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門弟子中,子貢和宰予算是言語門的翹楚,子貢更是表現突出,辯才無礙,詞鋒勢不可當。年輕人嘛,有真才實學,表達能力又超強,往往也會恃才傲物,時不時地和人比較。所以,子貢愛方人,喜歡評論評論這個,比較比較那個。孔子看在眼里,心中不滿,經常提醒他,并說,你咋有那么多閑工夫,我可沒空干這個事。有一回,孔子看子貢跟同學們比較來評論去,樂此不疲,心中不忿,就把他叫過來直接問:“那你和顏回比比,你怎么樣?”子貢是什么人,聰明絕頂,他當然知道顏回在老師心中的地位,老師這么說,口風一聽就是對自己非常不滿。他也真不含糊,張口就來,我哪兒敢跟顏回同學相比呀,顏同學是聞一知十,我嘛,嘿嘿,也就是聞一知二。
這話聽著,很順是吧,挺合老師的心也對顏回作了高度評價。可你細琢磨琢磨,他當然不能說不服顏回,更不能拂了老師的意。可他在表揚顏回的時候,其實,也小小地表揚了一把自己。
你就想想吧,咱們都上過學,考過無數次試,這課堂上老師掰開了揉碎了反復講,不斷做作業,就這樣,考試的時候,咱能拿個九十分以上,就相當不錯了,拿百分,誰敢拍這個胸脯?子貢說他能聞一知二,這要放今天,這不是超學霸又是啥?他把顏同學抬得高高,表面上挺謙虛,可也結結實實地表揚了一下自己。這,就是子貢。
但實際上,人嘛,處于人群中,社會上,會接觸到不同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和人比較,有時還得自我評價一番。有的場合,話趕話,還必須得做一番自我描述、自我評價。
孔子師生來到楚地負函城,這是因楚昭王的邀請準備入楚,所以先到負函城。葉公沈諸梁問來打前站的子路,貴導師是個什么樣的人哪?子路竟然被問住,一時不知道說啥,沉默半天。按理說,這位少孔子九歲的大弟子,跟隨孔子多年,與其師長期親密接觸,不但非常了解,而且非常敬服,始終追隨左右不棄,此刻本應該脫口而出,滔滔不絕,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才對,但子路竟然一時呆住,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大概,子路是想多了,他心里想要說得太多,可這十幾年周游列國,在各國轉了這么一大圈下來,竟然總也扎不下根來,沒有得到一國君主的重用,那我該怎么介紹老師呢?萬一哪句話說得不對,不合對方的意,意思弄擰巴了,豈不是會影響到整個團隊留楚的前途?
孔子知道了這件事,就對子路說,你怎么不這么回他:“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這話的意思是說,這是個學而不倦,誨人不倦,沉浸于禮樂典籍,鉆研文獻能忘了吃飯,整天樂呵呵的,沒有為自己憂愁過,根本意識不到老之將至的人哪。
《論語》里的這一章,是孔子特意對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如何向別人介紹自己而發的議論。他不講出身,如某某乃宋國的貴族之后,七世祖正考父如何如何;也不講社會地位,如曾任魯國的大司寇;更不講業績,如創辦了國際學校,有弟子三千;以及在魯執政時的種種功業。對這些事他一個字不提,只是說自己每天做的事,樂于從事的工作,時間都花在哪了,整個人的狀態是高度專注投入,且無憂無慮,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這話,有點意思。至楚地時,孔子得有六十多歲了,沒幾年就返魯了。這個年齡,別說古代社會,就是今天也應該算是老人家了。可都這把年紀了還千里迢迢來楚地謀職?該怎么跟別人介紹自己的“老”呢?這顯然是個職場難題。同樣的處境下,也有過這樣的:為了讓趙王重新請自己出山執掌兵權,廉頗就故意在使者面前放開胃口大嚼,顯示自己的食量驚人,賽過小伙子,表現我雖奔七之人,但身體倍兒棒,一副好牙口,吃嘛嘛香。而孔子呢,顯然,他這兩句話也不是隨便說的,他用了“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表現了一個孜孜不倦、日有常課、精力過人的老者形象。這是職場上求職時的言語策略,用了話術,但其實,孔子何嘗沒有意識到自己“老”?他當然知道自己老了,他自己不就說過嘛,我可真的衰老啦,好久好久我都沒夢見過周公啦!
