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專家劉躍進的回憶性散文集《從師記》記述的是一位七七級大學生在時代浪潮中勤奮讀書、不斷從師問學的成長歷程。將近22萬字的《從師記》,書本不甚厚,內容卻很厚重。本書的價值,主要體現在學術與文學兩個方面。出版社與學術界多看重前者,因為寫作者以及寫作對象皆為著名學者,本書之作,為有心問學的讀者指引了一條“大時代下的問學之路”。即便是普通讀者,也可以從書中看到“一個可以觸摸的學術境界,一種可以貫通的學術精神”,從而在更廣泛的社會層面上拓寬學術的影響力。
學界對于學者的文學寫作,似乎不很認同,常將其當成游戲,甚至看作“不務正業”。就像劉躍進在《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后記》中所說的,似乎只有拋棄了“作家夢”之后,才能真正做好“學者夢”,當然這是老師早年的感受。即使中國歷史上曾涌現出那么多優秀的學者與作家的合體,學者的文學寫作都很難被看好。所以,作家與學者變成了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讀《從師記》之前,魚和熊掌的矛盾一直在折磨著我。讀完之后,我心里的矛盾渙然冰釋。劉躍進是我的老師,雖然我的寫作遠不如老師的“硬核”,無論是與學術問題還是學術之人的關系都不那么切近,但它們的確為我的部分抽象情思賦形,支撐了我精神世界的一只角。假如說,學術研究是“讀書得間”的成績,那么文學寫作也算是“學術得間”的成績。
我讀《從師記》所體悟到的,是老師在大時代下,對學術新路的開創精神。
黃湖干校時期,雖然年紀尚小,老師也能苦中作樂,向貧苦的生活尋找自己的“小意志”(自己的個性與節奏)。老師用大頭針做魚鉤釣黑魚,認識了水蛇、花脖子蛇與蝮蛇,這些都算作《詩經》中的“草木蟲魚”;“黃湖農場水多,我們從小練就了較好的水性”,利用自然優勢提升自己。老師學會如何對付螞蟥,還學會了打草,用稗子、柳條編織草筐,用自制的工具摘雞頭米、菱角、逮青蛙、釣鱔魚。這些既是個體求生的技能,也似乎帶有孔夫子少年“多藝”的演練。
密云山區,做回農民,大局幾乎不可扭轉。但因為學識與夢想的支撐,老師對自我“小意志”的尋覓更加迫切和積極。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我借口到縣里開會,悄悄地翻墻頭,走小路,就像小偷一樣,溜回家中尋找復習材料,還抽空拜見了來北京改稿的復旦大學王繼權、潘旭瀾老師”,白天繁重的體力勞動,晚上參加小隊批斗,“每天晚上幾乎要到十點以后才開始復習,困了就和衣而睡,凌晨三四點用涼水沖沖臉,繼續復習”。每天的睡眠不足三小時。處于大時代的“廣闊天地”之中,“自我”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強大。
南開求學時,文學專業的優秀老師那么多,當時的文化焦點也在當代文學。老師卻在聽完葉嘉瑩先生的講座之后,開啟了對古典文學的求索大門。這難道僅僅因為古典詩歌與葉先生的強大魅力,而不是老師尋覓自我“小意志”的水到渠成嗎?
另外,老師的問學之路,既是從師之路,也是探索自己的學術新路。“離開南開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獨學無友,孤陋寡聞,徘徊在學術殿堂之外,苦于找不到登堂入室的門徑,陷入相當苦悶的境地。雨宵月夕,廢寢攤書,在艱苦的摸索中,我逐漸看到了古典文獻學的意義,明白了一個極為淺顯的道理:要有自知之明。”文中的“苦悶”與“徘徊”,無不在昭示老師對自我“小意志”的打量與把握。
但是,在學術上卓有建樹之后,老師想的不僅僅是追求自我,還有超越自我:“改變自己,有時要冒著一定的風險。進入21世紀以來,我總在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在已有的科研成果基礎上推進自己的研究。”超越自我,也就是對自我“小意志”的推陳出新。其中自然不乏時代的影響,學術自身求新求變的內核驅動,更是老師內心燃燒著的“小意志”的不懈攀升。
如果說對文獻學重要性的特別強調,是老師自己的孤獨求索,加上問學路上多位先生(尤其是姜亮夫先生)言傳身教的結果,那么強調文學經典的細讀,則主要是老師自我探索的結果。他上溯到宋人朱熹,從《朱子語類》中提煉出熟讀經典的意義“泛觀博取,不若熟讀而精思”,并以“大家”為鏡,總結出四種讀書法:一是開卷有得式的研究,錢鐘書為代表;二是含而不露式的研究,陳寅恪為代表;三是探源求本式的研究,陳垣為代表;四是集腋成裘式的研究,嚴耕望為代表。老師說:“無論哪一種讀書方法,我發現上述大家有一個學術共性,即能在尋常材料中發明新見解,在新見材料中發現新問題,在發明、發現中開辟新境界。”這不就是無休止地追新求知嗎?在這里,學術研究的“大意志”與老師自己的“小意志”合二為一。
老師不僅在學術之路上追求做出自己,教學之路也努力做出自己,而其中的“自己”既是教師的,也是學生的。給清華學生講古詩,就是這一努力的充分體現。
講課的時候“不回避自己的觀點,不忌諱自身的弱點”,就是在做出教師的自己;出題的時候多探求“我心目中的某某”,就是教會學生做出他們自己。同時,無論是教師的“自己”,還是學生的“自己”,都是在古代詩人映照下的,被文學經典洗練過的“自己”。
正如書海無涯一樣,學術研究也是無限的。怎樣以有限的人生,來面對這一個無限?這個問題既是老問題,也是新問題。從《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到《中古文學文獻學》,再到《秦漢文學編年》與《秦漢文學地理與文人分布》,老師每走一步,都能砌出一段階梯,劈開一條路徑,硬是在無限的學問中做出了“有限”的自己。
《從師記》一書,以散文之筆寫學術,既用“山中人”的視角,又兼“山外人”之筆觸。老師對于學術,看進去,又走出來,將學術與文學鍛造成人生的雙翼,開拓出人生的更高境界。
(源自《北京晚報》,有刪節)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