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宏圖怎么也沒想到,一年光景,他會以這種身份去看守所會見沉秀麗。
沉秀麗身穿號服,蓬著一頭亂發,歪坐在椅子里,手腳被鐐銬牢牢束縛,沒了當年上竄下跳的神氣。
仿佛還是昨天,沉秀麗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小區門口,一見錢宏圖就撲棱雙臂大喊“表弟”,聲音之爆,堪比古斯塔夫鋼炮。錢宏圖被嚇蒙了,撓著頭。見狀,沉秀麗大笑,說起錢宏圖已經作古的姑婆。錢宏圖慢慢醒過神,記憶里是有這么一個精瘦女人,說話中氣十足,表情夸張,是錢宏圖遠房表嫂。私底下,大家喊她“機關槍”,是錢宏圖爸爸的遠房姑姑的侄子的媳婦,過年在姑婆家遇見過,但從無交集。若在古代,這門親也快出五服了。
自從當上律師,錢宏圖行事格外謹慎,普通親戚見不了面,一般朋友進不了家,請客吃飯直接去酒店,幾乎無人知道他家的大門朝南還是朝北。這個沉秀麗,不曉得從哪里搞到他家住址,招呼也不打,直接找上了門。錢宏圖用手攏住嘴巴,不動聲色忖度其來意。
沉秀麗嘻嘻哈哈,一口一個“表弟”。進了門,身子距椅子還有十來厘米,屁股斜夠著就想落座,沒待坐穩,薄薄的嘴唇片上下翕動,里面好像埋了幾十噸炸藥,噼里啪啦火力全開。錢宏圖臉色瞬變,豎直耳朵聽了半天,原來不是罵他。
哼,敢動老娘的侄子!送他蹲大獄!聽那口氣,她想送誰進去就送誰。沉秀麗昂著頭,拔長脖子,提起身子,左腿貼近板凳,右腿跨出,揮舞著胳膊,看上去就像一只準備干架的斗雞。說話語速特快,像鐵鍋里炒豆子,每蹦一句,就濺出許多唾沫星子。倘若跟人吵架,估計架沒吵完,對方已被活活淹死。
如今,他隔著鐵欄、玻璃,錢宏圖生出幾許尷尬,他遲疑片刻,最終以親戚的身份喊了一聲“表嫂”。沉秀麗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昔日那只好戰的斗雞,像是被主人用刀割斷脖子出盡了血。
表嫂,我受表哥委托前來會見,主要是了解本案詳情,以便開展后續辯護工作,為你爭取更多的合法權益。沉秀麗身子微微動了動。
請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只要你陳述的事實能證明當時是過失,而非故意,情節就不那么嚴重,法院也會從輕處理。沉秀麗似乎受到鼓勵,慢慢抬起頭,目光呆滯地看了一眼錢宏圖,但很快躲閃地看向別處,頭跟著歪到一邊。
目前案情還在偵查階段,案卷尚未形成,警方手上的證據還不充足。你是當事人,也是唯一目擊者……
沉秀麗耳朵挑起,身子抽搐了一下,稍稍坐正,眼神飄忽游離,最后落在胸前冰冷的手銬上。幾秒鐘的沉默,沉秀麗像受了刺激,大笑,一股瘆人的寒意掙脫森嚴的氣氛,在狹小暗黑的空間里來回沖撞、撕咬。幾秒鐘后,笑聲轉為哭聲,死了!都死了!我娘死了!西陰死了!我們沉家絕后了!是我!是我把他殺了!我把自己的親侄子殺了!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不是人……聲音一階階拔高,又一節節跌落,越跌越低,最后變成囈語。那顆聳在肥大號服上的蓬松頭顱,像遭遇了外力壓迫,一點點地垂下……
過了片刻,那顆頭顱猛地挺起,朝錢宏圖爆發出刺耳的尖叫,叫警察來!給我一子彈!叫警察來!給我一子彈!嗚嗚,我咋不去死呢?死吧!死吧!去死吧……她邊喊邊用手銬砸向自己的腦袋,無奈鏈子太短,牽制了手的力度,沉秀麗便改用頭撞窗臺,“咚、咚、咚”,重錘似的一聲聲砸下……
錢宏圖臉色陡變,慌忙站起身,大聲阻止,表嫂,你,你這是干什么?趕快停下!趕快!
