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是小說創作的源流之一,也是小說創作的重要技法,但如果不細心揣摩,則無法洞悉作家的良苦用心。作家梁小九發表于《紅巖》雜志2024年第3期的短篇小說《背對世界》,如同關于現代性思考的一則寓言,表達了對“現代”的隱憂和人文關懷。
《背對世界》像一塊頗值得咀嚼的香腸切片,再一次展示了都市的現代性病象:醫院人滿為患、空氣嚴重污染;“我”精神空虛、百病纏身、患有潔癖、情感冷漠;社會病毒影響生殖系統功能,年輕人“只顧甩子,不想收獲”等。小說像一則寓言,面對現代的都市病癥,開出了:“背對世界”(倒著行走、回到書房)的藥方。
本文不妨從“百病纏身”“精神空虛”兩方面,對《背對世界》的寓意進行一次自以為是的剖析。小說從“頭疼,脖子疼,肩膀疼,腰也疼,環跳疼,有時候肛門也疼。打個噴嚏或者眨巴一下眼睛,都疼”的“我”,到醫院看病的見聞寫起,寫到了“我”和妻子如何接待妻子的客人,“我”如何堅持練習“倒著行走”并遭遇車禍,最后寫到“我”送走侵占書房的客人、再次回到書房,仍覺“無聊”為止。小說故事并不繁復,但鏡像十分豐富,既寫到常買彩票、期望暴富、三天兩頭和母親吵架的父親,也寫到了小時候“我”用風油精枯萎瘊子的過往。頗值得玩味的是,看病時“我”要求大夫“換頭”,大夫以“你不符合條件”為由,沒有允諾,只開了一個方子,建議“用意志力忍耐頭疼”,針對“我”的腰椎疼,醫生建議“倒著行走”,筆者以為這里的“換頭”和“倒著行走”或者說“背對世界”,以及“我”念念不忘“回到書房”都是作者面對現代性病癥提出的解決方案。為什么要“換頭”,因為“我”精神空虛,用參加心理學小組的妻子的話說“他是心理病”。小說沒有明確指出“我”的心理疾病,但多次寫到精神空虛的“我”形而下的關注:
“白大褂迅速解開腰帶,對著小便池臀部肌肉緊縮了幾下,隔著褲子也能看到肌肉的強健。然后,我聽見腰帶卡子咔咔響了幾聲,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拉起拉鏈就往外走,差點和我撞在一起?!?/p>
“我又想起從醫院回來的路上看見的那位女子,她在等紅燈,我也在等,她也許是從家里剛出來,下身穿的很像睡褲,上身套了一個夾克,睡褲很薄,透出底褲的邊緣和色彩,在等紅燈的時候,她踮著腳尖扭了扭腰肢和屁股,像跳鋼管舞的那種,收了動作,屁縫把褲子夾住,她不得不用手把褲子往外抻扯一下。”
人的發現和解放是現代性最大的成就,人的“理性”和“欲望”平衡發展是其應有之義,但問題是隨著物質生產的過剩,“欲望”淹沒了“理性”,沒有“理性”監管的“欲望”,必然導致生命的疲軟和暗淡。這種疲軟和暗淡表現在《背對世界》中 的“我”身上,就是全身上下都疼,滿腦子都是形而下的聯想:
“吃完飯,我們又吃了點我帶回來的葡萄,我喜歡吃葡萄,不喜歡吃提子,肉多水少,我喜歡那種剝掉皮就冒水的,酸酸甜甜,口感也豐富。就像年輕時代找過的女人一樣?!?/p>
“手臂上的肌肉總是很緊張,抬胳膊的時候有阻礙,三角肌的部位痛感明顯。暗流似的痛,痛得賊拉鬧心。疼痛讓人的熱情變得疲軟,像間歇性陽痿,該硬的時候不硬?!?/p>
“茶是老白茶,妻子單位發的,我用砂銚壺燒水,水開的時候,壺蓋有節奏地跳動,發出悶騷一樣的聲響,客人覺得很新奇,湊過來看。我把電陶爐關掉,壺蓋調動的力度漸漸減弱,過兩分鐘恢復平靜。這個過程有點像激情過后女人身體延續的顫抖,逐漸衰弱,最后安安穩穩地睡去?!?/p>
中學課本中我們學過魯迅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狂人日記》中的“我”也有病,但這個“我”看到的都是形而上的事物,譬如:“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是魯迅面對三千年傳統的理性認知。梁小九短篇小說《背對世界》中的“我”,在都市關注和聯想到的卻都是形而下的物象,生活也深陷于日常,將現代人百無聊賴,只剩下“欲望”的現實暴露無遺,這是現代性帶來的惡果之一。
