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雖有體裁的不同,比如詩歌、散文、小說等,但其質素相通,都是用于表現人生及生活的。顧隨講沈約的《恩幸傳論》:“文學應為人生而藝術,古來一切文學皆與人生有關。歷史是記錄人生,哲學是批評人生、改善人生,文學是表現人生。”凡有所學,都是指向人生的。夏丏尊在《讀詩偶感》中說:“文藝作品的有意味與無意味,理由當然不很簡單,說法也許可以各人不同吧。我現在所覺到的只是一點,就是對我的生活可以發生交涉的,有意味,否則就無意味。”此種閱讀,就是對應于生活的。說的是可以將文本與生活比較對照,從而產生意味。他列舉李白的《靜夜思》為例:“這首詩從小就記熟,覺得有意味,至今年紀大了,仍覺得有意味。”即使是同樣的文本,于不同的人生階段,大都可引發興味。這樣的詩結合著生活經驗,是可以常讀常新的。有生活經驗做基礎,讀來才更有意味。若有相似的生活經驗,便說得上“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再如浦江清在《詩詞的情與理》中講:“詩說人情,入情入理,身歷其境者,愈覺其詩之妙,故人生之經驗愈多,對于詩的欣賞也更為深切。而且不但詩詞如此,一切文學作品,莫不如此。”這說的仍是要用人生經驗來解讀文學作品。浦江清在《詩詞的情與理》中又講:“詩說人情,最好的詩乃是說人人欲說的情,不限于一個人的經驗。賀知章的詩,里面的情景,千萬人都可以領略。沒有這種經驗的人,可以想象得到;有這種經驗的人,尤其能夠體驗。文學家詩人,就是深刻地體驗人生的滋味的人。詩人的作品是從人生的經驗中間提出來的精華,好比化學家提煉化學原質,營養學家提煉維他命似的。”他在《從正始玄風到竹林七賢》中說:“‘陶性靈,發幽思’,為一切文學之功用,尤其是詩,尤其是中國詩。我們所以要一點文學修養,要多讀一些詩,希望能陶養性靈,不使身心完全汩沒在塵俗之中。”所說的是詩能陶冶性靈。再如錢穆在《讀書與做人》中說:“當我們讀詩時,便可培養我們欣賞自然、欣賞人生,把詩中的境界成為我們心靈欣賞的境界。”這是說,詩中的境界可供心靈的欣賞。“縱使我們也有不能親歷其境的,但也可以移情神游,于詩中得到一番另外境界。”通過移情神游,可進入另一番境界。又如朱光潛在《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中說:“我只知道這一點,詩人教會我們用他們的眼睛來看世界,來認識到有限中的無限,因而從自我的窄狹天地中解放出來,發現這世界永遠是新鮮的,這生活是值得生活的。”此種效用是有助于發現世界的新鮮,從而增加生活的意味。
李素伯在《什么是小品文》中說:“文學是表現人生、批評人生的東西。在一切表現的形式與方法中,能有系統地描寫想象的事實而最富于普遍性的,要算是小說了。小說表現的人生不是零碎雜亂的,是人生的一部分片段,卻能代表人生的全體的。因為有結構和因果關系。”“至于小品散文,和這卻正相反,它不需要結構,也無所謂因果關系,只是不經意地抒寫著自己所經驗感受的一切。它所表現的正是零星雜碎的片段的人生。”散文不像小說那樣講究結構和因果關系,但也可分可合。朱光潛在《情與辭》中說:“不表現任何情致的文字就不算是文學作品。文字有言情說理敘事狀物四大功用,在文學的文字中,無論是說理敘事狀物,都必須流露出一種興致;若不然,那就成為枯燥的沒有生趣的日常應用文字,如賬簿、圖表、數理化教科書之類。”朱光潛在這里將情、理、事、物并舉,從而標明了文字的四大功用。而余光中在《不老的繆斯》中將散文的功能分為六項:抒情、說理、表意、敘事、寫景及狀物。比朱光潛的說法有所擴充,或者說更為詳細。如若再加上寫人,就齊全了。余光中在《不老的繆斯》中說:“實際上,一篇散文往往兼有好幾種功能,只是有所偏重而已。例如敘事文中常帶寫景,寫景文中不妨狀物,而無論敘事、寫景或狀物,都可以曲達抒情之功。抒情文中,也未必不能稍發議論,略表意趣。反之,說理文也可以說得理直氣壯,像梁啟超那樣,筆鋒常帶情感。”這說的是多有交叉,或互相滲透。“情、理、意、事、景、物六項之中,前三項抽象而帶主觀,后三項具體而帶客觀。如果一位散文家長于處理前三項而拙于后三項,他未免欠缺感性,顯得空泛。如果他老在后三項里打轉,則他似乎欠缺知性,過分落實。”要能交融起感性與知性,并見出效果。余光中在《繆斯的左右手》中又說:“好散文往往有一種綜合美,不必全是美在抒情,所以抒情、敘事、寫景、議論云云,往往是抽刀斷水的武斷區分。”散文中的抒情散文、敘事散文及說理散文等,與其視之為文體的標志,不如說仍是表現的側重,不可過于拘泥。
散文之分是分在各有表現,合則合于個性及風格等。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先講六經除《詩經》外,都是散文。“從此可以知道,中國古來的文章,一向就以散文為主要的文體,韻文系情感滿溢時之偶一發揮,不可多得,不能強求的東西。”散文是常規的,韻文則不無特殊,即所謂詩有別才。至于散文里也有詩的那種神韻,當是情韻或情調。古來散文體裁甚多,近代以來又分為描寫、敘事、說明、論理等,但作者認為除形式的講究外,仍得看內容。“我以為一篇散文的最重要的內容,第一要尋這‘散文的心’;照中國舊式的說法,就是一篇的作意;在外國修辭學里,或稱作主題或叫它要旨的,大約就是這‘散文的心’了。有了這‘散文的心’,然后方能求散文的體,就是如何能把這‘心’盡情地表現出來的最適當的排列與方法。