘮。劉姐天天利用上班時間出門逛游卻不撂下話柄,因為每次回來總能給同事們帶些小零食。一次,校長來辦公室里探班,她怔怔地看著劉姐手拎兩個大塑料桶晃悠進來,邀請校長嘗嘗從山上廟里接來的“福泉”。近四十歲的那位姐姐,她差點叫成“姨”,面容浮腫,整個冬天都穿著臃腫的亮綠色羽絨服,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孩子常常生病,就得拜托年輕老師換課。學校一補課,這個姐姐就會把孩子帶來學校,兩個孩子用美工刀把粉筆刮成碎末“做飯吃”。最年輕的那位老師比她大四歲,架起“終于不是最小的了”的虛勢,和氣又傲慢,給她介紹了辦公室的基本情況后就將公共區域的衛生順手交給了她。姐姐們的年齡排布均勻,正好為她鋪展開了未來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的樣子,她盡量不往這個方向去聯想。

她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日常穿著打褶的連帽衛衣和膝蓋鼓包的牛仔褲,上衣的帽領有時忘記整理就倒翻著,像是包著嘔吐物的塑料袋,耷拉在脖頸后面;褲子的腰圍時緊時松,午飯后回到辦公室坐下,需要偷偷解開一顆扣子讓小腹得以呼吸。上課鈴打響五分鐘之前,她深吸一口氣走進人味蒸騰的教室,控制著自己不受控制向內八的腳踏上講臺。有一次上課鈴奏完的時候,后排嘴里嚼著泡泡糖的男生高聲喊著:“老師,這件上衣你這周已經穿了三次了!”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在她的記憶里,自己每一個學段的英語老師都確實穿得非?!把髿狻?。她突然有些莫名其妙感到抱歉?;氐郊液?,在出租屋的床上翻來滾去,買下十件不適合自己的衣服,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又在試穿后全部退掉。她對著鏡子里褲管中凸起的小腿發呆——這無數次追上地鐵和有力地蹬動單車踏板的小腿,和她中指第一關節處因為握筆力氣過重磨出的繭子一樣,鼓出勤奮又丑陋的形狀。用手指劃動著社交媒體上女孩們燦爛又松弛的笑臉,她頓悟,時尚感不是跟著別人的眼光買幾件衣服就能速成的,那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很多很多的錢和很多很多的自信。當她為衣服的顏色和搭配苦惱的時候,精致的女孩子們已經開始追求發絲的光澤和面部毛孔的大小了。她關注的是“面”,而高級的眼光已經瞄向了“線”和“點”。她翻了個面,看著天花板,不幸又幸運地被消費主義時代給拋棄了。壁紙透出的藍色花紋宛如舊時歐洲貴族雪白小臂上藍色的靜脈血管,那時他們以白為美,待在室內,使用有殺菌作用的銀器盥洗、祭祀,與風吹日曬的勞動者區分開來;現在歐洲的富人又崇尚小麥皮膚,用地中海的陽光調色,肌理中溢出的光澤像精致的皮革。她肚子響了一聲,又開始糾結起晚餐的選擇。在唐朝多數人食物貧乏的時候以豐腴為美,如今溫飽基本無憂后,高碳水又成了窮人的專屬食物。皮膚的色溫、身材的胖瘦,外貌審美都是隨著有錢人的生活狀態變化的。誰能保證鼓脹的小腿有朝一日不會成為一種潮流呢?她從床上彈起來,懷著抱歉的心情把舊衣服抱去洗了一遍,它們已經磨合成了她身體的表皮,那是剛好盛下局促又不顯得白費力氣的尺寸。

