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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日常(小說)

2024-12-31 00:00:00邵云飛
山東文學 2024年11期

邵云飛,男,1987年生于山東陽谷。聊城市首批簽約作家,聊城市第三屆文化英才。小說見于《十月》《作品》《小說界》《鴨綠江》《青年文學》《時代文學》《青島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雜志。長篇小說《塔或牧歌》榮獲聊城市委市政府“水城文藝創作獎”文學類一等獎。

最近,他老是做奇怪的夢。翌日,他看到自己坐在白霧茫茫的河邊,扔出釣竿,打撈幾枚支離破碎的殘片。試圖拼湊,小心翼翼彌合銜接,然而最后呈現的,總是一幅抽象派畫作——不,準確來說,是不知所云的后現代涂鴉。遑論情節,人物都是模糊的,沒有表情,仿佛戴了面具。常常,他會在凌晨四五點鐘醒來,盯著窗外墨灰的夜空,懵懂一會兒,輾轉反側再無困意。如此“折騰”,是有什么啟示嗎?好像沒有。對于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還能激起怎樣的漣漪?即便有點波紋,很快也會復歸平靜。索性坐起,依然望向窗外。身處八層,視野是開闊的,不過此時,整個縣城仍在酣睡,綽約輪廓隱身一片朦朧之中。樓房位于小區邊角,西側挨靠馬路,向北翻越圍墻,是一小型長條廣場,跨過緊鄰小河,便是十字路口了。路燈亮著,勾了腦袋,吐出黃暖的光暈。路口兩側,支著未安監控的橫桿,中央空空如也,原先權作擺設的移動燈箱已經挪走了。沒有停行指示,想必平日更加擁堵。路口西北角,置有車站那樣的氖燈,高聳巨大的鐵架頂端灼亮耀目。他知道,它們七點會準時熄滅。前兩日落了初雪,地面東一片西一片的白。偶爾,三兩小車經過,都是慌急火燎,不知趕去哪里。他沒戴眼鏡,遠遠看著,尾燈竟是放大數倍,呈現規則而又絢爛的菱形,好似移動的紅色黃色的雪花。坐上片刻,也是無趣,同事左左曾說,即使失眠,也是躺著要舒服的,便復又躺下。他伸出胳膊,抓在被子一角,劃道弧線蓋在身上,緊緊裹住自己。很奇妙,感覺被子不是拉過來,而是像門一樣旋轉著關上了。不是別的門,是他大學時期所喜歡的,山水畫上種有花樹小院的柴門。

對啊,僅僅“所喜歡的”,并非所學專業。他在心底笑一下,不無自嘲地想,自己也可算作“早戀”,不過“戀”上的是個外國的“瘋子”。手掌放上火焰、割去自己耳朵,能說不是“瘋子”嗎?是的,誰能想到呢,距離高考不足三月,已是二次復課的他無可救藥地迷上了“梵高”。他記得清楚,是教學樓后面那排低矮黯淡的瓦房,東數第三個木門歪斜的房間,就在木隔板上一個不起眼兒的角落,紙張都已泛黃卷起毛邊,似乎睡著又似乎警醒,好像故意等他似的。書名字跡模糊:《西方油畫》。封面老舊,內頁卻透出光來,仿若給黯然的生活涂上一抹亮色。他曾在日記中,筆畫工整、頗為幼稚地寫下,“這個人,一生都是花期,在繽紛爛漫的夏季”。他鼓足勇氣,在父親心情不錯的時候,提出人生第一個正式請求:“爸爸,高考……我可以走藝術特長生嗎?”他想,父親若不同意,可能會擺擺手,或者慍怒地瞪來一眼。他看到父親的目光叮當作響,掛滿了生銹的鐵鉤。父親似乎受到奇恥大辱,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用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不爭氣的東西!都什么時候了,還鼓搗這沒用的,能‘畫’出花兒來!你成績很差嗎,比別人笨多少?考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八十次砸鍋賣鐵也要供你!”母親局促地坐在旁邊,跟著唉聲嘆氣。他的記憶中,母親似乎從未表達過自己的主見。從小,他便言聽計從,沒有產生過自己的“想法”,母親在向街鄰說起他時,會說外面有打架的放心就是了,找一百個也不會找到他的頭上。此時,他也沒作解釋,只點點頭,默默轉身退了出去。他聽到身后茶杯重重蹾在桌上的爆響,好似扇在自己臉上的耳光。很早,他就知道“中國式父親”這個詞匯,父親便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雖然父親不理解他,他是理解父親的,但不能“完全接受”。不只自己的父親,換作縣城任何一位父親,都會認為這是不務正業。他所在的縣城因“武松打虎”而名聞天下。縣城的中心地標便是武二郎斗殺西門慶的獅子樓。他家就在獅子樓西的棋盤街上。棋盤街,相傳乾隆皇帝和大學士紀曉嵐在此下過棋而得名。下半學期,有位同窗升學無望,偷偷跑到外面學起音樂,直到老師打去電話,家里方才恍然“這廝”最近的種種反常行為,然而考試迫近、木已成舟,只好哀嘆一聲“家門不幸”隨他罷了。這種“先斬后奏”的“方法”他是萬萬不敢的。但他不會舍棄“瘋子所代表的世界”。他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他的首次高考分數雖然難以啟齒,父親卻是喜形于色不無滿意,不過離本科線尚且有段差距,于是下了命令讓他復讀。翌年仍不理想,復又復讀。現在回想,他都不知如何挺過來的。苦熬兩年,至于決定一切的分數,先是增長20,后又倒退20,竹籃打水,相當于原地踏步。畫畫與否都是這個結果,他知道自己不是學習的料。“這回算考上了啵?”奶奶掉光了牙齒,她的聲音如同嘴巴,干癟幽深而又布滿皺紋。想必她老人家對父親“考不上就一直考”的話有所耳聞。自幼年始,每至寒暑假期,父親便把他送回老家,陪伴爺爺奶奶。他不想待在老家,無趣無聊,然而他不敢有絲毫表示,還要笑著欣然應允,一來這是父親的意愿和命令,二來可以遠離和逃避父親。爺爺看著奶奶,輕微頓首,半晌蹦出兩字:“也算。”奶奶像小孩兒得到糖果,開心地幽呵呵笑起來。他沒敢提美術專業,“親戚留人”建議“有個一技之長”,父親點頭同意之后,選擇了枯燥乏味的機械工程。