到了這里,文學的新舊等工具問題,方始出現。”散文的心,就是主旨及內容。郁達夫還說,從前散文的心是被尊君衛道孝親等占去了。但伴隨著“五四運動”個性解放的呼聲,這散文的心也就意味著回到個性的抒寫。郁達夫在同一篇序言中還說:“‘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這個人或自我的發現,自然會體現于文學創作中。“現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古人說,小說都帶些自敘傳的色彩的,因為從小說的作風里人物里可以見到作者自己的寫照;但現代的散文,卻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了。我們只消把現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則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習慣等等,無不活潑潑地顯現在我們的眼前。這一種自敘傳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學里最可寶貴的個性的表現。”在這里,作者敏銳地指出現代散文的最大特征就是個性的表現或自我的言說,因而帶有自敘傳的色彩。呼應著時代,傳導的便是個性解放的呼聲。第二個特征是范圍的擴大,也就是題材的拓寬,舉凡宇宙之大蒼蠅之微都可以寫。第三個特征是人性、社會性與大自然的調和。合而言之,所表現的仍是人生及生活。
至于小說,朱光潛在《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中說:“一個人不歡喜詩,何以文學趣味就低下呢?因為一切純文學都要有詩的特質。一部好小說或是一部好戲劇都要當作一首詩看。詩比別類文學較謹嚴,較純粹,較精致。如果對于詩沒有興趣,對于小說戲劇散文等等的佳妙處也終不免有些隔膜。不愛好詩而愛好小說戲劇的人們大半在小說和戲劇中只能見到最粗淺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們看小說和戲劇,不問它們的藝術技巧,只求它們里面有有趣的故事。他們最愛讀的小說不是描寫內心生活或者社會真相的作品,而是《福爾摩斯偵探案》之類的東西。愛好故事本來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賞文學,我們一定要超過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過對于《福爾摩斯偵探案》的愛好,去求藝術家對于人生的深刻的觀照以及他們傳達這種觀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故事大半只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扶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讀小說只見到故事而沒有見到它的詩,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記架上的花。要養成純正的文學趣味,我們最好從讀詩入手。能欣賞詩,自然能欣賞小說戲劇及其他種類文學。”閱讀小說,要去探求藝術家對于人生的深刻的觀照以及他們傳達這種觀照的技巧。對于人生的深刻的觀照,仍是主旨之類;至于傳達這種觀照的技巧,不用說是多樣的,比如記敘、敘事、描寫等等。
夏丏尊與葉圣陶合編了《國文百八課》,其中的《記敘文與小說》說:“作記敘文,必然先有可記敘的事物;換一句說,就是事物的存在或發生在先,而后作者提起筆來,給它作忠實的記錄。……作小說卻不然。引起小說家寫作欲望的并不是早已存在、業經發生的某事物,而是他從許多事物中看出來的、和一般人生有重大關系的一點意義。他不愿意把這一點意義寫成一篇論文;他要把它含蓄在記敘文的形式里頭,讓讀者自己去辨知它。這當兒,現成的事物往往不很適用,不是只能含蓄一些,就是無謂的部分太多了,于是小說家不免創造一些事物出來,使它充分地含蓄著他所看出來的一點意義。而且絕對沒有多余的無謂的部分。”“據實記錄的記敘文以記敘為目的,只要把現成事物告訴人家,沒有錯誤,沒有遺漏,就完事了。出于創造的小說卻以表出作者所看出來的一點意義為目的,而記敘只是它的手段。這是記敘文和小說的分別。”這里講記敘文與小說的區別,很有啟發意義。小說自然也是從基礎的記敘發展而來,尤其在敘事方面有著長足的進展。就取材來看,則有寫實與虛構的不同。還有意義的優先考慮,這就是主旨了。葉圣陶和朱自清合著的《略讀指導舉隅》說:“又如小說或劇本,一般讀者往往只注意它的故事;故事變化曲折,就感興趣,讀過以后,也只記住它的故事。其實凡是好的小說或劇本,故事僅是跡象;憑著那跡象,作者發揮他的人生經驗或社會批判,那些才是精魂。閱讀小說或劇本而只注意它的故事,便是專取跡象,拋棄精魂,絕非正當方法;在國文課內,要培養欣賞文學的能力,尤其不應如此。”讀小說不能只止于看故事,而要看到寓于故事中的人生經驗或社會批判,這樣才有助于鑒賞及探究。
(作者單位:福建省長汀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