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緞帶上的紅天鵝

星期天下午五點，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午睡醒來，照了照鏡子，發現左邊太陽穴冒出一根白發。“該死的！”他想。他翻遍了散落在大理石盥洗臺上的雜物，找到了眉鑷。他沒有戴眼鏡，先拔了眉毛周圍幾根雜毛，然后把那根白發拔掉。他用鑷子夾住它，手指向下滑動，觸摸堅硬的發梢，檢查白發是否連根拔出。他把白發扔進水槽里，打開水龍頭，水流在排水孔周圍打轉，濺起一團團毛發和牙膏殘跡，散發出薄荷氣息。他懶得清理，每次都是這樣。等周五他再來這兒，這些早就會被收拾干凈，坐浴盆下搭的濕毛巾被收拾好了，從浴室到臥室路上撒的爽身粉也會被清理干凈。

他們已經有一年沒有跟對方說話了。起初，張口與對方好好說句話，對于他們，都顯得異常艱難；稍有摩擦，他們就會互相辱罵，爆發爭吵。久而久之，他們厭倦了彼此侮辱，或者說，用僅存的一點想象力編造一些傷人的話。進而，沉默成了堅不可摧的避難所，他們在這里找到了被遺忘的幻想，并以沉默作為精神刀片，一點一點去殺死對方。

離開前，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在咖啡壺邊留下了幾張百元大鈔，這些錢可以用到下周五。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看著他把咖啡倒進潮濕的泥土里……她很高興，這周末的折磨結束了。這種周期性的折磨，只有當她聽到“砰”的一聲關門聲——那一聲，那一聲，她現在要聽到那一聲，一定，要聽到那一聲，一定，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要聽到那一聲……就像被人期待的新生兒的啼哭，就像生理高潮的最后一聲尖叫，關門聲意味著空氣、光明、生命，直到下個星期五的休戰，整整五天的寧靜！直到星期五，關門聲，快，來吧，來吧，來吧，再來一次，來呀，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像這樣，像這樣，再來一次，啊，是的，現在美好時光終于要開始了。

那個星期天，迭戈·巴爾希亞斯起得很早。他本想如往常一樣給哥哥過生日，如往常一樣吃烤肉，若無其事地齜著牙，好像第二天就不會有聽證會了，好像也不會有進監獄的可能了。事實上，這種坐牢的可能一直令他頭疼，讓他的頭幾乎爆裂。律師對他說：“勝訴的希望渺茫，巴爾希亞斯，你本應該認真讀讀那些文件，再簽名的。你本來挺精明的，怎么會被這么愚蠢的套路迷惑。”

現在，他正駕駛著去年銀行大雪崩前自己開著的那輛四輪驅動汽車，滿懷與家人團聚的憧憬，行駛在返家途中。那天下午，銀行歇業，他知道事情不會像那些人之前向他說的那樣簡單。他來到頂樓的辦公室，發現里面空無一人，他一下就明白了一切，隔壁的辦公室也空無一人，沒有人去應對那些如憤怒的馬蜂般吵吵嚷嚷的堵在門口的記者。正在這時，手機響了，話筒里傳出聲音：“你來搞定他們，迭戈，抓緊時間，就照他們說的辦。一旦我們知道虧損的具體金額，就馬上召開新聞發布會，讓他們消停下來。但現在，我們需要時間。來吧，迭戈，我們輸不起。”

他們說，只要他在那些大額轉賬單上簽了字就一定賺大了，那上面有那么多零，以至于他都不確定金額到底是多少。他只知道那些錢是要匯到國外的，貸款之類的，他們向他解釋過，他們會把錢連本帶利轉回來的，這是筆大家都劃算的買賣，大家都有好處，這事兒只有天知地知。作為回報，迭戈，你將得到一大筆錢，而且下屆選舉把你放到第三的位置，沒人敢動你，你將青云直上，真是年輕有為呀！

兩年前，雙胞胎女兒們剛上學前班。她從后視鏡里瞥見她們在后座上互相抓撓。兒子緊緊靠著車門，眼睛盯著窗外，時不時摳摳鼻子，全然不顧旁邊廝打著的雙胞胎。迭戈·巴爾希亞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孩子們。真要想去愛她們，那得有遠遠超越神話般的所謂“父愛”。他一直想著這個問題，卻弄不清答案，他不得不痛苦地面對自己的生活變得如此狼狽。

