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二十六歲,發表了一篇小說,我讀了第一段便放棄了。因為第一段寫的便是父親出走,我生怕在她的文字里讀到她心中的我,讀出她心中的我的陰暗、愚昧、無能,甚至邪惡。我同樣擔心在她的文字里讀到她對父親的怨懟和惱恨。不知道多少回,我打開計算機,點開她的小說,想咬牙讀下去,但讀了幾個字便停下來;又一回,再點開,再讀,再停下來。我實在無法承受這種在文字里“重逢”的風險。
或許,再過一些歲月吧。待我真的老了,老到什么都不在乎,也不在意了。總有一天晚上,我會把她的小說打印出來,坐在沙發上,泡一杯熱茶,就只把她的小說當作純粹的文學,云淡風輕地,認認真真地讀;我將以讀者之眼,看她筆下出走的父親到底去了哪里,是否在迷途歷劫之后,滿身傷痕地安然歸家。
如果問我生平有沒有后悔之事,我的答案是:“沒有多生一個孩子。”
我并非遺憾于只有女兒沒有兒子。我說的是孩子,無論男女。可能是上了年紀,每回看著女兒孤獨的背影,我便會聯想到他日自己和妻子終將走向衰敗、死亡,天地茫茫,唯剩女兒一人面對,那是何等凄涼的情景。她性格內向,同她母親一樣,幾乎沒有朋友,做起事情來亦手忙腳亂,令我這個多愁善感的父親忍不住提早替她感到無助和傷心。她將獨自面對父親的離去、母親的離去,再然后,早已抱定獨身主義的她,很可能要獨自走向人皆不免的頹敗、衰亡。生命的各式重擔將如梁柱般從她前后左右傾斜崩塌,一根連一根地朝她頭頂壓下。她奮力閃躲逃避,終于,累了、倦了,無論被迫還是自愿,她跟她的父親、母親,以及所有人一樣,必被壓垮,只不過,我和她母親的身邊有她,而她身邊沒有其他人。
唯有安慰自己,無所謂了,有人也好,無人也罷,生命的終章密碼畢竟只能由個人獨自面對和解讀,誰都一樣,不分你我他。曾經成為家人,共處過、喜樂過、爭執過、笑過、哭過,便是誰都奪不走的獨特體驗。這使我想起小說《百年孤獨》的末段預言,如斯哀傷卻又如斯真實。何止馬爾克斯,何止布恩迪亞家族,何止百載千年,那是不管何時何地,任何人皆須面對的宿命:
“奧雷里亞諾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又跳過十一頁,開始破譯他正度過的這一刻,譯出的內容恰是他當下的經歷,預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頁,宛如他正在會言語的鏡中照影。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沒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的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因為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而這些之于我,便是最基本的珍惜“家”的理由。
(摘自微信公眾號“讀者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