困擾最大的問題就是,她不知道怎么擺出老師的闊氣。學生得意忘形時,生氣到何種程度最不令人反感。跟其他老師說話前,是否承襲在心里打一遍草稿的習慣。她在玩手機時都要在桌面放一本書,其他老師路過就把手機塞進書底。辦公室的老師們在偷偷地看她。她有充足的被觀賞的經驗,鍛煉出了動物般警覺的感官。她能清楚地聽到眼球骨碌的響動,那是一種類似火車駛來時輪子摩擦軌道的聲音,以及從鼻孔里噴出來的輕哼,像汽笛一樣發出伴著黑煙的爆鳴。后來,她覺得他們沒有惡意。因為他們是那樣自然地相互傾訴著隱私,拿自己的丈夫、孩子和遠房親戚來供人取樂,以炫耀的姿態發著牢騷??赡苷业皆掝^比內容合適重要得多,這讓他們覺得彼此同樣糟糕,同樣驕傲。教師辦公室,這個讓她整個學生時代不敢直視的籠罩著光暈的神廟,是一個輪番扮演丑角的草臺班子。偶爾他們會流轉給她一個同情的目光——這個沒有家庭的滿身學生氣的蹩腳的邊緣人。來報到的那天,老師們問她的前五個問題里就有“父母是做什么的”和“有沒有男朋友”。半個月后,較為年長的郝老師和善于交際的劉姐就開始給她介紹對象,好像在推銷茄子——“在稅務局上班,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她不知道如何推辭,每次都笑著搪塞過去,私下練習著怎么得體地表露出拒絕的表情。她其實沒有那么反感相親,只是前輩們介紹的人,去見了說“不合適”就等于否定人家的眼光。后來實在是提得太頻繁了,有次她就稍微高聲地答了一句:“謝謝姐!我現在真的沒什么想法!”郝老師和劉姐互相瞅了一眼,往各自的辦公桌踱去了。其他老師像甩回釣竿一樣敏捷地收走了視線。其實熱情和壓迫也只隔著薄薄一層,她分不清自己是一位看起來就令人疼惜的后輩還是近似一種可以置換、鏈接的人情資源。她高中上的文科班,后來上的師范大學,所以和男性相處只覺得尷尬。連在深秋的晚上聽見傷感情歌的時候,她都聯想不出一位應景的男主角。大學時候,她看著每晚宿舍樓底下站立著的擁抱的情侶,脖子和頭互相交換位置,氣溫越極端,他們的體溫就越統一。她不清楚那是一種什么生活狀態,也談不上羨慕。她最近一次動過心的男生還是研究生時期的同門師兄。那是開學不久的集會,在一位老師發表完一長串枯燥的訓導以后,她一邊鼓掌,嘴角一邊控制不住地外擴拉平。一抬眼,對面男生的嘴角也還沒來得及放下。她發現了同類的破綻??墒撬麄儚膩頉]有說過正事以外的話。遇到一個同頻但沒有交流的人,算是并不遺憾的結局。

她在辦公室的群聊里翻出合照給姥姥看,把每位的面孔逐一放大?!斑@個姐姐是本地的,性格特別好?!薄斑@是我們辦公室唯一的一位男老師。”她做出不痛不癢的解釋。姥姥只把她一個人放大看,突然指著照片說:“你怎么穿得這么薄??!”她還真沒注意過。辦公室里患了咽炎的空調整日急促地咳喘,釋放強大的冷氣,把整個空間變成一個巨大的冰箱,仿佛與室外的烤爐無言對抗。其他幾位女老師把柔軟的針織小衫搭在椅背或像藤蔓一樣攀上肩膀,那是會呼吸的溫暖,那是原住民的習慣。而她因為是夏天,理所當然地穿了短袖,每天在辦公室里卻凍得雞皮疙瘩和汗毛輪番站崗,像警覺的豪豬。她已經接受了不舒適的溫度才是常態。那種“疊穿著幾層”的人,自然地根據環境的冷熱穿脫調試,保持溫感適宜;而她只有一件套頭單衣,習慣性地在所有的忽冷忽熱中挨過去。算了,爸媽從小就教育她“不比穿著比學習”。這張照片她也給其他人看過,他們評審著同事們的容貌、面相、臉上的皺紋、穿著,猜測他們的年紀。但只有姥姥看到了,所有人在空調間里穿著長袖外套的時候,她露在外面的手臂。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笑給姥姥看:“沒關系的,我年輕嘛。”只是窗戶外面的云一天比一天早地黑下來,教人無端地失掉了好多力氣。

