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洪崖偏以一座山的精致,像四川人擅長的變臉一樣,在九百余平方米的穹窿大舞臺上展現著屬于自己的多種風情。
古佛頂在穹窿地貌的邊緣地帶,往里,方山臺地林立,溝壑深塹縱橫,松木老藤繁茂,秀美之氣可以與峨眉媲美;往外,以淺丘地帶的“饅頭山”和不大成氣候的梯田為主,人間煙火氣濃厚。在中間過渡地帶,這座體量巨大的整石山體巍然聳立,在明清縣志中,被列為著名的景觀——“古佛洪崖”。古佛頂古道、古佛石刻和峭壁流丹,成就了人文與自然相融相生的多種風情。
最先引人注目的是裸露的傾斜的山脊上,深淺不一,寬窄不拘,長短不齊,蜿蜒連綿近兩公里的圓潤溝槽。山上無人居住,溝槽外覆蓋薄土的地方,挺立著根根碗口粗壯的蒼松與盛開朵朵白花的油茶樹,在這山林中,為何會有如此痕跡?規模為什么如此宏大?歷史上這里到底發生過什么故事?
翻閱縣志,查找資料,訪問老人,咨詢專家,縣域內一群文史愛好者開始了漫漫求索之路。最容易達成的共識是“古佛頂古道”這個名字。進一步挖掘,古道得到不斷延伸,往里進入穹窿核心區,是產煤產鐵的地方;往外連接到鋪子灣碼頭,是下自貢船只的起點,于是,主要運載之物漸漸清晰,“鹽煤古道”的名稱就叫開了。
這也成了分歧的開始。有人認為,穹窿山區不只盛產煤,還富含鐵、鹽,甚至硫黃,山上還產茶。雖官方已用“千年古佛頂,一絕鹽煤道”為宣傳語,傾力打造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但民間的爭論依然無休止。不過,正是爭來爭去的面紅耳赤,反而證明這一條引爆一縣人探求欲的古道,本就有無窮的魅力和無限的價值。
其實,寂寂無名的威遠人,偶遇如此體量的古道后,有過一段頭腦發熱的時刻。我們甚至以為這口耳相傳的古道絕對高大上,都堅信這一路是與大成都相通的大道,這一帶一定有正史記載的大事件。遺憾的是,再怎么挖掘,此古道都難與著名的茶馬古道或者絲綢之路扯上半點關系,宏大的傳說只是縹緲的仙與佛,錯綜復雜的戰爭故事也只有近代的“二劉”之戰。
當人們得知古佛頂的一洞一窟、一石一拐的名字都與古道相關,當金馬灣、福祿凼這些蘊含祝福的詞語被念叨時,“西風瘦馬”的慘淡與凄美才真切地打動每一個遇見它的今人。
“一步一血淚,每天至少有三千人馬往返于這些古道,深深的痕跡絕不是車轍,而是騾馬的踩踏和雨水的沖刷制造了這極富沖擊力的滄桑。威遠人是咬著牙,翻山越嶺,把深山中的煤運抵碼頭,再運往自貢,支持抗日戰爭時期的‘川鹽濟楚’的。”當古道前世的真相被揭開,人們無不為這方圓百里自成一體的系統慨嘆。原來,1940年的威遠根本沒有車,就是今天看起來最為簡陋的雞公車也沒有。我們以為的“古代高速路”,只不過是平凡的威遠人用生命的質樸和腳步的辛酸丈量出來的生存圖譜,里面沒有風花雪月,也不存在顯赫榮耀。
遙望這段沒有被文字直接記載卻被山體保存完好的古道,就像在讀一部我們自己的獨特史書。我們不再左顧右盼,生搬硬扯,而是真誠地反觀默默無聞的先輩,由衷地感謝不言不語的山體。
如果它不是整石,而像土路上鋪就的石板路,最終的去向不是銷毀于新修的公路,便是被村民搬移挪走。如果它不是泡砂石的材質,而像青石一樣堅硬,又不會留下如此多如此深的印記。天長日久,容易磨損又容易保留的一座整石山,以不軟不硬的特性,經絡繹不絕的騾馬連續踩踏,經一次又一次雨水順流而下,不斷沖刷,不斷研磨,終于形成一條又一條似車轍如水溝般的深槽。
然而,交通變遷,人事變化,古道的沉寂就像千年前它的興起一樣,見證人和記錄者只有無影無蹤的風。
據本地文史愛好者們推測,更早的時代,古佛頂可能叫萬松山,山上可能有一座萬松觀。這道教的范疇,隨著人馬的增多,又被佛取代了,山名也因此發生變化。其實,不管佛還是道,對總在路上的人來說,能幫助、撫慰他們的都一樣值得崇拜。那些在路旁石頭上鑿出的方正之地,安放一個或幾個端坐的慈眉善目的菩薩,便負責慰藉負重累累的行人。那些本身就能遮風擋雨的洞窟,一面充當菩薩的領地,一面又為路人提供了方便。如此兩相成全,好似艱難生活與堅定信仰合為一體,共同創造了一段難得的平凡的歷史。