那么,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所為何事?所樂何事?這個且按下不表,先來看看另外一個場合孔子又是怎么說自己的。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孔子是說,我這個人,只一心一意地紹述禮樂而不是追求新制禮樂,發自內心深信并喜愛古代文化,私底下我拿自己和商代好述古的賢臣老彭有一比。
這個自供狀,表達了一種取向,即我對于周代的禮樂文明是衷心服膺,習演禮樂不輟,不敢妄改,以此表達一個后來者對先賢古風的敬畏。我所做的,也古已有之,我是在向先代殷商的大臣(《大戴禮》中提過的商老彭)學習。
孔子在不同的情景下介紹、描述自己時有不同的側重,但也有一個主脈絡:
比如,他有一次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即便是十來戶人家的小邑,敦厚樸實忠誠講信的人一定能見到,而且還不少。不過,這種素質的人,可進于道,但所見皆庸庸,為什么呢,只不過不像我這樣終身孜孜不倦于學問罷了。這里特別強調了這個“好學”。有了好素質自然有益于進道,這是基礎,但如不好學則無所增益、變化。可見孔子最大的自我肯定,就是強調這個“好學”,好學難嗎?還真難,真少見,所以他回答魯哀公之問,弟子中有誰好學,只有一個顏回,今也則無。可見,好學之難。但是難雖難,卻也不是世所罕見。孔子在回答子貢之問,衛國的大夫孔圉死后,為什么給了他“文”這個謚號呢?孔子就說過,這個人“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所謂“好學”,有什么具體的表征嗎?真有,這就是孔子說的,“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學習,非初始奮發,以后心生倦怠,一曝十寒,而是終生不厭不止,進無止境。教人,也不倦不止,來學往教,不把學生真教會了絕不罷休。他用“學與誨,不厭不倦”來形容自己,這種精神,這種執著,終生深度學習的狀態,恰如魯迅說的樣子,“只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華蓋集·雜感》)這個自我描述,是孔子始終堅持的,他不光對子路、對葉公這么說,跟其他的弟子也這么說。
有一回他和公西華聊到有關對他的評價,他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之不倦,則可謂云爾也矣”,意思是我可不敢說我自己是什么圣人、仁人,也不過就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僅此而已吧。公西華馬上跟了一句,這正是我們這些弟子們學不了做不到的呀!可見,孔子從不承認自己是圣人、仁人,只是終身刻苦學習,終生從事教育實踐,他用這一點來刻畫自己的內在品質與追求的目標,以及所達到的維度、境界,一再強調他所從事的“學為君子”的事業。
孔子教弟子,就是在教這個“君子學”,學為君子。有關君子,他也說了不少的話。但他自我評價有沒有成為君子呢?他是這么說的:“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這個“夫子自道”,后世有后世的習慣用法。但追溯當時情景,子貢的這句話,后人解釋起來也頗有歧義。此且勿論,我們就依后世注家解釋的主流、多數來理解——孔子這話其實正是在說自己。
仁者不憂嗎?智者不惑嗎?恐怕未必。孔子晚年最有名的一個自供狀就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四十不惑,也就是智者不惑,有智慧的人,深通世相人情,明理達道,不會為眾說紛紜或各種高明的議論忽悠,在各種兩難的選擇沖突中不為所惑,能堅持真理,直道而行,毫不動搖。這一點,孔子是做到了的。
那無憂呢?當然有憂,孔子自己也說過,“君子憂道不憂貧”嘛,或者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所以你看,君子也是有憂的,只不過君子之憂與小人之憂之間的差別,不可以道里計罷了。而所謂“不懼”,其實君子也有懼,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份戒慎恐懼之情,溢于言表,哪有不懼之理?君子之所以能樂以忘憂,忘的憂是庸常之輩的憂,“憂道不憂貧”嘛,所以“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人也不堪其憂,君子不改其樂嘛。
孔子對自己的反省認知,真的是實事求是的,絕無嘩眾取寵之心。他是有一說一,說到做到。困于陳、厄于蔡,七日絕糧之時,眾弟子紛紛不起,而他卻平靜地撫琴彈瑟,無事人一樣,惹得大弟子子路非常不高興,甚至惡言相問。他是真的不憂不懼,他做到了。
