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個萬石湖

住在城里，那塊叫作“天”的地方，被水泥墻切割成一些幾何形狀，要么就是霧霾與沙塵。抬起頭想叫一聲“天”，卻發現懸停在上頭的是人造物，是來自地面的東西。往下，地面打著水泥和柏油，人跟地之間也隔了一層。就想起要有那么一塊地方，臨著湖或海，有一片山，山上有一片林子跟外面隔開，在那里砌上一兩間房子，住在那里，張眼看著湖，抬起頭可以看到天。這個世界已經太過喧鬧，得有一處安靜的地方，感覺到天感覺到地，聽一聽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時不時地跟自己也跟天地住上一陣子。

還真有這樣一處地方，車路的盡頭是林子。一片松樹林把一些岡谷包攬住，山那邊是萬石（dan）湖，古云夢大澤的一部分。一開始在樹林子里搭棚子，后來在臨湖的山坳里有了兩間房子。

一間睡房，一間火房。砌房子之前就已經想好，房子大小依人身的尺度來定。一排木頭分別砌進東西兩端的墻里頭，木頭上鋪上稻草，擱上被子、床單便是床。床的長度也就是睡房的寬度，以我的高度兩米足夠了，為了給睡眠足夠的空間，讓人睡得放松不覺得逼仄，我把它放到了兩米一還多。這個世界上除了文班亞馬少數幾個，連庫里都容得下。床寬大致是一米八，足夠一個人在上面打滾，睡上兩個人也不嫌狹小。南墻上面有窗，窗戶下面用磚和水泥砌了一個臺子，算是桌子，水泥桌臺的大小剛好夠一個人擱下雙肘，一些需要在桌面展開的事可以擺到這上面來。窗臺略高于桌面，蠟燭正好豎在窗臺上（這里不通電，手電筒是唯一的家電）。床與桌臺之間就是椅子了，桌臺邊坐久了想放松一下，往后一仰椅背正好靠在床沿上。床到桌臺的那段空間，就這樣由這把椅子決定了。一床、一椅、一桌加到一起，就成了南北向的長度。睡房的長度也是火房的長度。火房的寬度，約摸除了火塘柴堆之外還可以放下三四把椅子，坐得下三四個人。火房的窗戶居西墻中間，比睡房那邊的窗戶要高很多，便于排煙。睡房的窗戶我有意開得低，為的是坐在屋里甚至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湖和天上的星。

火房不用說，那是專門用來裝火的。我在睡房東墻砌了一孔壁爐。冬天的夜晚，北風從屋頂、從山嶺的林子上頭吹過，波浪沿湖汊響出彎彎曲曲的輪廓，我就在這里獨自面對著火。火是最好的伴侶。從木柴的年輪里冒出來的火，像在敘說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東西。時不時添進一塊木柴，或者調整一下柴塊的位置，火一下變得有聲有色充滿動感，像是在呼應你，你心里的一些東西好像到了火那里。火光閃耀，眾多年輪里的陽光一齊開放，你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某個源頭。我得說，住在這里的日子，最讓人感到慰藉和愉悅的就是燒火。

我沒有砌茅廁。在這里，人吃了喝了屙下來的東西用不著一間房子來裝著。你得按照動物的法子來處置這件事。背著房子的蝸牛和螺蚌，都沒有帶上茅房廁所。

西邊山坡上有一條路得避開它，南邊山口敞開向湖，那兒還有我取水的水坑，我會在東邊那片僻靜一些的林子里做這件事。我弄了一根竹竿，竹竿上系了一根紅帶子做標記，屙一次將它挪一個地方，等到它跑遍那片林子回到最初的地方，我留在那里的痕跡已經沒有了，只有新長出的草和風搖落的紅褐色松毛。取自自然的食物和水，很容易就回到了自然之中。即便堅硬的鐵塊也比人造的塑料更容易消化掉，通往自然的路塑料要遙遠得多。

下雨的時候去林子里做這件事得打上傘，習慣了就好了。風多半都在林子上頭跑，偶爾篩落到林子里，比林子外面柔和得多。雨是被樹葉收攏之后一點一滴落下來的，不會被風扭得橫沖直撞，也不會借著風勢任著性子亂飛亂飄，往你脫出來的那段身子上去。從樹葉上滴落的雨點一下一下敲在雨傘上，像是夠不著的樹葉在跟你說著話，你卸下的有機肥他們收到了，他們已經跟雨跟風都說好了，你在那里安心地做你的事好了。雨落在傘上，人與樹甚至與上面的天就有了感應，有了交流與溝通。人在地上做了什么，樹根、樹身會知道，天通過樹也會知道。天派上雨和風，派上云和雪遍訪人間。人在做，天在看，大概就是這么來的。