二
半月后,錢宏圖又一次來到看守所。
沉秀麗坐在審訊椅內,頭低著,一綹劉海斜溜下來擋住右眼。錢宏圖停了停,輕咳一聲,語氣不帶絲毫感情,我是裕豐律師事務所律師錢宏圖,受你家人委托,專程前來會見。如果你接受我當你的辯護律師,就請把頭抬起來說話。
沉秀麗緩緩抬起頭,看向錢宏圖。
錢宏圖輕舒一口氣,你家人托我帶來兩句話:一是你娘經搶救,已無生命大礙。不待錢宏圖往下說,沉秀麗“啊”了一聲,眼里閃過一線光亮。錢宏圖為之一喜,繼續道,二是你女兒前天生了個大胖小子,足足八斤。沉秀麗緊繃的臉終于舒展開來,嘴唇抖動著,眨巴幾下眼睛,眼淚撲簌簌落在松弛的眼袋上。
爭取早日回家!錢宏圖看著沉秀麗極其誠懇地說,作為辯護律師,我會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為你爭取最大的權利,這你盡可放心。錢宏圖飛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神情凝重地說,上次我們浪費了一次寶貴的談話時間,好在,案件還沒有提交檢察院,我們還不至于太被動。今天請務必克制自己的情緒,抓緊時間,回顧案發當天的情形,我會認真聆聽并做好記錄,說著,攤開隨身攜帶的記錄本。
短暫的沉默,沉秀麗的聲音轟然炸開,錢,都是錢!是錢,害了西陰!錢宏圖的心“突突”凌空拎起,目光死死按住沉秀麗。沉秀麗打了個趔趄,聲音委屈地低了下去,你是知道的,若不是那10萬塊錢,就不會有現在這種情形。
錢宏圖當然知道,那是沉家老小挖空心思朝思暮想要得到的一筆巨款,也是沉秀麗幾次三番尋自己上門的目的。
沉秀麗接著說道,那筆錢存在我娘卡上,我娘計劃著派大用場。可西陰那討債鬼,眼睛死死盯著。說班級成績優秀的同學都有電腦和手機,我娘以為這兩樣東西能幫到西陰的學習,立刻遂了他的心意。電腦手機買齊了,我娘催他去學校,他說不讀了,不想見到老師同學;催他找工作,他說歲數還小,想再等幾年。他既不讀書,也不工作,整天抱著手機。最近也不曉得撞了什么邪玩上一種游戲,一輸就是幾百上千,向他奶奶要錢,奶奶不給,他就大叫大喊。半夜里,引得滿村子的狗子跟著一起狂吠。我娘聽了心驚肉跳,哭著打電話向我求救。
我去的那天,兩人又吵上了。一個非要取走卡上剩余的錢,一個說什么也不答應。西陰一把奪走我娘的手機,鼓搗半天沒能打開,問我娘密碼,我娘死活不說,他便揪住我娘往死里打。
等我趕去,兩人第一輪爭吵已結束。我娘見了我,擼起青一塊紫一塊的膀子給我看,西陰卻在一旁冷笑。那時午飯時間早過,家里還冷鍋冷灶,我訓了西陰幾句,就趕著去淘米洗菜。誰知,沒過一會兒,兩人又吵上了。只聽到我娘喘著粗氣罵:“畜生!遭天——”罵了半句,聲音出不來了。我感覺不對勁,拎著菜刀沖出廚房。西陰背朝外,一個膝蓋半跪在沙發上,一個膝蓋死死抵住一樣灰色東西,走近了才看清那灰色東西原來是我娘的一條大腿。我娘絞著兩腿倒在沙發上,脖子被死死掐住,眼珠子凸出,雙手拼死舞動。
“住手!”我邊喊邊沖上去用力拍打西陰的背,他愣了愣松開了手,朝我娘吼:“把錢給我!死老太婆!”我娘揉著脖子“啊喲,啊喲”叫著慢慢爬起,嘴巴子犟道:“小畜生!錢,我帶進棺材也不給你瞎花。”
“你說的?好!那你進棺材吧!”西陰猛地轉身,一把扣住我娘的脖子,手腳一齊發力。我手忙腳亂去拉架。西陰個子雖不高,但發育的男孩力大無窮,我左手使不了勁,怎么拉也拽不開,眼見得我娘雙手垂下,一口氣上不來。我急了,換了右手,提著菜刀嚇唬他“松不松?再不松,剁你的手?”他不睬我,沒法子,我便拿刀背敲打他的手背,他似乎沒有痛覺,任憑我怎么敲打,手都像鐵鉗死死鉗住我娘的脖子。“沉西陰!松手!”我揮舞著菜刀朝他大喊。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松了手,右手朝我狠狠甩了過來……
沉秀麗直著眼,像抽去了筋骨,癱倒在椅子里。
一直沒有說話的錢宏圖,若有所思地問,這么說,是他不小心撞到刀口上的?