金秋十月,他坐了10小時的綠皮火車,到達千里之外一座海濱城市的技術學院。同學有外省的,但更多是本省的。他們來到這個“技院”,大都兩個原因,一是看看朝思暮想的大海,二是離家較遠免于束縛管制。壯闊的大海不就代表了“詩和遠方”嗎?自然先去看海。迎新晚會之后的第一個周末,一個大廳三個宿舍的同學便相約出游,乘船去那座離海不遠卻因一場戰爭而聲名赫赫的小島。他們站在甲板遠眺,水天相接、煙波浩渺,白色海鷗肆意翱翔,叫聲渾厚而又蒼涼。大家不約而同把自己想象成《泰坦尼克號》的“豬腳”,不過大都是從內陸過來,首次坐船,不得要領,加之顛簸厲害,船體左右搖晃,站立不穩,有的甚至即要嘔吐起來,更是不敢靠近船舷。他便是在這艘距今近20年的船上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彼時,他似乎聽到海豚的叫聲,便大著膽子挪向護欄,就在探頭張望之際,海浪變成堅硬的陡坡,船頭忽而高翹起來,旁邊一女孩兒失去平衡,眼看頭朝下要栽海里去,他眼疾手快,邊薅住她邊向內側墜著身體,兩人一同重重地仰摔在鐵板上。好長時間還是驚魂未定。女孩兒竟是一個學校的,不過不在同一專業。他想要個聯系方式的,自尊、害羞或者別的什么,他終究沒說出口。感情方面,他是張白紙,或者,是個白癡。當然,所有的大學,目的不都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嘛。近水樓臺,自然方便一些。即便連上隔壁班級,他們機械工程也確實差強人意,全是個矮色黑扔進人群就找不見的女生。是呀,漂亮的女孩兒誰會整天揮舞扳手鉗子呢。聽班主任說,由于女生力氣柔弱,如若擰壓不緊,主軸高速旋轉之下,工件容易飛出,那可是相當危險,下屆就打算不招女生了。同班一個男生磨車刀時,稍微一滑,手指碰到砂輪,瞬時鮮血飛濺,著實嚇人。“技院”垃圾,沒有聲樂、主持、舞蹈專業,倒是有著外語系。外語系女生氣質、容貌一般,卻是無比高傲,好像高人一等,都在一個“圈兒”里,有啥好高傲的呢。有時他們上課會穿工裝,她們更是不屑一顧,還要故意繞開,好像是對機油氣味過敏,偶爾瞥來一眼,也跟大上海的千金小姐打量外地鄉巴佬似的。也有特意跑來看他的,當時他剛在校報登載了幾幅涂鴉。不過看他并非想象之中高大俊朗,想是浪漫不到哪里,熱鬧一兩天也就悄無聲息了。話說回來,即便個矮色黑,也是僧多肉少。他宿舍來自同一地方的兩個哥們兒,竟為了競爭班里一個女生,都去學了吉他,整天背著葫蘆形狀的黑色盒子早出晚歸,慢慢較起勁兒來,最終鬧得互不理睬,形同路人。他想,這又是何必呢。這讓他、他們和所有人都分外郁悶。時間過得很快,懵懵懂懂,大一就在課程、出游、晚會以及老鄉聚餐當中過去了。仍是在荷爾蒙無處釋放的苦悶中,他加入了一個繪畫社團。社團名字叫“向日葵和星空”。一個熟悉的背影讓他欣喜異常,但他沒敢貿然搭訕,就一直那么盯著,磨磨蹭蹭挨到最后,才鼓足勇氣上前索要聯系方式。原來上次那個“肉絲”叫“琳琳”。聽到她的名字時,他恍惚了一下,但只是瞬間,很快就過去了。算認識了,也沒怎么交往。他現在仍記得一件事,有天琳琳找到他,讓他做她閨蜜的男朋友。聽聞此言,他悵然若失,大腦一片空白。琳琳看他愣怔的樣子,捂嘴“噗嗤”笑了,說我還沒說完呢,我是讓你假裝,不是真的,最近有個男生老是騷擾她。他長呼一口氣,想象那個男生是條癩皮狗,自己則是閨蜜手中的一根木棍。轉眼到了大三,逢著國慶,社團組織同學同去打工。他們選擇了距離學校不遠的一家漁具廠。管吃管住,日薪不高,圖個玩兒,也圖個經歷。男生、女生宿舍緊挨,勞累一天,晚上便湊一起喝酒唱歌。輪到他,他扭扭捏捏,說自己只會唱一首《知心愛人》。有段時間,棋盤街的一家店鋪每天都放這首歌,他每天路過,聽也聽會了。有誰要上來嗎?他望著昏暗燈光下的幾張面孔。沒有回應。正當他要獨唱的時候,琳琳撫裙起身,說我來試試吧。眾人便是嬉鬧起哄,這讓他們很不好意思。第二天,大家看他們的眼神就有了內容,好像他們是真正的情侶一樣。昨晚,他們只是合唱了一首歌,并沒有別的交集。七天很快過去,臨近結束,他去超市閑逛,想用打工所得,給家里郵寄些魚干等特產啥的,不想轉來轉去竟就丟了50元錢。他來回找了幾遍,怎么也找不著。這時,琳琳突然出現,問怎么了。他便說了。稍停,琳琳說,哦,剛才我好像看見了。便轉過一個拐角,瞬時回來,問是不是這張。錢都長得一樣,又沒做什么記號,他一時不能確定,心想拐角剛才自己已經找過啊,琳琳又往前遞一下,說就是這張吧,他也不顧太多,就接了過來。回到學校的第二天,琳琳約他一早圖書館前廣場碰面。他便去了。廣場起了霧。琳琳影影綽綽,坐在石階上,腳上穿著旱冰鞋。琳琳沖他笑著,說你會滑嗎?他紅著臉,搖頭說,我不會。在縣城,好像混社會的學生才出入錄像廳、旱冰場這些場所。琳琳說,那你扶著我吧。琳琳也不會滑,剛站起來就要摔倒。他慌忙伸手扶住。這讓他想到海上的一幕。雖然只是扶著手臂,他也是感到心慌意亂。他不由看向琳琳。琳琳本就高挑,穿著旱冰鞋更是需要仰望了。琳琳臉上起了青春痘,每一顆都熟透似的閃著紅光。很久很久之后,他聽琳琳的閨蜜說,那50元錢是琳琳自己拿的。