住在這里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吃和喝，我身上的一些東西就這樣成了樹林的一部分，人與樹之間多了一層實實在在的聯系，再看這些樹感覺也就不一樣了。風從樹上吹過，一些葉子從枝頭立起，像是在向我招手。這是當初我去東邊的林子里上茅廁沒有想到的。在這里，把身子里多出來的東西放到地面不是一個難聽的詞。這里沒有“拉撒下等，吃喝高高在上”這一說。嘴放在上頭，只是因為那是進口，東西從那兒往身子里面來；出口在下面，那是因為一些東西要從那里回到地上去。做這些的時候你得蹲下把自己放低，讓那個部位離地更近。絕大多數動物都是從尾部來辨認異性的，對于他們來說，臉是在尾部。當我朝樹木露出下面的部位時，那些樹跟草才真正對我有了好感。一個把衣裝穿得工工整整的人打林子里走過，他跟這些樹和草有什么關系呢？除了把草踏倒，把樹木的枝條弄傷，他跟草木有什么關系？

由此想到，我在林子里砌上房子，在房子里燒火，在里面吃在里面喝，與林子有什么關系呢？有關的倒是拉與撒。我的看法變了，我不再把這看作一件臟事，我把這看作是連向樹林連向地面的一環。我開始輪著在西邊和北邊的林子里做這件事。由此，我在這里的生活也成了林子的一部分，那兩間房子也因此成了通向自然連向大地的驛站。

樹在長，風在吹，太陽在上頭一茬一茬往西走，房子在這里不再是一件突兀的東西，房子融入了林子中。雁群排著“一”字排著“人”字從上頭飛過，會認出綠顏色的樹木中間有一塊腳掌大的紅屋頂，他們會知道，屋子下面住著一種叫作人的動物。風從屋瓦上吹過，再不會發出一聲聲驚呼。他們會從瓦縫里、從窗洞上認出從前走過的路，有一些還會試著過來拍一拍門，招呼一下門里頭住著的人，還有屋梁上蛛網網著的那些事。窗臺上有一段去年燒剩的蠟燭，曾經照著人說過兔子和牛，風問蠟燭今年照到的是什么，蠟燭會說今年是唐詩里來的那半句，涉及柴門犬吠跟雪夜歸來的人。

說到這里突然想起，我說了房子的長和寬，忘了說房子有多高。東墻西墻有墻垛撐著人字形屋頂，那是屋脊的高度。南墻與北墻的高度才是天花板的高度，以我踮起腳伸直手，指尖夠到天花板為限。天花板到屋頂的那個三角形的區間并不歸我，它屬于蜂蟲、蝙蝠和鳥，還有老鼠和黃鼠狼。

蓋房子的時候，我的想法就是，房子不用大，能夠容身就行。小房子就像一件緊身的衣服，住在里面跟住高樓大廈不一樣。大房子人一裝進去就被房子吞沒了，你能感受到的就只是房子，房子。房子好像成了世界，你在這個世界里很可能就只是一粒瘦小疲弱的瓜仁。就算你足夠肥滿，膨脹起來也沒法把巨大的果殼填滿，搖一搖果殼就知道，里面的籽兒不大。至于那些高大華貴的廳堂，你要是沒有什么相當的配件，把你扔在那里你大概就只有戰戰兢兢、相形見絀、無地自容了。大房子無非是把身外的東西弄成世界的模樣，好像它之外再無世界一說。房子小成這幢林間小屋一樣，離外面的世界就會很近。

護林員民大爹告訴我，離我的房子不遠有一個鄰居，藏在一簇灌木叢中。那天他帶著他養的那頭豬往我這里來，快到我的房子前面了，豬停下不走了，豬鼻孔那兒一閃一閃出著粗氣。豬鼻子靈，連埋在土里的東西都能聞出來。他聞到爛泥地里的藕，人用手挖豬用嘴拱，人和豬一起吃到了藕。它從灌木和茅草叢中聞出野雉窩，人吃里面的蛋汁豬吃殼。這一次，它聞到的是一只螞蟻窩。

我去看了，就著生長的灌木條做骨架，把一些碎葉斷枝黏合到一起，看著像一只很大的橄欖球。我曾自喜我的房子小到不能再小，在這片林子里我只要了一件“緊身衣”。可是這樣一只橄欖球卻是一座螞蟻的城堡，一個王國，一個屬于螞蟻的世界。