沉秀麗不接話,喃喃自語:血,摁都摁不住,直往外噴!紙、手巾、抹布、衣服,全用上了,堵也堵不住……
沒事了!沒事了!他們問你,你只需回答“你拉架,是他自己不小心撞到刀口上的”,多余的話一句也不要說。
沉秀麗傻愣地盯著錢宏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相信我,你只需按我所講的說。言多必失,多說無益。錢宏圖真誠地看著她。
沉秀麗眼神空洞,瘦削的身子被肥大的號服包裹住,直僵僵地坐著。半晌,她緩過神來,動了動身子,破口大罵,挨千刀的!是他!都是他!害了我們全家!老娘咒他祖宗十八代!
一聽到“他”,錢宏圖的心“咯噔”了一下。
三
那天,沉秀麗摸上門,說的是侄子,卻句句不離那位老師。說到激憤處,又是拍桌子又是罵人家娘,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錢宏圖家里來了催債的。
錢宏圖平時接觸的都是大宗刑事案件,在他眼里,凡是能夠用錢解決的都是小事。沉秀麗嘰嘰呱呱所講的,那哪叫個事?
沉家上一代全是帶把的,就沉秀麗一個丫頭片子;到了下一代,七八個堂兄弟,生不出一個帶把的,倒是她傻弟弟,一生就是個兒子。起初全家人有所顧慮,擔心西陰遺傳他爸媽的基因,誰知西陰腦袋靈光得很,小升初語數外全考七八十分,這可把全家人樂壞了,把西陰當寶一樣慣著,平時西陰做錯什么,全家人連一句重話都不說,更不會碰一個手指頭,尤其是他奶奶,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他老師什么東西?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教育孩子是這樣教育嗎?
見沉秀麗絮叨個沒完沒了,錢宏圖趕忙打斷,你們有什么訴求?
什么訴求?沉秀麗剎住嘴,一臉蒙圈。
就是你們想達到什么目的?
哼,最好讓他當不成老師,坐一輩子班房!
西陰的傷勢怎樣?
傷勢?沉秀麗又是一臉蒙圈。
錢宏圖皺皺眉反問,難道沒看醫生嗎?
哦,看了!抑郁癥。言語障礙。
有醫院鑒定書嗎?
有啊,N省腦康醫院的鑒定書。沉秀麗邊說邊退下肩膀上的背包,從里面取出一張醫院鑒定書。
錢宏圖看了看,指指入院診斷說,這不能充當證據,是你們當事人家屬口述的。翻到出院小結又說,這也不能作為證據。
為什么啊?這可是醫生親自診斷的,怎么也不能作為證據?沉秀麗急了。
錢宏圖搖搖頭,“言語障礙”是不是老師毆打所致,還需要到法院指定的精神科醫院去鑒定。如果兩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法院才會認可。
這么麻煩!這顯然出乎沉秀麗的意料。
打官司講的是證據。法律上提倡“誰主張誰舉證”,如果你們真要起訴人家,就必須拿出足夠的證據。比如,事發時有無目擊證人……
有啊,西陰的同學,全班同學,他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打的。惡魔啊,這種人還配當老師!
這么多證人?讓全班同學集體作證,不就結了嗎!
沉秀麗囁嚅道,到哪里找人啊?事情都已經過去三年了,保不準那些同學早把這事給忘了。
什么?怎么拖到現在?