而遇到弟子們為師辯護時,多有溢美之詞,他都斷然拒之,絕不默認將就,絕不照單全收。有人問子貢,孔子跟誰學的,為什么懂這么多,啥都知道?子貢說,我的老師,那是圣人嘛,所以懂得多,啥都會。孔子聽了就對子貢說,以后可別這么說,我非圣人,亦無多能,不就是會了點職業技能,有點小才藝,那不過是因為吾少也賤,故多能于鄙事罷了。生活所迫,不得已從事了許多職業,學了點職業技能,這有什么可說的。君子多乎哉,不多矣嘛。
這么些年讀下來,我慢慢意識到,要想更深入地理解所謂“夫子自道”,他的自畫像,自我描述,他的這些相關言語,除了表現出他的坦誠、謙虛、客觀、明確之外,還有一個重點,即在他的言語中,自畫像中,其實還暗含有一個“明志”的意思。這就是所謂夫子之言志。歷史上千百年來各種注家,或者當下的解釋者們,很少有人把這個點挑明并把它們聯系起來作統一整體的理解。因為這個話說得太普通,太平常,太含蓄,太自然,太接地氣了,很容易被忽略,也不被重視。
那不過是一次師生間的日常閑聊,孔門師生之間,經常見到這種場合。孔子會問問學生們各自的理想、志向。最典型的就是“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座”一章,孔子說“吾與點也”,意思是我完全贊同曾點的話。但這個“吾與點也”只是表達了他對曾晳的自由生活、審美態度的認可和贊許,這是當著眾人之面表示我與你高度同頻,也確實是對曾晳的肯定,可并沒有說出他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倒是有一回,他和子路、顏回,三個人閑聊時,在子路的追問下,說出了自己的志向。
某日孔子和子路、顏回三人閑坐,孔子就讓二位說說各自的志向。子路是個直腸子、炮筒子、豪放派。“你問我有何志向?很簡單,我交朋友,能與朋友通財,我的車馬衣裘你隨便用,我的就是你的,用壞了也沒啥事。子路就是子路,咱們交朋友,一定要交像他這樣的朋友,他說的話,掉地上摔八瓣兒,分毫不錯,擲地有聲。顏回呢,他學養極深,說話有分寸且含蓄:“我的志向嘛,不在人前顯示夸耀自己,亦不輕易勞煩別人。”這就是顏回,真真是淳厚一君子。于是,子路反問孔子,那您也說說您的志向唄。孔子回答:“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子路的話,剛勁有力,性格棱角分明,這話聽著痛快。顏回的話,溫潤,含蓄,極有分寸,顯示了君子風度。孔子這話呢,乍一聽,太過普通、平常,太瑣碎,但細思之,極恢宏,極闊大,極高遠。
你想,這世上的人,林林總總,形形色色,對此可以有各種不同的分法。但也可以用一種最為簡單的標準,即按年齡分。對孔子來說,這世間的人,無非就三類,就是比我年輩高的(老者),和我同輩的(朋友),比我年輕的(少者)。而他想要做的是,讓年長者都能“安”,無饑餒凍病,膝下有孝子;讓同輩人都能“信”,人人有志于道,學為君子;讓年輕晚輩都能受教,都有所學,有所從事,能行正道,而此“懷之”的“懷”字,里面的情感,分明就是一個“愛”。這就是說,讓全天下所有人,乃至日月所照、雨露所及,一個不落,都能得到安頓。這志向,不得了,真是此其志不在小,真可謂以天下為己任,把所有人都包圓了!這才是所謂“吾其為東周乎”的具體注腳。
每逢孔子當著眾人的面公開說自己時,他只突出強調“好學”的這個側面。反倒是他無意中與學生閑聊時,透露出了自己內心的抱負、志向,那是他一生追求的最高理想。且不說他的志向和弟子們相比高下立現,僅就這普普通通的幾句話,分明活脫脫地刻畫出,孔子為時人、后世開辟出來的“君子學”的偉大道路,這里面包含的種種剛毅、恢宏、闊大、光明,真真是氣象萬千。《論語》中這些師生互動的教學場景,雖只留下寥寥數語,但它實在是真實、雋永,值得玩味。正是這些普普通通的句子,越品越有味道,雖時隔兩千五百年之遙,卻聲聲入耳,歷歷如在眼前。這,才是我們今天解讀“夫子自道”最令人動容之處吧。
靳大成,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專業方向為文學理論、思想史。退休后參與毅恒摯友全國大學生志愿服務中心西部支教活動,首創“以戲劇呈現為方法的經典閱讀”,于“得到APP”開設《靳大成:論語通讀》(上、下部)九十八講近八萬人訂閱,曾于“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講授傳統經典,2024年北京蓬蒿劇場推出《大成稽古:經典演繹工作坊》“老北京人系列”“經典劇系列”“藝術大講堂”等,至今已舉辦戲劇工作坊和藝術講座十余次。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