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我啟蒙的時候,老家井灣里還只有百來戶人家,就一所村小,開設著一、二、三、四年級,每個年級就一個班。教師有三位,除一位姓劉的中年教師是上級教育部門調來的外,年輕的蔣老師同易老師都是從別村聘請的。劉老師是井灣里村小的校長,但他也照樣兼有課程。兩個男老師,一個女老師,和和睦睦,關系處理得如同兄弟、兄妹。我們在那樣的氛圍里念書、成長,蒙童的心中充滿著陽光。
易君蘭是我們的音樂課兼美術課老師。
我們一年級的音樂課安排在周一,美術課安排在周三。易君蘭老師另外還兼其他三個年級的這兩門課。開學報名的頭一天下午,劉校長給我們訓過話后,易君蘭老師就同我們見面了。上課鈴剛剛響過,我們這群野性十足的蒙童還正在好奇地東張西望,沒有落座,易老師就已經進來,亭亭玉立地站在講臺上了。易君蘭老師穿一件袖口同領口均卷著白邊的黑色短袖襯衫,著一條隱格的淡藍色褲子,烏亮的長辮上扎一只火紅的蝴蝶結,白嫩的鵝蛋形臉龐上兩個淺淺的酒窩盛滿著甜甜笑意。她的出現,頓時使幾十雙童稚的眼睛閃亮無比,嬉笑打鬧的教室里安靜一片。
“我叫易君蘭,從今天起,由我負責教你們音樂課和美術課。大家就叫我易老師吧!”脆亮的聲音如泉水般淌過來,溢滿了我們小小的心房。易老師接著說:“你們都是山村里的孩子,是藍天同大地的寵兒,對于小小的教室,一時還習慣不了的。今天的音樂課就搬到野外去上……”仿佛是異口同聲,大家雀躍著歡呼:“好啊!好啊!”便緊跟著易老師來到了學校南邊的一片綠葉婆娑的香樟林子里。只是,我們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明白,學校為什么在開學的第一天就安排易老師為我們這群蒙童上音樂課呢?
那是一個秋陽高照的爽晴日子。有風徐徐地拂過,從翡翠樹葉間篩落的陽光,帶著濃郁的香樟的氣味,在我們的身上、腳邊,蹦著、跳著。易老師說:“同學們,等你們以后真正地懂得音樂了,便會感覺出音符就是這個樣子的,是鮮活的,是帶著香味的。”我們都靜靜地聽著,很是入迷,卻并不懂得易老師話中的意思。易老師在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淡淡柳葉眉下的那一雙眸子,格外明亮,比蹦著、跳著的陽光還明亮。
易老師教我們唱的第一首歌,是我們也同樣熟悉的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雄雞尾巴拖幾拖/山村里的娃兒會唱歌/不是爹媽教給我/是我自己聰明撿的歌……但是,這一首我們平素唱得滾瓜爛熟的兒歌,一經易老師的口中唱出來,卻是那樣動聽,那樣韻味十足。有三五只小山雀棲落在香樟樹的枝丫間,嘰嘰喳喳的。它們莫非也在學著易老師的歌唱嗎?那一次,易老師還教我們唱了一首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唱著唱著,夕陽當真就滾落進西山的那一面去了。
二
我們井灣里,原本是一個閉塞落后的小山村,即便是本縣印制的地圖上,也很難尋找到它的位置。然而,近年來井灣里卻先后涌現出了幾位歌唱家和畫家,而且在省內外小有名氣。于是,有報刊介紹脫穎而出的藝術家們的時候,也就常提到了我們井灣里這個地名,它如謎一樣印入人們的腦際。但是,曾經諄諄教導過我們的易君蘭老師卻被歲月遺忘了。我是很偶然地記起易老師來的。那是緣于我一位已是青年畫家的同鄉的一幅畫。畫面上,一位年輕的女教師正在手把手教自己的學生畫畫。我突然覺得這情景十分熟悉,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就在這一時刻,記憶的閘門開啟了,白嫩的鵝蛋形臉龐上有著兩個淺淺酒窩的易老師,正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
我念村小的時候,易老師還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吧。在當時,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并且是有文化的知識女性,人又長得如天上的神仙姐姐一般,很令人矚目。縣城文工團的一位年輕演員就曾經很狂熱地追過易老師。縣城離我們學校有三十余里路程,而且有十多里是鄉村小道。那一位年輕演員,卻能夠隔三岔五騎一輛自行車來學校里看易老師。但是,僅僅只過了半個學期,鄉路上就再沒有出現過那一位騎自行車往來的年輕演員了。