螞蟻的世界總是讓我好奇，這樣一只橄欖球一樣的東西，里頭有蟻王、工蟻和兵蟻。同樣的蟻卵排在那里，一種氣味和溫度（或者叫信息素）讓一些螞蟻成了工蟻，另一種氣味和溫度讓另一些螞蟻成了兵蟻。工蟻們負責來采集食物、修筑蟻巢，甚至通過蓄養真菌來獲取食物，人類世界里的農業和畜牧業，這里頭都有。兵蟻負責守衛家園，必要時也會發動侵略戰爭，它們一個個全是勇于獻身的戰士，即便身首異處，頭上那對鉗子依舊死死夾住敵人不放。它們是那樣富于組織紀律性，它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形態跟人類是這樣的類似，簡直就是一部微縮版的人類史。假如在我們的上頭有一雙眼睛看著蟻群一般涌動的人類，他看到的和想到的，大概和我現在差不多。

小時候看到地面上一個個很小的洞，一些螞蟻在那里出出進進，就充滿了探究的向往。初出洞的螞蟻，尤其是最先出來的那一只，從洞里冒出來之后，總要在那里停一停，把前面那對觸須晃上幾晃。前面的螞蟻爬上路，后面的螞蟻接著。歸巢的螞蟻成群結隊，夾著葉片拖著一段秸稈，大一點的物件好些螞蟻一起抬著往前趕，所有的螞蟻腳步都是急匆匆的，半點猶豫也沒有。它們總是讓我想起那些牧歸的牛群，夕陽西下，牧牛人一聲吆喝，牛群放開四蹄朝牛圈奔去。巨型如牛，細小如螞蟻，歸去的腳步都是急急忙忙的。最后一只螞蟻進了洞，忙碌的洞口一下沉寂下來，透過洞口望過去，里頭已經是溫暖而安靜的夜。在爺爺奶奶的臥室里，窗戶上糊著厚厚的報紙，外面還亮著，夜已經從床底下開始，蔓延到整個屋子。那些螞蟻待在洞里面，會是什么樣子呢？它們要把運進去的糧草擺到桌子上一起吃嗎？它們要點上油燈嗎？它們的油燈會不會比螢火還要小？那么小的螞蟻，它們的感覺是不是要精細很多，好比我們用手指彈一下牛，大水牛一點反應也沒有，彈一下鄰居家的小妹，小妹卻要哭著喊痛？還有時間，太陽從林子東邊走到西邊，我們過了一天，螞蟻是過了一月還是一年？這么說，螞蟻急匆匆往回趕，是要回去過年？要是這樣，人要過好久才能過一次年，做一只螞蟻你就天天都可以過年了。沒有一個孩子不想過年，過年就意味著什么都可以不做，還可以吃好的，不會挨罵更不會挨揍。那個螞蟻洞一下對我有了莫大的吸引力，我想象自己突然變小了，一下從那里鉆進去，就像鉆進對面山上防空洞里一樣。防空洞誰都可以去，螞蟻洞里面誰也沒去過。可是我沒能進到螞蟻洞里去，奶奶已經在門前扯開嗓子喊我回家了，最后我回到的還是爺爺奶奶的房子里。

知道螞蟻洞是個什么樣子，是在很久以后。有人把融化的錫水灌進螞蟻窩，冷卻之后再把它挖出來。螞蟻世界的龐貝城完全是一尊偉大的藝術品，從洞口那兒出發出去的枝丫，曲向不同的方位卻又相連相屬相互呼應，每一個彎度都是那樣曲盡天然之美，曲動的莖連著一片片舒緩展開的葉面，層層疊疊梯次展布，每一個葉片都恰到好處開在它該開的地方，是荷，是睡蓮，是蕨類與羊齒類。螞蟻世界所到之處，竭盡造化神功。任何一個生命的軌跡都是美妙無比的曲線，無數生命的合奏造化出了這樣一個螞蟻的洞穴。

大概來自母腹的生命對于洞穴都有一種天生的留戀與向往，這個懸置在灌木上的螞蟻窩好像讓我回到了兒時，我試圖找到那個通往里面的洞口，灌木叢阻礙著我，我沒能找到。

那天晚上正下著雪，從屋里閃出的火光把門外的雪地一下一下映成紅色。到外面打一個轉回到屋里，能感到一屋子的熱氣把我從外面帶進來的冷氣團團圍住，越過風衣和毛衣，跟貼身的那一層溫熱會合。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只螞蟻窩，這么大的雪會不會蓋住灌木叢，透氣的門洞會不會被封凍，住在里面是個什么樣？一時興起，拿了手電就往外面走。天很黑，地上卻是那樣白，天和地像是掉了一下個兒，咯吱咯吱的腳步每一下都像踩在天上。