何塞·拉蒙·科爾塔薩調了調卡車的座椅，這樣他的雙腳就能夠到踏板。座套上有許多凸點，他心想，只有妻子才會上這種當，買這種所謂“能促進血液循環”的鬼玩意兒。他思忖著，“跟她買的所有東西沒兩樣”，“就跟她臉上涂的那些惡心的面霜沒兩樣”。他已經記不清上次充滿欲望去碰她是什么時候了。那是在世界寂靜以后，在清晨的沉睡中，沒有什么冗余的前奏，只是簡單的皮膚摩擦，緊接著就會野獸般呼吸著對方的氣息，拼命地吮吸著對方，進入對方的身體，他們真正醒來時一切就都結束了，這是他們不得不意識到的。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塞·拉蒙·科爾塔薩不想去回憶那是多久以前，也不想承認那具身體曾經溫暖過他。

那天，他回到家，告訴妻子家里的所有積蓄都被銀行騙走了，妻子頓時變成一只刁天決地的土狼。他的積蓄和工作，都在那場令全國一半勞力失業的丑聞中化為烏有。她揮舞著雙手撲向他，不停拍打著他，直到他最終扭斷了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接著，他看到，她的頭發遮著的臉上沾滿了淚水和廉價化妝品，如頭可憐的母水牛。

何塞·拉蒙·科爾塔薩疲于奔命，無暇顧及她的感受。從那時起，他決定竭盡全力擺脫眼下困境，不在乎是否能負擔得起周六的理發費用，也不在乎是否能每月去打兩次牌。他在一家運輸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們給他配了輛紅色大卡車，他開著這輛卡車奔波于全國各地，把水果從一個城市運到另一個城市。他每每周日晚上離開家，一周里輾轉于沿途各個小旅館，到了周五再返程。有好幾次，他真想和花街柳巷的夜鶯們逍遙下，但即使相隔遙遠她的詛咒似乎仍縈繞著他，像一條重如泰山的鉛垂立在他的兩腿之間。他想逍遙也翹不起來——這事兒深深印在他的身體里，壓垮了他的男子氣概，擊潰了他的意志。終日無所事事的她總對他說，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不中用”成了雙方冷戰前最后一次對話的結束語，他最終確信自己確實不中用。

迭戈·巴爾希亞斯走的是連接五角廣場和城市的路。他一直很喜歡這條路，這讓他想起了和父母一起旅行，有人不厭其煩地帶他參觀鄉村的快樂時光，他對此著迷，仿佛看到了傳說中宇宙的入口，在那里任何一匹白馬都可能是獨角獸。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到了電腦和電視給他們留下的那一點點好奇的空間。她又看了眼鏡子，雙胞胎們頭挨著頭，睡得很香。陽光散發著令人暈眩的光，孩子們仿佛被光線催眠了……

他看著妻子，他曾覺得她很美，然而現在，在他的眼里，她的美貌早已付之東流。

“你帶孩子們去看醫生了嗎？”他低聲問。

她勉強扭過頭，向前望去。

“沒什么，醫生說不用擔心。”

迭戈·巴爾希亞斯剛想說什么，突然一陣寒戰，讓他打消了念頭。他即將要去中央監獄了，當然，他不會加入普通囚犯的行列，他只是要短暫地入獄，銀行的律師很快會把他弄出來。他懂得如何去逼他們落實，他可以去告發他們，他手上有許多文件可以作證據，如果他完蛋了，那些人也得跟著完蛋。

“我必須明天中午一點鐘前趕到那里。”

她沒有應聲。他堅定地認為，她肯定沒有聽到他的話。

“卡洛斯說，庭審可能會需要好幾個小時。有幾個證人要出庭呢，你說我打哪條領帶好？”

“哪條都行。”

“你就不能幫我出出主意？”

“綠色的，帶小旗子花紋的那條。”她無精打采地回答道，同時調收音機找音樂節目。

他不必費心就能想起十年前的她。畢竟，她的變化并不大，即使懷孕也沒有影響她的腰圍。她抽煙確實比以前多了，有一段時間，她總和朋友出去玩，深夜或凌晨才到家，大多時候一身煙味，醉得一塌糊涂。女傭會把她扶到雜物間休息，這樣睡在大床上的孩子們就不會看到爛醉如泥的她。雙胞胎女兒中的一個時常會說：“爸爸，我害怕！”他會讓她摟緊他，另一個女兒總是睡得很安穩，看起來越來越像她那粗線條的媽媽。

