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帝王將相（上）

走進西方人物畫廊，我們會發現有些帝王將相出場的次數很多，他們的形象大多十分光鮮，一種情況是這些人運氣相當不錯，邀請到了當時的偉大畫家，從而留下了恒久而美好的形象；另一種情況則是這些人確實功績顯赫，并且具有跨越時代的影響力，所以才能吸引不同時代的畫家一再地取材。

人氣帝王

在這為數不多的人中，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可以說是最受歡迎的帝王。他不僅是個軍事天才，創建了西方第一個地跨歐亞非的帝國，更是希臘文化藝術的狂熱愛好者和傳播者。他四處征戰，促使希臘文化得到了廣泛傳播，甚至遠在印度西北部的佛像上都能找到古希臘神像的影子。

早在公元前100年左右的馬賽克鑲嵌畫里，就留下了伊蘇斯戰役中亞歷山大大帝大敗敵人的英姿。伊蘇斯戰役發生在公元前333年，亞歷山大統領數萬士兵以少勝多，大敗大流士三世的數十萬波斯軍隊，成為軍事史上的著名戰例。這場戰役直接決定了馬其頓與波斯兩大帝國的命運。德國畫家阿爾布雷希特·阿爾特多弗在《亞歷山大在伊蘇斯戰役中》中采用了“上帝視角”，不僅表現了戰爭的全景，更用月升日落的壯麗景象襯托出亞歷山大戰績的輝煌，整個畫面蕩氣回腸。這幅畫雖然只有一百五十八厘米高，但無論從畫法還是氣勢上，它都堪稱鴻篇巨制。

伊蘇斯戰役過后還有一個花絮。大流士三世戰敗后丟下家眷潰逃，亞歷山大接受了大流士的母親、妻子和兩個女兒的投降。然而由于亞歷山大的朋友赫費斯提翁身材十分高大，大流世三世的母親誤以為他才是亞歷山大。不過亞歷山大十分大度，仍然客氣地接受了她們的投降并善待著她們。這個生動有趣的小插曲讓亞歷山大的形象更加受人喜愛，所以比起直接表現戰爭場景，選擇這個小插曲進行描繪的畫家反倒更多。當然，很多畫家在表現這個場景時，都會巧妙地區別亞歷山大和他身材高大的朋友，并突出主角的光輝。

亞歷山大大帝之所以受到畫家們的一致喜愛，或許還與一個傳說有關。傳說亞歷山大有一次請當時最著名的畫家阿佩萊斯為他的王妃坎帕斯佩畫像，結果畫家和王妃日久生情。出人意料的是，亞歷山大最終以寬厚的胸懷成全了他們。這件事還被羅馬百科全書式的作家老普林尼寫在他的《自然史》中，對于畫家來說，他們應該都希望自己的雇主擁有亞歷山大這樣的胸懷吧。

理想雇主

后世不乏雇主和畫家之間相互激賞的美談，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拿破侖和他的御用畫家雅克- 路易·大衛。

大衛的作品常常以古典的英雄主義氣質為基調，其構圖簡潔而富有秩序感，畫中的人物形象如雕塑般堅實，這種風格被稱為新古典主義。

法國大革命爆發后，大衛成為拿破侖的超級“粉絲”，在塑造拿破侖的形象上付出了他的全部熱誠和技藝。馬背上的拿破侖英姿勃發，書房中的拿破侖深謀遠慮，加冕禮上的拿破侖更是氣度非凡、恍若神明，所以拿破侖不止一次對大衛表達了高度贊許。

在大衛完成《拿破侖一世加冕大典》之后，這位皇帝盯著作品仔細看了很久后，對畫家說： “大衛，我向你致敬。”拿破侖也不吝惜賜予大衛榮譽，先是任命他為宮廷首席畫家，1803年又授予他榮譽軍團騎士勛章，1808 年晉升他為軍官。1815 年，復辟后的拿破侖也沒忘了這位自己信任的畫家，再度晉升他為榮譽軍團指揮官。

我們只需要看看大衛為皇帝創作的這些畫，就能明白為什么拿破侖如此優待他了。

《拿破侖跨越阿爾卑斯山》堪稱大衛為拿破侖創作的標準像，畫面中，年輕的拿破侖白馬戎裝，一手拉著韁繩，一手高舉指向前方，戰馬騰空而起，昂首望向山頂的方向。拿破侖的右手、披風以及背景上的山峰一起沿著畫面的對角線上升，顯得勢不可擋。阿爾卑斯山這座歐洲的險峰，此刻已不是拿破侖前進的阻礙，而成為他腳下的舞臺。從古至今的帝王畫像數不勝數，但這一幅最為成功，后人對拿破侖的印象大多來自它。

光是形象好看還不夠，作為統帥，他的戰績也必須好看。為了突出這一點，大衛花了一點兒小巧思。仔細看，馬蹄之下有三塊坡石，最大的一塊上面清楚地寫著“波拿巴”，這是拿破侖的名字；另兩塊小一些，上面的字不那么完整，但依然可以辨認出第二塊上是“漢尼拔”，最下面一塊上是“查理曼大帝”。這兩位都是歐洲歷史上“戰神”級別的人物，在這里都被大衛拿來當了拿破侖的陪襯。