乍一看，整個灌木叢都被雪蓋住了。亮開手電照了一圈，才知道雪如冠蓋一般被灌木舉在上頭，迎風的那一面像立了一面雪墻，背風的那一面朝著山坡敞開，手電照到的是黑黝黝的樹枝與深灰色的蟻窩。突然就涌起一股沖動，要把螞蟻窩捅開一個洞，看一看城堡中居民的生活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手上的棍子捅過去抽回來，捅到的地方塌了一塊，洞口依舊遮遮掩掩看不真切。再捅，手電光從洞開的地方射過去，密密麻麻的螞蟻慌作一團，一如洪水沖決堤防人群一片慌亂的景象。捅出去的棍子你沒法收回，工蟻們已經在行動，只希望它們盡快把開口修復。

第二天去看，開口并沒有堵上，一些螞蟻仰在雪地，腳上的肢節偶爾劃兩下，好像還是活的。口子那兒也有一些螞蟻，趴在那里沒有動，旁邊還有一些白色的卵粒。再往里，通道已經堵塞，城堡已經對這些裸露在外的螞蟻和卵粒關閉。它們是這次事件的犧牲者，好些螞蟻是在搶修開口時掉下來的。是的，這對于螞蟻城堡和城堡中的螞蟻來說是一場災難。這場災難的動因，只是因為一個人在這里砌了兩間很小的房子，他在房子里把火燒得很旺，他身子發熱就想要看看他的鄰居在下雪的日子過得怎樣。他的那點好奇心到螞蟻這里就成了災難。螞蟻們大概不會知道這些，它們知道的就是，災難不知怎么就來了，就像我們不知道地震，不知道颶風與洪災。

天啊，我們已經受的那些天災人禍，是不是因為某個巨大之物對我們動了某種念想，就像我們對螞蟻那樣？

第二年初夏，我到這里來小住。一開始一切正常，第三天晚上睡到半夜，發現身子上被窩里有好些細小的顆粒在爬。先還以為是在做夢，要么是錯覺，可是爬的東西越來越密，亮開手電一開，被窩里全是螞蟻，墊被下面，稻草里也是。

我得說明一下，這間睡房用石灰和涂料抹過墻，上頭的天花板嵌入四周的墻壁嚴絲合縫。下面是水泥澆筑的地板，澆水泥之前還鋪過塑料布。壁爐那兒不燒火時一塊鋼板蓋得嚴嚴實實，砌進墻磚做床的木料，兩頭都用水泥封上沒有露出頭。剩下窗戶和門，壓根兒沒有看到螞蟻在爬，不知道螞蟻從哪里來。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我給螞蟻們制造的災難，不知道眼前的事是不是與那天晚上有關。

覺是沒法往下睡了，我坐在火塘邊燒火，天亮之后就從山里逃走了。過了一段時間再來，屋子里已經沒有螞蟻了。之后，我的床上沒有再來過螞蟻，當然我也沒有再去造訪過螞蟻窩。

躺在屋頂下面，慢慢地就聽出來一些事物的形狀。來自太平洋的東南季風沿著山谷滑過屋頂，一閃就到了岡子頂上。有幾棵樹舉得最高，風一到這里最先找到的就是那幾棵樹。看看樹尖上的那些新綠就知道，它們毛發閃亮容光煥發，它們立在這片林子最高的地方，最先領受來到上頭的陽光和雨水，它們好像在樂得踮起梢頭往空中踩著高蹺。岡頂上一動，沿兩邊山肩排好的樹尖漸次被風翻動，枝杈連到樹干連到下面的根，整片林子挨挨擠擠此起彼落緩緩簸動，像是要把整幢屋子和屋頂下的人一起搖入睡夢中。“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大概就是這樣生成的。有時西北風來得急，岡子上的樹林子也跟著興奮起來，雄風騎著烈馬徹夜在屋頂上奔馳，時不時把一些松毛甚至松果丟到我的門外、我的屋頂上，就覺得從大西北到洞庭湖邊的丘陵，大象似的群山都在奔移。因為風，一個人山居的小屋便往北往南和整張大陸連到一起，住在屋頂下的人也就由此知道山的走勢、河的模樣。門外邊，風把山的起伏把河的奔涌一股腦兒扔進湖汊，滿世界的天文地理就這樣濃縮在門外的萬石湖上。