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在副駕駛抽屜里尋找《托斯卡》音碟。有時，在他想理清思緒的時候，他會聽聽薩蘇埃拉，沒有什么能比歌劇更讓他開心的了。尤其是《托斯卡》，讓他熱淚盈眶。旋律彌漫駕駛室時，他不禁想起妻子喜歡的那種通俗音樂。她經常會沉浸在收音機里發出的轟隆隆的音樂、喇叭里重復著的荒唐的歌詞甚至是污言穢語中；或者，天天盯著電視里的流行歌手手持無線麥克風，毫無廉恥地扭來扭去，她以此消磨時間，直到肥皂劇開始。

他不必問自己，是什么讓他墜入愛河。他回答過無數次了，答案始終如一——這個女人的皮膚里隱藏著一種東西，一種永恒溫熱的女性氣息，讓他遠遠地就為之瘋狂。她知道該讓誰聞，不該讓誰聞。她毫不猶豫地使用了這種氣息，明知何塞·拉蒙·科爾塔薩會不高興，但她仍會在他的眼皮底下，和別的男人跳舞，任由別的男人撫摸她的屁股，并興奮不已。最終，她選擇了他，這讓他覺得自己是男人中的佼佼者。現在，他被打壓，被辱罵為“不中用”，他那種洋溢著雄豹般荷爾蒙的男子氣概早已蕩然無存。

午后的陽光開始變成淡紫色，何塞·拉蒙·科爾塔薩點燃香煙，迫不及待地吞云吐霧。他踏上前往昆塔斯的道路。他心意已決。等到周五，他會告訴她，他只是回來拿衣服和唱片，沒什么值錢的，也許還有些照片。他不會聽她大喊大叫，也不會聽她責備。她確實跟他說過，她的直覺建議他，不要把所有的積蓄都存到同一家銀行；她也確實警告過他，他已經被警察盯上一段時間了。她用尖銳的聲音向他宣布了這一消息，她懂得在勾引男人或要錢時如何發出那種不可抗拒的天鵝絨般的聲音。

他把積蓄被騙的消息告訴了她，并拿出以前收到的信來證明這一切。除了把錢存到銀行，他又還能怎樣呢？難道把錢放在床墊下，任她一點一點地花光？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砸在昂貴的衣裳、鞋子和郊游上……現在，他要從最底層做起了，四十一歲還算不太老，身體還行，或許會有更好的女人出現。或許，那個女人雖沒有她漂亮但人很好，誰知道呢，他甚至會跟下任妻子生個她夢寐以求的兒子，即便他在卸貨時摔傷了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周末會有個溫柔的女人在家等著他，與他纏綿，一切都會好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何塞·拉蒙·科爾塔薩重復說著。廣播里，弗洛莉亞·托斯卡的歌聲如破碎的水晶片，從她胸腔中冒出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迭戈·巴爾希亞斯自我安慰著，踩下油門，盡管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回家。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家的感覺了。他是多么期待，一踏進大門就看到，花園里的燈亮著，女傭在柏樹旁幫忙照看孩子。妻子跑下樓，洗澡，打電話，或許，她不會來吃晚飯，孩子們貪玩，不愿意來餐廳吃飯，即便餐桌上的東西有多么誘人。女傭會把晚餐端進臥室，這樣他就可以邊吃漢堡包、薯條，邊看電視。其實，他也不想吃。他在哥哥家什么都沒吃，胃里還空空如也。

他想起了那幢房子，想起了他們曾多么渴望擁有它。當時，他們各有各的想法。那是他的房子，也是她的，他們只是碰巧同時住在那里，但那從來都不是他們共同的房子。即使他們一起在草坪上的時候也不是。她覺得他很愚蠢，非得要草坪，但他堅持非得要，并在休假期間花了幾個下午的時間整地、播種。為了防止鳥兒飛來，他還用雙胞胎女兒們不喜歡的小玩偶做了個稻草人，在它的頭上插上根雞毛撣子，讓它看起來更兇。他把稻草人放在花園中央，但鳥兒們似乎注意到這個長著異常彪悍的羽毛的“小妖精”的荒謬之處，它們愈發厚顏無恥地棲息在稻草人伸出的手臂上。

迭戈·巴爾希亞斯還記得那個早晨，當他看到初生的嫩芽從黑土地上冒出來時，他由衷為新生命感到喜悅。它們嫩綠嫩綠的，不規則地點綴在這里、那里，頑強地生長著……迭戈心想，如果他晚上到花園里去，周遭一片寂靜時，他會聽到樹枝向天空伸展時發出微弱的“唦唦”聲。這是他在開車時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時刻！