拖得的確有點久,可看見那位老師過得好好的,這心里面就不是個滋味。沉秀麗拍拍自己胸口,突然暴怒,要不是他幾巴掌,西陰也不會逃課;要不是逃課,西陰就不會休學;要不是休學,西陰就不會再次逃課,我弟媳也不會淹死;若我弟媳還活著,西陰就會繼續讀書,考個高中、上個大學肯定不成問題。是他,毀了西陰,毀了我們沉家……
沉秀麗越說越氣,嘴邊不知不覺堆起厚厚一層白沫。錢宏圖見了,起身倒了一杯水,沉秀麗接過,“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抹著嘴巴問,你說,這種人要不要送去坐大牢?
錢宏圖不置可否,憑著律師清醒的認知,若真打官司,去掉蕪雜的情緒,剩下的敘述,與實際情況有多少相符,還需要一一求證核實。錢宏圖不會把精力浪費在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但人家既然找上門,他就不會讓她白跑。
錢宏圖清楚三點:其一,打官司,不靠感情牌,得有證據;其二,老師無論如何都不該動手打學生,打,就是體罰,就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其三,沒有造成任何傷殘,單憑原告一張嘴,被告頂多受到行政處分、解聘、罰款或拘留。
錢宏圖思索片刻,輕咳一聲,人這輩子短短三萬多天,不要把精力耗在官司上,俗話說“贏了官司輸了錢”,普通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打官司。再說,這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人證、物證也模糊了……
照你這么說,就隨他去?我們西陰活該被打嘍?沉秀麗跳起來問。
不不不,你先坐下,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要讓他付出代價,但讓他付出代價的辦法很多,難道非要通過打官司嗎?
不打官司,還有什么辦法?
我們是成年人,成年人做事情總得考慮“利益”吧?你說,送那位老師去坐牢,西陰能回到三年前嗎?你們又能得到什么?僅僅是為了出口惡氣?如果那樣的話,還不如現實一點,實惠一點……
沉秀麗豎直耳朵,等著聽下文,誰知錢宏圖不說了,這可把沉秀麗急得不行了!
錢宏圖笑笑,不緊不慢地說,讓他拿出一筆錢,作為西陰的精神損失費,豈不更好?
那敢情好啊!要是那樣的話,事情還會拖到今天嗎?問題是錢在人家兜里,我們又不能去搶。
你們之前跟他談過?
沉秀麗點點頭,那人活脫脫一只鐵公雞,說什么打仗需要“師出有名”,拿錢也要尋個名頭,他說他想不出以什么名義給我們錢。哼,盡是屁話。說到底,就是打了人不認賬,不想拿錢。
這由不得他,你按我說的一步一步走。
幾個月后,沉秀麗提著謝禮歡天喜地出現在他家門口。哎喲喲,表弟你那些招數果然奏效,我娘一言不發在校長室坐了坐,那人見了我娘像龜孫子一樣一句硬話都不敢說。我和你表哥給教育局打了三次電話,這不,那人被嚇得屁滾尿流,親自上門要求私了。哎,就是錢要少了!我娘這人,年紀真是大了,前世沒見過大錢。十萬,竟答應私了!那天我若在場,沒有個二三十萬絕不松口……
鐵窗內,沉秀麗在聲嘶力竭地哭喊:
都是他!都是他!他當時不拿錢,西陰就不會丟了性命,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他為什么要給我們錢?他是存心的,存心害我們啊!這個壞家伙!壞家伙!為什么要給我們錢?為什么啊?
錢宏圖實在聽不下去了,臉一沉,厲聲道,夠了!不涉及本案的人和事不要再說,有那閑工夫,不如想想,你提供的資料有無疏漏。
沉秀麗渾身一顫,聲音戛然而止。目光倉皇落在鐵窗上,絕望悄然爬上臉頰,那顆倔強的頭顱復沮喪地耷拉下去。
錢宏圖看著沉秀麗,沉默片刻后,問,西陰滿十六周歲了嗎?