風吹落湖上，湖浪一波接一波涌上湖灘拍打湖岸，把一道彎彎曲曲的浪邊清楚地送到我的耳邊，我不用看也知道，躍起的浪撞在哪一塊突起的巖石上，涌進山角那條溝里的水退回時又如何包繞那棵柳樹的根須順勢往下梳。正是在那條溝里，從稻田圳溝里流下來的水順著沖洗得光溜溜的溝底急急往前流，它們好像聽到風吹波浪聲，沒想到波浪陡地涌入，把它們往回推了好一段，最后有一個定格，往下流的水和內湖涌來的浪停在某個高處，有一陣雙方都沒有動，之后湖里來的浪往后撤，溝里流下的水攢到一起更加厚重地往前流。上水的鯽魚像是逃竄出來的一朵朵浪，噼啪響著沿著水溝往上游。一些蝦子弓著身子彈出來，落在泥地上、草叢里，又三彈兩彈彈回水里去。有一只蝦子卡在柳樹的枝杈間沒有再彈回來，直到有一天螞蟻在那里找到它。一條鯉魚不知怎么卡進了山嘴的灌木叢，里面的肉爛掉了，剩下骨架撐著魚皮和魚鱗。后來一對翠鳥居然在里面做了窩，從張開的魚嘴里出出進進，到下邊的水里去捕魚。每一個季節的水都有著自己的敘事，沒住在這里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東南角那塊灘地，湖水在那里拉長了波浪線無休無止不緊不慢敘說著水與風。晚上北風上了勁，從西北一路游來的波浪一次次沖上沙灘拋下一條條波浪線。后來一道波浪攢足了勁，一口氣沖過層層疊在沙地上的波浪線，徑直闖到了草地上，一只把巢筑在草地上的鳥被它嚇飛了。一些水跑得遠沒能退回去，擱淺在那里的有浪沫、浪渣還有一些沙。后來的浪都沒有跑這么遠，沙灘上的波浪線被重新洗過、畫過，草地上那一道遺跡像是被忘在那里了，跟著被忘記的還有一個鳥巢，中間還有兩枚帶斑點的蛋。第二天還是沒有看到孵蛋的鳥。我把那兩枚遺棄在窩巢中的蛋拿回去和香椿葉煎了吃，香椿中透出波浪和魚腥味。

最讓人感到愜意，最讓人回味的還是躺在屋頂下聽雨。最初的雨滴落到瓦上，當當的鳴響帶著金屬之聲，我能聽出瓦身上煥發出的快樂的光輝。水滲入瓦身，瓦身變得沉重，聲音也變得粗重沉濁。接著有雨滴從屋檐落下，從點點滴滴到串成線，與地面連到一起，連續不斷地響。地面有了積水之后，雨水落下去就有了回響。到處都在響，響聲開始往低凹處歸攏，形成水流往溝渠里走，溝渠里的水瀉入萬石湖，響聲越來越沉——溝里的水聚多了，就不再像先前那么喧騰，就有了河流移動時的那種沉穩，響動中帶著深邃的回響。從四周匯入湖中的流聲會告訴你湖已經滿起來。堤壩上的閘門開了，誰的腳步隱藏在萬千流聲之中，打開了通往外湖的閘門。最初那一陣奔流帶著爆破性飛濺與奔涌，像一頭闖出柵欄的野獸，接著就發現外面的湖灘足夠廣大足夠所有的水放開腳去奔走。湖灘上已經有了一面水，沖出去的水流遇上灘地積水的阻滯牽扯，一開始積水淺它還可以跑一下，積水越來越厚，水流越陷越深，腳步越來越慢，最終成了汪洋中的一部分。最初那種初生牛犢式的奔騰不見了，慢慢地，從閘門里涌出來的水行程變短了，一切歸入一種平穩深沉的流聲之中，一種浩浩之聲漫過天際，歸入長江億萬年的流動之中。

住在這里，來到一個人耳朵里的聲音，不再是街上那種一鍋煮的渾濁，每一種聲音差不多都有著清晰的路徑。屋瓦上的一滴雨連著世界上最大的一條江，連著地球表面四分之三的水。想想這個，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學群，湖南岳陽人。20世紀60年代出生在洞庭湖邊一個農民家庭。著有長篇小說《西西弗斯走了》《水來了》《壞孩子》及《好孩子》系列，散文集《牛糞本紀》《生命的海拔》《兩棲人生》等。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