有了大家的燒香膜拜,有了行人的情感寄托,菩薩就有了靈氣,偶爾拯救一兩個人,便升級為千萬行人生生世世的佛。是佛就要有住持,有廟門,有規矩,古佛頂下的半邊寺便應運而生。里面的三尊佛不知誕生于什么年代,毀于什么時候,現在只一塊道光年間的碑刻和墻壁上殘存的淡紅色,能證明它曾經是一個寺廟。當然,周邊一些上了歲數的人也知曉,但誰也說不清它跟古佛頂這個名字的來歷有什么關系。唯一能說清的是當年最為熱鬧的時刻,灑在古道上的不只是騾馬和男人們深厚的力量,還有牽掛著他們的婦孺,踮著小腳亦步亦趨送來的濃濃祝福,以及跪拜在寺廟古佛前的點點淚跡。
現在,山上的佛龕里還有身形完好素顏素身的石菩薩端坐,也有今人重塑的穿著艷麗的水泥菩薩,還有據說請高人書寫專為鎮邪的“峭壁流丹”殘跡。其實,“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的傳說和依然屹立的燒字紙的字庫塔已表明,漢字在古代本身就有神奇的魔力和神圣的地位。古道上的古字能跟菩薩一樣保佑行人,安撫行人,成為鎮壓邪風邪氣的神靈,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如果我們除了用探視的眼神去觀看這些古佛石刻,還能像周邊的農民一樣用虔誠的心去膜拜,或許更能讀懂這座山的秘密,更能靠近它的宏大。
“走,下山。”從后山上純粹的石梯走下去,我以為此行已結束,卻不知一段續曲剛開始。
起初,順著新鋪的石路往下走,入眼的全是裸露的整石和不同形狀的洞穴。轉角后,進入光線略微幽暗的地方,一面幾十米寬、十來米高的石壁如徐徐展開的屏風側立在我們身旁,一塊刀削般的平頂、一面筆直一面略凹陷的巨石在屏風前幾米的地方自在屹立,一個嘴巴一樣張開的石窟和一個綠草悠悠的水潭與屏風呈掎角之勢鋪展開來。如此奇異的組合沖擊著我們的思維,讓我們不知說什么,只有莫名的興奮。
稍稍挪移幾步,一壟密不透風的毛竹攜帶一根長不見頭與底的古藤牽連著石壁上根系叢生的黃葛樹,又投來一個神秘的微笑。原來后面是一塊與毛竹同高的立在巨石上的巨石,其邊緣有明顯的一條規則的弧線,像一塊完整的修飾好的碾子從天而降,偏偏又只遺落了一半在此。當地農民說它叫雷打石,倒也生動貼切。再往前,還有令牌石、蛇嘴石、龍嘴石等怪石聳立一邊,與石壁上的大巖洞、小巖洞、藏銀洞一呼一應。
不過,這都是小打小鬧,傳說中的峭壁流丹才是樂章最盛大的高潮。
據說,近代有老板看上這座整石山,想要開鑿。當電機伸進山體的骨骼時,一道鮮紅的血跡滲透出來。老板嚇得不成樣,立即停止了不該有的破壞。
其實,古人早已發現這段兩三百米呈弧形屹立的洪崖之所以獨特的關鍵。可見的頂上有黑色的一條線,似帽檐一樣伸出來,成了覆蓋植被的山頂和裸露石壁的界線。今人已知黑線是由堅硬的鐵礦石組成,在陽光和雨水的雙重作用下,鐵元素與空氣發生反應,形成紅色的三氧化二鐵,順著雨水往下流。黑線之上綠意蔥蔥生機勃勃,黑線之下紅色痕跡似飄帶附著在石壁上,有的成片成塊,有的夾雜白色黑色,有的鮮艷,有的淺淡,一溜煙如城墻般壯觀,似專門的彩繪般變幻美麗。現代人說這石壁像一塊塊懸掛著的煙熏臘肉,古人說這是太上老君的丹爐打破后滾出的一粒粒仙丹。
不過讓人驚嘆的是,夕陽穿林打翠而來,萬丈柔和的光芒照到這一面山崖時,崖面泛紅冒光,一個比桃花多彩,比廟宇神奇,似唐卡般美妙的畫面便呈現出來。
從山脊到山崖,從人造到天然,古佛洪崖偏以一座山的精致,像四川人擅長的變臉一樣,在九百余平方米的穹窿大舞臺上展現著屬于自己的多種風情。或許,它不像張掖彩丘、廣東丹霞、云南石林那些龐大團體組成的交響樂一樣有搖天撼地之力,但恰恰是偏安一隅,從未被大歷史正視的一座獨立守神的山丘,用一條道、幾尊佛、一段巖、幾塊石拼湊起了可愛神奇的故事。這故事如小夜曲般,足以打動過去以山為路的行人,現在以山為樂的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