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節(jié)選）中“笑”的多重意蘊及價值闡釋

托爾斯泰認為藝術(shù)的目的就是再現(xiàn)、展示人的心靈的真實。人的內(nèi)心生活是一個曲折回轉(zhuǎn)的、充滿矛盾的辯證過程[1]。《復(fù)活》（節(jié)選）展現(xiàn)了瑪絲洛娃面對聶赫留朵夫鼓起勇氣來監(jiān)獄懺悔罪惡并請求寬恕這一過程中的種種表現(xiàn)。通過對“笑”的多重意蘊的精妙呈現(xiàn)，讓這一人物復(fù)雜多變而又難以捉摸的心理變化展現(xiàn)出來，也讓人物如此真實動人，在世界文學(xué)人物長廊中鮮明突出而富有光彩，而這就是藝術(shù)作品精微之處展現(xiàn)出的動人魅力。

一、“笑”的文本意蘊解讀

將目光聚焦在瑪絲洛娃富有深意的“笑”上，結(jié)合文本中的語言、動作等描寫，揭示出隱藏在人物心靈深處的變化和意味，這正是其內(nèi)心“曲折回轉(zhuǎn)、充滿矛盾”的展現(xiàn)。

（一）笑：慣于討好與鄙夷不屑的復(fù)雜交織

當瑪絲洛娃走近探監(jiān)人，她驚訝地盯著這個“有錢人”，好奇之余，她“嫣然”一笑！其“嬌媚”之態(tài)躍然紙上，將“笑盈盈的臉湊近鐵柵欄”，多么形象逼真！這將瑪絲洛娃身處社會底層慣于討好別人的心理準確地呈現(xiàn)出來。她的一切表現(xiàn)好似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化為自然而然的言行，無須依照情形來及時應(yīng)對！也正是因為這樣，這種“笑”的背后潛藏著多少現(xiàn)實的辛酸和無奈！為了“活著”，這種“笑”是“苦”釀造的！

其實瑪絲洛娃早已看透了社會上層那些人的卑劣！“笑”字前面的“眼睛斜睨”，正說明瑪絲洛娃不愿正眼看一眼，那種敷衍、不屑、鄙夷之情不言自明。如此鄙夷之情疊加討好之笑，讓人難以辨別瑪絲洛娃在笑什么。這“笑”的表情又是多種復(fù)雜心理活動交織的結(jié)果。

（二）笑：難掩痛惡與剎那情變的多重微現(xiàn)

當瑪絲洛娃認出了那個“熟悉”的人，她的臉“陰沉”起來，何止于百感交集！面對聶赫留朵夫“請求你饒恕”及坐在長凳上的“關(guān)愛式敘舊”，瑪絲洛娃“看”他一眼，“又嫌惡又妖媚又可憐地微微一笑”，這“微微一笑”深有意味！“笑”中帶有“嫌惡”，這是對聶赫留朵夫的憤恨和控訴！對瑪絲洛娃而言，當年如此傷害自己、今日卻來“贖罪”，稱“不能丟下不管”，你們這些“老爺”又在演哪出戲呢？當年的那個聶赫留朵夫與今日之人“截然不同”，還來“騙取”感情，多么可惡！然而“笑”中又有“可憐”，這或許不是瑪絲洛娃的乞求，而是對那些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的真實再現(xiàn)！畢竟那些往事豈能是“特制迷霧”可以遮住的，那個模糊的“充滿感情和理想的天地”在一剎那顯現(xiàn)，似乎身邊這個人也許就是當年那個人，于是她也在一瞬間表現(xiàn)出了真實的狀態(tài)，而這僅僅表現(xiàn)為“微微一笑”。那份“妖媚”之笑又掛在臉上，似乎在嘲弄所有的一切，也似乎在嘲笑：所謂的“贖罪”能有什么意義呢！這幾個詞以“又……又……”的句式疊加在一起，既有單個詞語指向的意味，又有多重意味的疊加交織，于是這“微微一笑”便有了難以明了的意味，若有似無，又艱難微弱地顯現(xiàn)出來。

（三）笑：墮落報復(fù)與凄苦人生的無言嘆息

因曾“被玩弄”，瑪絲洛娃以“像她這樣的女人”為由決定從聶赫留朵夫那里“撈到”好處，這種自甘墮落的表現(xiàn)以及“妖媚地笑了笑”，也許讓聶赫留朵夫茫然無措。這種笑容是瑪絲洛娃對待所有“有錢人”的笑容，即便聶赫留朵夫算作“熟悉的人”。她早已習(xí)慣用“墮落生活”來驅(qū)除對往事剎那的憶起，那被往事百般折磨的破碎之心又被可怕的往事再次傷害。在她心中，那痛到骨子里的傷害豈能是今日的他可以“贖罪”的！這種痛苦無奈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又何必說什么呢！所以她“微微一笑”。