拿破侖十分喜愛這個形象，授意大衛照著這個樣子又畫了許多幅贈予自己的兄弟姐妹，于是這些作品被帶到了歐洲各地。

當然，大衛不遺余力地美化拿破侖并非完全是在“討好”，我們從很多細節中都可以感受到他是發自內心地崇拜著這位法國大革命的英雄人物。站在畫家的角度，也可以說正是因為拿破侖帶給他的靈感和激情，才讓他走上了自己的藝術巔峰。

拿破侖倒臺以后，新復辟的波旁王朝的國王路易十八赦免了大衛，并授予他宮廷畫家的職位，但大衛拒絕了，他寧愿自我流放到布魯塞爾。然而，從那以后，他的作品中那煥然的神采、澎湃的激情和無瑕的技藝，似乎都再難尋覓了。

英雄崇拜

大衛對拿破侖的崇拜還直接影響到了自己的學生格羅。在一次命運的交織下，格羅有幸與拿破侖一道行軍，他也被拿破侖的非凡魅力打動。與大衛稍稍不同的是，格羅并不完全依賴用線條構造堅實的輪廓，而是更傾向用色彩表現出一種戲劇性，這種風格更偏向浪漫主義。

盧浮宮里收藏著格羅的三件作品，按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分別是《拿破侖在阿爾科拉橋》《拿破侖視察雅法的瘟疫患者》《1807年2月9日拿破侖視察艾勞戰場》，這些畫作描繪了拿破侖作為法軍統帥在戰場上的形象。

在1796年11月的阿爾科拉戰役中，拿破侖身先士卒，令法軍士氣大振，一舉奪得勝利。畫面上，這位年輕統帥才二十七歲，面容雖然清瘦，神情卻格外堅毅。《拿破侖視察雅法的瘟疫患者》突出的是他的慈悲和勇敢。在埃及戰場上，拿破侖不懼傳染性極強的鼠疫，帶著近臣親臨醫院探視患病的士兵。這一舉動令士兵們深感意外又深受感動。1807年的艾勞戰役是拿破侖損失較為慘重的戰役之一，但從畫面上看，拿破侖鎮定又霸氣地撫慰著部眾，仿佛在說這場戰役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挫折而已。

不過一朝天子，一朝畫家。

拿破侖在1815年被迫下臺，法國改朝換代，畫家筆下的英雄形象也就換了模樣。

1850年，也就是拿破侖去世二十九年之后，法國畫家德拉羅什創作了一幅《拿破侖翻越阿爾卑斯山》。德拉羅什曾師從格羅，但顯然他和老師在面對拿破侖的“豐功偉績”時，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

德拉羅什畫上的拿破侖已不再有縱橫捭闔的氣勢，神情中甚至略帶一絲苦澀和憂郁，連他的坐騎也由白馬變成了驢子。德拉羅什還毫不留情地描繪過拿破侖最不堪的時刻——《拿破侖在楓丹白露退位》。畫中的拿破侖身材已經發福，灰色的大衣皺巴巴的，窩在椅子里的他顯得委頓又不甘，腳下的長靴沾滿塵土，連頭發都顯得十分稀疏。大衛筆下那個在書房里容光煥發的帝王，在這里已變了一個人。

其實，大衛和格羅也都見證了拿破侖的退位乃至死亡，但他們只愿意記錄輝煌的瞬間，因為那不僅是拿破侖的榮耀時刻，也是畫家自己的。

真實與虛構

當然，即便沒有得到畫家的崇拜，同樣也可以在歷史畫上留下完美的形象，比如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妻子瑪麗·德·美第奇。

瑪麗·德·美第奇出身于意大利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美第奇家族，她在1600年嫁給亨利四世，并于1601年生下了路易十三。1610年，亨利四世不幸遇刺后，瑪麗手握大權，成為攝政王太后。1621年，瑪麗王太后委托被譽為“巴洛克之王”的魯本斯為她創作一套巨幅組畫展現她的生平。盧浮宮還為此專門開辟了美第奇畫廊，用來陳列這些驚人的巨作。

組畫共有二十四幅，魯本斯從瑪麗的降生開始畫起，細膩地描繪了她受教育、完成婚禮、登陸馬賽，再到攝政、參與軍事活動、與兒子爭奪權力等一系列人生中的重要事件。畫家以驚人的想象力把瑪麗塑造成受到眾神祝福和擁護的主角，這種神化主人公的做法是西方繪畫中為主人公增添榮耀的慣例。

然而，如果用史實來對照，這些畫面顯然有虛構的元素。從畫上看，瑪麗王后與亨利四世夫婦和睦，與兒子路易十三母慈子孝，她的一生無比輝煌榮耀。但實際上，有人認為國王遇刺與她脫不開關系，母子奪權也以瑪麗的失敗告終，最后她不得不流亡比利時，并客死異國。但從藝術角度來看，這種虛構恰是魯本斯的過人之處。他在美化雇主和尊重事實當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那些隱晦的曲筆反倒為畫面增加了許多可以深究的看點。比如在《尊貴的亨利四世與1610年5月14日瑪麗·德·美第奇攝政》中，王后被眾人簇擁，而小國王路易十三則被擠到一邊；在《王后和兒子和解》中，雖然象征“奸臣”的九頭蛇怪被擊殺，但王后和兒子在云端和解的場面卻顯得微妙而復雜。

駕馭這樣的題材無疑是戴著鐐銬跳舞。然而，魯本斯這樣卓越的藝術家卻總能以精湛的技藝和深邃的洞察力舞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