問題當然是出在易老師身上。她太忠誠于自己的事業了,太愛護我們這群山村蒙童了。男朋友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把頭探進我們的教室門口,向易老師殷勤地打著招呼,易老師卻只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又繼續為我們上課。
有一次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上美術課的時候,易老師正在把著我的手教我畫一只展開翅膀的山鷹,她的男朋友來了。那人還在學校的操場上,就拼命搖響著自行車鈴鐺。同學們都停下手來,幾十雙童稚的眼睛好奇地投向教室門口,等待著欣賞從縣城里來的年輕演員把頭探進教室向易老師打招呼的那一幕。不料,易老師卻非常生氣,她倏地站起身來,快走幾步“啪”地把教室門關上,然后轉身走上講臺,雙手撐在講桌上,很是嚴厲地大聲說:“上課時間,誰也不準分心,也不準外人來干擾課堂!”她說這話時,嫩白的鵝蛋形臉漲得通紅。同學們都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老師,童稚的心中充滿著莫名的感動。易老師也一定是感動了,眼睛里有淚光在盈盈地閃爍著。“對不起!對不起!請同學們繼續畫自己的畫。”易老師激動的心情終于平復了,她又走向我的座位,仿佛什么事也不曾發生過,俯身把著我的手一筆一筆地畫起畫來。她一邊這么把著我的手畫畫,一邊講解:“要想把畫畫好、畫活,先得把自己的情感傾注進去。譬如我們畫山鷹,應該想象自己就是這一只山鷹,想象自己正展開翅膀在藍天下飛翔……”對于易老師的講解,我其實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偎在她的懷里,總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香味。“你看,又走神了。”聽著這輕聲的責備,我斜著眼睛看易老師美麗若神仙姐姐的側臉,很想提醒一聲:有人在教室外面等你喲——老師!
然而,易老師的男朋友早已經走了。
這件事對易老師肯定是有打擊的。第二天上學,我發現她的眼睛紅紅的,還有一些浮腫。劉校長一定也知道這件事了,找易老師談過話。那是在放學以后,因為輪到我和另一個同學留校打掃教室的衛生,我到易老師辦公室去領取抹布。剛走到門口,我就聽到了她委屈的聲音:“我是深愛著他的。但是,我作為一名教師,上好課是我的職責,總不能因為談戀愛而影響工作嘛!如果他這一點都不能接受,今后的日子又怎么相處得好呢?”劉校長畢竟是過來人了,對年輕人充滿著理解:“接受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我建議你明天還是去縣城一趟,去向小楊做一些解釋。”小楊就是易老師的男朋友。我還記得,劉校長從易老師的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見我正站在門口,便撫摸著我的小腦袋說:“你們真是有福氣啊,碰上了這么好的一位老師!”望著劉校長一臉慈祥的笑意,我也笑了。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易老師第二天并沒有到縣城去,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去……
三
時間過得真快,又是一個學期過去,井灣里村小再一次接納了一批啟蒙的新生。易老師照樣還擔任著全校四個年級的音樂課兼美術課。那時候,我們已經是村小二年級的學生了。我們學會了唱許多新歌,一下課就唱,放學回家的路上也唱;學會了畫許多圖畫,教室墻壁上畫,學校操場上也畫……童稚的世界,充滿了歌聲,涂滿了色彩。我們是多么幸福和快樂的一群人啊!失戀后的易老師也并不孤單,因為她早已經進入了我們的世界,她是給我們帶來幸福和快樂的天使!