沉秀麗沒回應,過了好一會兒,“啊”了一聲。早過了,二十多了。
錢宏圖瞥一眼掛在墻上的電子鐘說,這就好。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這階段,只管吃好睡好,余下的事交給我來處理,邊說邊合上記錄本站起身。
沉秀麗怔怔地瞅著錢宏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四
錢宏圖再次會見沉秀麗,是沉秀麗移交檢察院的第三周。
空空的會見室,沉秀麗像只病羊蜷縮在椅子里。
錢宏圖坐下,覺出眼前有一團白光罩著,瞇起眼,想看個究竟,待他看清,心“撲通”一聲跌落谷底。
還不到一個月,沉秀麗的頭發全白了,像秋天田野里綻開垂掛的棉花。隱在發下的那張蠟黃的臉,就像一張原漿紙,只是上面多出幾條紋路。錢宏圖努力回想,一時間竟想不起沉秀麗先前頭發的顏色究竟是黑色、黃色,還是花白。錢宏圖心頭升起莫名的愧疚,喊了一聲“表嫂”,聲音很輕,生怕驚著她一樣。
你來了啊,正好有話要跟你講呢。沉秀麗抬起頭,灰暗的眼珠在白發下轉動著。
最近有人提審過你嗎?錢宏圖丟開沉秀麗的話急急地問。
沉秀麗一臉迷茫,隨即點點頭。
幾次?
三次。
有沒有人對你采取過激行動?
沉秀麗搖搖頭。
錢宏圖目光在沉秀麗臉上來回巡視,確認沒有隱情,才轉過神問,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這一個月,我思來想去,覺得有些事不該瞞你。沉秀麗臉上披著一層寒霜,神態出奇地安詳,有種看破紅塵毅然赴死的決絕。
錢宏圖心頭一凜,不自覺地正了正身子。
西陰,實際年齡二十一了,但身份證上還不足十六周歲,是我把它改小的。
哦?錢宏圖似乎明白了什么。
記得嗎?我第一次去你家,西陰就快十八了。那天,我說老師打了西陰,你說老師觸犯了“未成年什么法”,我聽進心里去了,回家后,就悄悄找人把西陰的年齡一下子改小四歲。這孩子開口遲,三四歲才會喊爸爸媽媽,九歲才進學堂,個子又矮,我估摸沒人會懷疑……沒想到,這一改……我……我把自己改進來了……她咧了咧嘴巴,露出想哭卻哭不出來的表情。
錢宏圖一時語塞,終于明白這個月沉秀麗內心經歷了怎樣的煎熬,也為案子可能出現的變數懸了心。
沉秀麗臉如紙灰,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的駱駝,整個人塌陷下去。過了好久,她慢慢抬起頭,苦笑著問,相信因果報應嗎?
錢宏圖心倏地拎到半空,蕩了幾下,慌忙說,別瞎想……
老天爺在懲罰我們一家子呢。
有些事過去了,別老想著……
你不知道我們對那位老師做了什么……
一聽那位老師,錢宏圖后背一陣發涼,汗毛驚悚地立起,嘴里喃喃道,說這個干嘛?不說了,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沉秀麗一臉驚訝。
一年前的一次宴會上,錢宏圖偶遇朋友的兒子,交談中,發現他跟西陰曾經是同班同學。西陰的事雖塵埃落定,屬于過去式,但鬼使神差,錢宏圖非要擦拭掉上面落滿的灰塵,讓朋友的兒子湊近了仔細辨認核實。
“不對,沉西陰說謊!老師根本沒有打他,只是教育時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知道真相的錢宏圖心生自責:一個資深律師,竟做出“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的事,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但他很快為自己開脫,誰叫這人愛管閑事?不是班主任,平時指手畫腳就罷了,還喜歡動手動腳,十萬元錢交個學費,讓他長長記性。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們要跟他打官司,以前我們對他具體做了什么,你怎會知道?沉秀麗說。
那年老師讓學生在家上網課,我把家里的舊手機給了西陰。一向沒碰過手機的西陰,立馬上了癮,分分鐘離不開,離了手機就像丟了魂。開學后,班主任催我收了手機。沒了手機,西陰開始沒日沒夜地鬧,揚言不給手機,就不做作業,也不上學堂。我娘以為他只是嘴上說說,誰知第二天真不去上學。
我娘騙又騙不走、拖又拖不動,只好任他在家待著。西陰從小是我娘的面子,他一連幾天不上學,我娘怕左鄰右舍知道了笑話,便關上門用竹枝嚇唬他。這頭倔驢,扛不住,跳著腳說“老師打他”。我娘一聽扔了竹枝,跑去學校跟老師討說法,老師當然是否定的。
為這事,我專門打電話詢問西陰,可無論我怎么問,西陰就是不吭聲,被我問急了,他就嚶嚶地哭。我娘搶過電話,大罵老師,三個巴掌,幾棍子,打成這樣!