一半的抵押貸款還沒還清。如果他進了監獄，房子也會和其他東西一起化為泡影。

《托斯卡》還沒放完，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就已經清楚，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去放棄它。他非常清楚這一點，無須自欺欺人。他不僅一點兒都不中用，還是個懦夫。他沒有去努力尋找解決的辦法，顯而易見，只要在她身邊，聞到她的氣息，就足以挫敗任何想逃跑的企圖。沒有任何補救辦法。他如何迷戀她，他根本無法容忍自己去想象她會睡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何塞·拉蒙·科爾塔薩決定，星期五一回來，就殺了她。

做出這個決定之后的幾分鐘，是令人陶醉的平靜，充滿希望的月光般的寂靜。他相信，在未來的某個地方，會有一段寧靜的時光。在那里，他不需要每天證明自己，也不需要購買廉價愛情。這感覺很好。自從銀行歇業以來，自從那個幽靈般的下午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完整的男人。

他平靜地對待一切，直至他到辦公室上班，看到自己已經沒有工位時，才意識到這場災難的嚴重性。一夜之間，他失去了積蓄和工作。他很清楚，這意味著失去她。隨之而來的是她對他無力償還按揭的蔑視。沒有安慰，沒有憐憫，只有殘酷的蔑視和那個甚至在夢中都會回響在他耳畔的詞：不中用、不中用、不中用、不中用、不中用、不中用……

他要殺了她，一秒鐘都不再等，他一到家就要殺了她。他害怕自己一聞到她的氣息，又會沉淪，又會欲罷不能，又會喪失底氣。當然，也許會出現奇跡——她得意洋洋等著他，期待和他做點什么，她盯著他，向他散發出致命的魅惑氣息……一見面就要殺了她，這將是他回家的頭等大事。

“托斯卡”最后的尖叫聲回蕩在整輛車里，然后向四維發散。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在副駕駛抽屜里翻找著，眼睛卻始終盯著公路。今天是周日，路上已經開始涌現從鄉下返城的車流。他翻找著音碟，幾近絕望，直到摸到包裹著《22》音碟的柔軟皮革，他的心才平靜下來。

迭戈·巴爾希亞斯瞥見一道彩虹在遠方天空悄然褪去。他察覺到了身邊人一縱即逝的笑容，他沒有想到，這種短暫的笑容會落到金發碧眼、波大無腦的她輕浮的臉上。

“看那兒！”他大叫了一聲，差點驚醒了雙胞胎女兒們和兒子，三個孩子抱成一團，粉紅色的一團，只有胳膊和腿支棱著……

她嚇了一跳，毫不掩飾自己糟糕的心情。

“你嚷嚷什么？”

“那兒，你沒看見嗎？”他大聲喊道，目光狂熱。汽車正要轉向逆行車道，他條件反射，扭動方向盤，把車開回車道。

“看路。”

“你沒注意到？”他的聲音略顯黯然，似乎熱情消退了些。“那是道彩虹。”他說。

“我什么也沒看到。”

“遠處，看遠處，有一道彩虹。”

她假裝努力去尋找，卻只是成功地重新點燃了怒火。

“你瘋了，應該進瘋人院，而不是監獄。”她吼道。

“為什么？”

“你瘋了，你會把我們都逼瘋的。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但我不會再和你過下去了。”

“孩子們……”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想離開，想離開，我再也受不了這個瘋人院般的家了。”

“孩子們怎么辦？”他重復了一遍。

“我說了，我才不管呢。現在你又跟我扯孩子的事兒。你簽那些文件的時候，都干什么了？你難道沒想到那簡直就是個大笑話？你從來沒替孩子們考慮過，也從來沒替我考慮過……”

“我無時無刻不是想著家里每個人。”

“只有低能兒才會愚蠢地去簽那些文件，一分錢都沒得到。我還得忍受那些花著丈夫偷來的錢，繼續過著女王般的生活，卻在社交媒體上對我說三道四的女人們，這都是拜你所賜。你這個混蛋！”

迭戈·巴爾希亞斯正要說話，對面汽車的大燈晃得他睜不開眼，短暫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緊握方向盤，仿佛那是她的脖子。他用手指掐住方向盤，恨不得折斷每一根細小的骨頭，直到雙手發燙。然后，他想變回男孩。他想坐在汽車后座，讓父親開車，母親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天黑了，迭戈·巴爾希亞斯仍在拼命尋找……他相信，天空中的某個地方會出現彩虹。