我們活動的天地更加廣闊了。上美術課的時候,為了節約紙張,易老師征得校長的同意后,常常就把同學們領到村口資江江邊的沙灘上練畫畫。湯湯東逝的資江,清凌凌的,在水中游寫著自由體詩句的魚群常成了我們臨摹的對象。還有往來江中的帆船,船上的艄公同水手,以及從我們身邊經過的負重的纖夫……都成了我們圖畫中的景物。沙灘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畫布,我們盡情地在這塊碩大無比的畫布上任意涂鴉。慢慢地,慢慢地,我們居然能夠把眼前的景物畫得越來越真切了。“僅僅畫得像還不行,這還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易老師舒展著淡淡的柳葉眉對我們說,“因為,藝術的真實并不等于生活的真實。藝術要融入自己獨到的思想,要有深遠的意境。”怎么會是這樣呢?剛剛以為自己已經成為畫家了,又說我們還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易老師準是看出我們的疑惑了,就笑笑說:“先休息一下吧,大家可以自由活動了。”立時,幾十個學生就作鳥獸般散開,在綿軟的沙灘上打滾、游戲。
時值初秋,夏日的暑氣還盛,有幾個年齡稍大一點的男生便悄悄地溜進了江中游泳。那時,易老師正坐在江邊的樹蔭下想著心事。她的坐姿真美喲!白嫩的鵝蛋形臉龐上有甜甜的笑意流淌著。易老師一定是沉浸在美夢中了,她是在想象著我們這群山村孩子成了歌唱家、成了畫家嗎?
然而樂極生悲,意想不到的災難發生了。幾個悄悄地溜進江中游泳的男生中,有一個小名叫牛兒的同學被江中的旋流卷進了江心。待我們發現時,牛兒已經筋疲力盡,小腦袋在激流中一仰一仰的,就要沉入江心了。同學們的呼喊聲將易老師從甜夢中驚醒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易老師瞬時彈起,連衣帶裙便沖向了江中。易老師是識水性的,她小時就同駕船的父母在資江里生活過。只見她雙臂揮動,如一支離弦的箭,淺色的裙子同江水融成了一色。仿佛只是一瞬的事情,易老師就托住了正被江水嗆得“啊噗、啊噗”的牛兒……
牛兒終于得救了,在快到下游崩洪灘的入口處爬上岸來。然而,我們的易老師卻被崩洪灘洶涌的激浪卷走了。
聞訊趕來的人們在很遠的下游才追上被激浪卷走的易老師。這時,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青春和美麗,仰躺在由牛兒家自愿捐出的一副棺木里,雙唇烏紫,臉色慘白。
我至今還能清楚地記起易老師出殯的場面。井灣里凡是能夠走路的男女老少幾乎全都來了,人人胸前佩戴著白色的小花,為易老師送葬。手捧著易老師遺像的牛兒走在出殯的最前面,隨后是劉校長、蔣老師……人們全都低垂著頭,流淌著悲愴的淚水,慟哭聲震撼著井灣里兩面的群山……
易老師就安葬在我們井灣里村小斜對面的金雞嶺上。
現在想來,時間真是個無情的東西。還在井灣里村小讀書時,每年清明,我們都會自發地去易老師的墳前,為自己的老師獻上一束親手采摘的野花。那個時候,我們都曾許下諾言,只要山野年年有花朵盛開,我們就會年年清明去易老師的墳前,為她獻上一束芳香,一片心祭……但是,時隔二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們這些曾經有幸沐浴過易老師深情的、業已走向了社會人生的學生中,又還有幾個能夠憶起自己當年的承諾呢?
捫心自問,我是感到了深深的愧意的。于是匆匆記下此文,也算是一種彌補吧!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