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家鄉都是個人的厚土。在我之前,無數的先人埋在家鄉。在時序替換的死死生生中,我的時間到了,我醒來,接著祖先斷了的那一口氣往下去喘。這一口氣里,有祖先的體溫,祖先的魂魄,有祖先代代傳續到今天的精神。
每個人的出生都不僅僅是一個單個生命的出生。我出生的一瞬間,所有死去的先人活過來,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我是這個世代傳襲的生命鏈條的銜接者,因為有我,祖先的生命在這里又往下傳了一世,我再往下傳,便是代代相傳。
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家鄉,在土上有一生,在土下有千萬世。厚土之下,先逝的人們,一代頭頂著上一代的腳后跟,后繼有人地過著永恒的生活。在那樣的家鄉土地上,人生是如此厚實,連天接地,連古接今。生命從來不是我個人短暫的七八十年或者百年,而是我祖先的千年、我的百年和后世的千年。
家鄉讓我們把生死連為一體。因為有家鄉,死亡變成了回家;因為有家鄉,我可以坦然經過此世,去接受跟祖先歸為一處的永世。每個人的家鄉都在累累塵埃中,需要我們去找尋、認領。
我四處奔波時,家鄉也在流浪。年輕時,或許父母就是家鄉。當他們歸入祖先的厚土,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孫的家鄉。每個人都會接受家鄉給他的所有,最終活成他自己的家鄉。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家鄉。而在更為廣闊的意義上,一粒塵土中有我們的家鄉,一片樹葉的沙沙響聲中有我們的家鄉,一只鳥飛翔的翅膀上、一朵飄過的白云之上有我們的家鄉,一場一場的風聲中有我們的家鄉,一代又一代人來了去、去了又來的悠長時間中,我們早已構建起大地上共有的家鄉。
多少年前,我用散文塑造了一個人的村莊家園。當我在陌生城市的黃昏,看見那個扔在遠處的村莊并開始書寫她時,那個草木和塵土中的家鄉,那個白天黑夜中的家鄉,被我從大地塵埃中拎起來,掛在了云朵上。那是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鄉。
(摘自譯林出版社《大地上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