原來西陰不上學,不是西陰的錯,全是老師搞的事。
我娘感覺找回了面子,逢人就說老師怎樣打西陰。說的次數多了,聽的人信了,說的人也信了。從那以后,西陰每逢曠課都會搶在我娘之前把老師罵上一通,這樣,我娘就不舍得用竹枝逼他上學了。
西陰是我們沉家的希望,光宗耀祖全靠他。缺那么多課,我們只能找人給西陰辦理休學,花了幾萬塊錢。我娘氣難平,非要在休學證明上添“老師打的”幾個字。
休學一年,西陰還是不安心上學。我娘就會抹著淚跟人說,我家西陰抑郁了,老師打的。時不時還跑到學校鬧,但不敢真鬧。直到兩年后西陰娘淹死,西陰徹底不上學,我們把所有的不順統統怪到老師頭上,發誓不讓他好過。
夜深人靜,我丈夫打電話恐嚇他;白天,我捏著鼻子變著調謾罵他;我弟弟到學校門口伏擊他,朝他扔磚頭;我娘在上下班路上攔截他,追著他罵。
那個時候,任何偏向老師的話,我們一概聽不進。有學生說實情,我們責問他“收了老師多少好處費?”;有老師說公道話,我們反問“你在場嗎?”;有家長想當和事佬,我們痛斥“別假惺惺了,讓你孩子吃三個巴掌試試”!
我們油鹽不進,用盡手段沒撈到半點好處,老師卻照樣坐辦公室拿他的工資。沒有辦法,我們便找到了你。后來的事,你是知道的。
之前我從不相信什么報應,但西陰的死,使我不得不相信。這幾年里我們所做的事,我從來不去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自從我進到這里,夜深人靜,事一件一件找上門,霸占我的腦海,我不得不想,顛來倒去想,想得心里發慌,睡不著覺。我發現老天是長眼的,我們所做的事騙過所有人,終究沒騙過老天爺。
很快我們遭到了報應,先是西陰媽,后是西陰和我,我娘看似逃過一劫,但孫子死了,還有什么活頭?怕只怕,報應還會……沉秀麗突然剎住嘴,抓狂地大喊,錢!把錢退給那人!立刻退!
翻篇吧!錢宏圖聲音低沉。
翻不了!
可這不是錢的問題……
不是錢,他想要什么?我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錢解決不了的事。
問題是給不了。錢宏圖聲音變得越發低沉。
只要不是命,砸鍋賣鐵,借錢……
哎,現在討論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他若能放過我們,就有意義。
好了!這事不要再提了!錢宏圖突然撂下臉吼道。
沉秀麗噤了聲,臉色煞白,哀哀地看著錢宏圖說,錢不退,我家災難不會消停。
沒必要了!錢宏圖強控制住情緒。
有必要。請你帶個信兒給你表哥,告訴他梳妝盒底層的夾縫里有張銀行卡,密碼是……
真的沒有必要了!怎么就聽不懂人話呢?錢宏圖莫名光火。
沉秀麗驚恐看著錢宏圖。
那位老師,他,死了……錢宏圖聲音沙啞。
誰?你是說那位老師死了?!
一周前……重度抑郁……
他……他怎么能死呢?他這么一死,不就是死了都不肯放過我們嗎?他怎么就這樣死了呢?沉秀麗反復問。
錢宏圖低頭不語。
滴答滴答,時鐘來回走著,一圈,一圈,又一圈……
高云鳳,女,江蘇省作協會員,中學高級教師,出版小說集《占位》、散文集《足音》,曾在《中華文學》《安徽文學》《連云港文學》《太湖》《翠苑》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