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在太陽下山前幾分鐘內計劃好了一切，他瞥見了彩虹，彩虹隨著太陽最后一道光消散了。他一到家，就準備殺了她。他會打開門，手持左輪手槍，無論在哪個角落找到她，他都會朝她連開數槍，直至確定她死亡。接著，他會報警，或坐下來等鄰居來幫他報警。他不會逃跑，也不會編造不在場證明。讓法院給他公正的判決吧！他會如往常一樣，如數償還所有債務。

然后重新開始，哪怕有幾根白發。那也沒什么關系，她不會在身邊說，他老了。他會從殺死她的那一刻開始，那一瞬間，何塞·拉蒙·科爾塔薩將重生，他是鰥夫，一個殺害自己妻子的兇手，即使她的氣息對他充滿魔幻般的吸引。何塞·拉蒙·科爾塔薩，曾經的銀行職員，曾經的卡車司機，現時的殺人犯，他的未來，遠遠超出期望。何塞·拉蒙·科爾塔薩，殺人犯，但并非不中用，不再不中用，不再不中用。

他笑了。他甚至覺得，那天晚上他可能會和村里的風塵女放松一下。“就拉曼恰達吧，”他心說，“那個臉上帶痣的，我就干她。”他突然感到雙腿間充滿力量。

夜色沉沉，車水馬龍，就像每個星期天的這個時候一樣，一串串車燈朝著進城的方向疾馳而去，似乎每個人都在命運的壓力面前燃起雄心壯志。何塞·拉蒙·科爾塔薩暗自得意于自己逆流而行，他猛踩油門，讓這輛氣勢磅礴的大卡車像一只紅色的天鵝在灰色緞帶般的公路上滑行。

迭戈·巴爾希亞斯愿意花上幾年的時間，重新做回一個孩子。他想，一切都以如此愚蠢的方式失去了，現在他得坐牢，而他的家庭正在一點一點地崩潰，他卻無能為力。他的孩子們不會愿意和坐牢的父親有任何關系，他們會否認那是他們的父親，會說父親已經死了。“天哪，”他想，“我怎么會陷入這樣的境地？”

男孩咳嗽起來，雙胞胎女兒們中的一個用手肘戳他的肋骨，男孩則用拳頭猛擊她的臉；另一個女兒醒了過來，尖叫著，說他碰到了她。

“夠了！”迭戈·巴爾希亞斯大聲喊道，盡管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失去了力量。

雙胞胎女兒們跪在車廂地板上，面對面，一頭金發豎了起來，毫不留情地打著對方。男孩靠在車門上，盡量伸長身體，用腳踢她們的屁股、肚子和胳膊。流血了。從嘴角流出的，或者是牙出血了。男孩似乎很興奮，腿踢起來的力量倍增。雙胞胎撲到他身上，她們咬他，扯他的頭發，抓他的臉。座椅的米色皮革上流了許多血。

迭戈·巴爾希亞斯像從前那樣，試圖把自己從混亂的家庭氛圍中抽離出來，他實在無法忍受鉆進耳朵里的尖叫聲。他想，“要是他們不尖叫就好了”，“要是他們只是光廝打而不尖叫就好了”。他的眼睛盯著對面車射來的燈光，就像一只睜不開眼的野兔。

“別打了，”他又重復了一遍，這次是憤怒地喊叫，“別打了！別打了！別打了！”

車里沒人聽他的。很早就沒有人聽他的話了。迭戈·巴爾希亞斯看了一下鏡子，孩子們正沉浸在互相扯拉頭發的血腥獸性中。一旁的妻子如死尸般無動于衷。他向前方望去，看到一只紅天鵝在灰色緞帶路面上滑行，它白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他。

他想都沒想，猛打方向盤，開向逆行車道。

責任編輯：易清華

克勞迪婭·阿門瓜爾，烏拉圭女作家，1969年生，畢業于烏拉圭共和國大學翻譯與文學專業，后在西班牙康普頓斯大學和桑坦德梅南德斯·佩拉約國際大學研修。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遙不可及的地方》《不只是影子》《浴火重生》《賣掃把的人》《杰里科的玫瑰》等，曾獲胡安娜·伊內斯·德·拉·克魯斯文學獎、奧內蒂原創戲劇獎，2007年入選“波哥大39”（拉美39名最出色的39歲及以下作家）。《灰色緞帶上的紅天鵝》選自其短篇小說集《冥間吟唱及其他故事》，該小說以平行蒙太奇的方式同時講述了兩個男人一片狼藉的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