梁小九借大夫之手開給現代社會的藥方是“背對世界”(倒著行走),且對這種逆向思維的治療方案確信無疑,小說中的“我”認為:背對世界行走,不僅有利身體平衡,也能讓肌肉更放松,尤其是陽光暖暖的,曬在背上能驅走悲傷,你還能感覺到一種溫柔而倔強的力量。不僅如此,小說中的“我”還認為時間會消解一切:“小時候,我受傷的時候,我爸總告訴我要忍疼。后來長大了,我也知道了,好多事,忍一忍就過去了,如果碰到實在不能忍的事兒,就轉過身去,背對世界,在時間里耐心等待,事情自然會解決的?!惫P者認為不管是“倒著行走”,還是“忍耐等待”都和先秦的道家方案一樣,是一種消極應對現實的方案。小說最后滿懷希望地寫道:“夜晚的空氣里有桂花的香味,我邁開倒行的步伐,希望能走進清晨的那個夢。”但小說的鏡像告訴我們,“背對世界”會面臨“車禍”的風險;“梵樂”也只能安撫一些退休的老人,不能安撫所有的人;“回到書房”也寫不出剛勁有力的毛筆字;刷視頻看到的只是失去創造力和愛能力者的自殺。“天空灰暗”“幾乎沒有明亮的星星”“總覺得渾身上下都沒勁兒”,“無聊”仍然是“我”生活的常態。
筆者以為梁小九面對現代性的處方“倒著行走”屬于文化保守主義方案,該方案無法適應不斷發展的社會進程,用哈貝馬斯的話說“遮蔽了以未來為取向的時間意識的光芒”。需要指出的是,“回到書屋”屬于另外一種“背對世界”,歌德曾說:要想逃避這個世界,沒有比藝術更可靠的途徑;要想同世界結合,也沒有比藝術更可靠的途徑。小說中的“我”回到書屋,顯然是一種藝術的逃避,它屬于審美解決現代性方案,即用藝術審美拯救俗世人生,或者說用形式滿足人,這還可以從“我”回到書屋的幻想中得知:“有沒有那樣一個時代,性生活不再成為生活的必須。或者說,它已經不需要肉體的無縫接觸,或者說它只是停留在幻想中,就能完成那美妙的過程。我覺得這樣可以大大減少做愛之后的那份空虛。”這種虛幻的主體審美解決現代性方案,盡管有可能沖淡或彌補形而上的空虛,但實事求是地說它治標不治本。
因此,筆者認為梁小九的“背對世界”(倒著行走、回到書房),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現代性問題。筆者因之更傾向于小說“我”提出的“換頭”思路,即以哈貝馬斯重構理性方案應對現代性危機,也有人稱為“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因為也只有如星的“理性”才能重樹個體生命的信仰,讓我們回到胸腔或頭腦時代;也只有如堤的“理性”才能抑制“欲望”的泛濫,反思并完善理性。
作者簡介:
郭守先,著有詩集《天堂之外》、文集《稅旅人文》、評論集《士人脈象》、隨筆集《魯院日記》、文論專著《劍膽詩魂》等。作品曾獲中國稅務學會“全國稅收詩詞展評”二等獎、《中國稅務報》征文二等獎、第四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第三屆全國專家博客筆會優秀獎、第二屆青海文藝評論獎等。歷任《青海稅報》編輯部主任、青海省作家協會委員、海東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等。現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內蒙古民族文化藝術研究院研究員、青海省稅務學會副秘書長、《稅務學習》月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