當她從聶赫留朵夫口中聽到“我一定盡力去辦”，她“又像剛才那樣微微一笑”。此時的“妖媚”之笑，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滋味。聶赫留朵夫通過“救贖”來“贖罪”，那是多么自私呀！她“妖媚地笑”像是不愿聶赫留朵夫的“贖罪”得逞的賭氣式的表達，更像是對他真摯的“求取饒恕”“贖罪”的嘲諷。當她繼續(xù)找他要錢時，聶赫留朵夫完全無法理解了，覺得此刻瑪絲洛娃“已經(jīng)喪失生命了”，似乎覺得自己的救贖沒有了意義。此時，瑪絲洛娃是“真心”如此，還是出于對聶赫留朵夫所做的一切的反抗和報復(fù)，誰都不清楚。至于她“笑”了什么，人生有時就如迷霧一般，又有剎那一閃，如此可“笑”而已吧。

（四）笑：鄙夷不屑與無奈人生的憤然悲苦

當聽到“卡秋莎”的稱呼，瑪絲洛娃的眼中依舊只是那錢袋。她鄙夷不屑地微笑著說“您的話真怪”。她似乎始終不愿聶赫留朵夫“闖進她的內(nèi)心世界”，冰冷地應(yīng)對他的一切！然而這卻能神奇地激發(fā)聶赫留朵夫決定從精神上拯救她的力量，好似瑪絲洛娃越是冷漠無情，聶赫留朵夫越是熱情積極，這兩者之間的反差讓那“鄙夷不屑的微笑”有著深長的意味。當他多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呼喊“卡秋莎”，想要喚醒那個靈魂，她依舊“冷冷的”，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此刻，他內(nèi)心很渴望，但又多么無力！他選擇“設(shè)法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再同您見面”，瑪絲洛娃依舊“做出一種要討男人喜歡的媚笑”，說著“真怪”。對于聶赫留朵夫而言，這“鄙夷不屑的微笑”和“媚笑”成了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他感覺到瑪絲洛娃不曾把自己看作“舊人”，哪怕只是一剎那！自己在她的眼中似乎永遠是千千萬萬男人之一而已！這是多么深的煎熬和痛苦呀！也許在瑪絲洛娃心中，聶赫留朵夫“來與不來，或來幾次”皆是如過往一樣的“玩弄”，現(xiàn)在的一切又何須你這個“有錢人”來管呢！今日怎么補救過往的一切？早已習(xí)慣了現(xiàn)在的“自己”，就連那“媚笑”也成了自然！你這個“有錢人”又何必如此當真呢！“真怪！”她搖搖頭……

那過往的一切早已化作連瑪絲洛娃自己都難以言說的“笑”，那些絕望、悔恨、憎恨、沉淪及“妖媚”都潛隱在那一次次“笑”的后面。這哪里是“笑”？這是人生復(fù)雜悲苦無法言說的符號！

二、“笑”意蘊的重疊與糾纏

瑪絲洛娃是命運沉淪、迫于生活的人，難以擺脫歲月留下的痕跡。這些痕跡寫在臉上，留在心間。那與悲苦命運密切相關(guān)的復(fù)雜情感也漸漸成為她人生的表情、心靈的底色。這種“底色”的存在，使瑪絲洛娃的“笑”不再是一個單獨的表情呈現(xiàn)，其內(nèi)里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當她認出這個“有錢人”就是當年傷害自己的人后，那種討好式的微笑很快隨著多變的回憶和彼此的交流轉(zhuǎn)變?yōu)楦鼮閺?fù)雜多變的笑。這個復(fù)雜的情感變化或許觸發(fā)了瑪絲洛娃討要金錢的墮落表現(xiàn)，以期來“報復(fù)”他。聶赫留朵夫決定要喚醒她，開始使用更為“親近”的稱呼以及期待再次探監(jiān)，這一切讓瑪絲洛娃覺得“真怪”。她無法理解眼前人了，情感就變得更為復(fù)雜，卻是以“鄙夷不屑”的笑來表達。這一笑看似平常，其背后的意味或多或少受到之前所有情感的影響。

就這樣，面對聶赫留朵夫，瑪絲洛娃的“笑”在某一個時刻，自然有著合乎情景的某種意味，但也夾雜著基于復(fù)雜情感的其他況味。它若隱若現(xiàn)，似有若無，重疊糾纏在一起，也難言難分。

三、“笑”意蘊的價值闡釋

“笑”是一種表情，也是心理最佳的透視窗。透過這個“窗口”，人物心理流動的多樣性與內(nèi)在聯(lián)系就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這也為人物心靈的覺醒和復(fù)活提供了可能，讓人物始終都有著源于現(xiàn)實卻又能超越現(xiàn)實的真實性魅力。或許這就是托爾斯泰展示出的“心靈真實”的文學(xué)魔力所在。

瑪絲洛娃的“笑”復(fù)雜真實，也如此精微，正如契訶夫筆下別里科夫的“可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也如魯迅筆下祥林嫂的“眼睛”，能讓作品的藝術(shù)真實和人性真實超越歷史時空的限制，成為永恒的光亮，照亮隱匿于作品背后的跨越時代的真切現(xiàn)實，流瀉到人世心靈中。

有人說，藝術(shù)作品中的“笑”是一架顯微鏡，藝術(shù)家用它揭示作品的秘密，也向每個人昭示出人們共有的心靈秘密。也許，這種藝術(shù)的精微就是人們共有的“心靈”之源吧。

【參考文獻】

[1]蔣連杰.托爾斯泰作品中的“心靈辯證法”[J].河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1（01）： 95-102.

（作者單位：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qū)羅定邦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