姥姥還是堅持送她到公交站。姥姥年輕時膝蓋就落下了風濕病,走在路上,每一步的重心都得往她身上倚一下。她看著白熾路燈鉆進高處的枝葉,樹冠晃亮,綠得像色素勾兌的蘋果汁,以前她覺得飯干得難咽的時候買過這種飲料。黑夜與燈光錯落,姥姥的頭發顏色白黃,質地散軟,宛如老家小河灘邊上的蘆葦或是蘆葦叢里鴨雛的絨毛。她們一起站在小區門口的公交站前,她不由自主地靠在姥姥身上。正是附近高中下晚自習的時間,那家叫作“幸福麥田”的蛋糕店散發著昏昏欲睡的香甜。沿街的人行道邊種了一行銀杏,被腳步碾過的銀杏果散發出腐臭,掩蓋掉高中生校服里疲憊的體味。她摩挲著姥姥的肩膀說,一定健健康康的!這句祝福的分量已經和姥姥頭發還黑亮著的時候不一樣了。姥姥說,一定要好好吃飯!這句囑咐的分量已經和她還在上學的時候不一樣了。她點點頭,害怕出聲的告別會帶著哭腔。她沒說出口的依戀和抱歉,用生理的鹽度為縱橫的傷口殺菌。那些從未真正解開的心結,已經可以預料到的,會在往后的失眠時間里漸次浮現。

公交車頭的紅光指示燈在暗夜里靠近,在她濕潤的視線里放大渲染,變成一個閃亮的紅色絨球。她想起自己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每晚都必須撫摸著一塊小絨毯子入睡。有一次媽媽把她送到姥姥家過夜,沒帶毯子,她就一直哭著不肯睡覺。姥姥從箱子里翻出媽媽結婚時親戚送的一塊滿是牡丹的大紅毛毯,雖然厚重,但畢竟材質相近。姥姥把她裹進大毛毯里顛啊顛,走進寂靜寬闊的院子。星星特別亮,又密,像閃光的沙子。她摸著毯子上的絨毛,呼吸著木箱子里樟腦丸的味道,不甘又滿足地睡了。黑夜在姥姥的臂彎之外汩汩地流淌。嬰兒時期的她就沒怎么哭鬧過,整日靜靜地躺著或坐著,連呼吸聲都很小,好像總是有心事墜著似的。姥姥就成天擔心不已,民間說這種乖靜得出奇的孩子是靠一個小鬼虛魂兒吊著的,活不長。直到那次她因為對絨毯的執念哭了一夜,哭得鯉魚打挺,哭得全村的狗都跟著吠,哭得天際泛白,姥姥才疲倦又歡快地放下心來。她長大以后也蓋過那床毛毯,重得蹬抬一下腿都費勁。這是媽媽轉述的一個片段,再添上點想象的話,她覺得自己又記起了當時的感覺:她被輕輕地拋起,又安心地墜落,在暖烘烘的紅色絨毯中回到了與心臟共振的子宮。那是世界上最溫和的可以凝視的紅色火焰,足夠讓她在冷的時候反復冬眠。

讓我的溫度停留在這里就好了。她這樣想著,跨一步登上了公交車。在最后一排坐下,她看過前排每一位乘客的頭頂。淡淡的燈光蓋住他們疲憊的肩胛骨。末班車總會多等一會兒,不讓晚歸的人錯過。她能感覺到,粽子還在肚子里,溫熱的,柔軟的,像投擲在井底發著夜光的石頭,或者河床里落地生根的錨。那位熟識的司機大叔跟以前一樣,在發車前將安全帶甩上肩膀,像背上臨行的挎包。

陳明陽,2003年生,內蒙古赤峰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本科在讀。

責任編輯: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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