他翻身下床,輕手躡腳穿過客廳,主臥門前稍停一下,斂了呼吸,緩緩推開把手探進頭去。晨光熹微,陽臺拉著窗簾,仍可大致看清床上妻兒,他們竟是絲毫不差完全相同的睡姿,看去,仿佛兩個略作傾斜大小“h”的鏡像,這讓他想起古老神秘的象形文字。他們發出節奏一致、均勻而細微的鼾聲。他又輕輕把門帶上。旁側是另一次臥,淡藍色調柔和溫馨,各處細節充滿童趣。這個房間帶著飄窗,他只一眼就相中了,沐浴日光寫生應該是個不錯的體驗,不過最后決定讓兒子住,“較為通透的空間更有利于完成作業”。兒子快九歲了,還是處處黏著母親。剛有兒子,他和琳琳便分開了。說怕不小心轉身壓著,也是晚上嫌吵影響翌日工作。戀愛那會兒,見面都要擁抱,現在像是白水。他曾做過分析,在日記中寫道:“工作——正是它的毫無意義左右、破壞著情緒,繪畫,甚至兒子,都可稱作我們之間的‘第三者’。”他也知道,價值觀念不同,是毫無共同語言的。大學時期的“向日葵和星空”——尤其有了兒子之后,早被琳琳拋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他傻子似的堅持著。下面是兩人的對話。他說,錢不重要。琳琳說,錢很重要。他說,對,錢很重要,但不是要追求的東西。琳琳說,我喜歡錢,錢就是我要追求的。他說,比如一個周六,能賺一萬塊錢,但我認為陪著老婆孩子更重要。琳琳說,你說的是家庭,錢重要便是為了家庭。他說,古代貝殼是錢,錢是工具,包括人的生命也是工具,這個工具是用來做點什么的,要做有意義的事情。琳琳說,對我來說,賺錢就是最有意義的。你喜歡的可以去做,我不攔著,但你也不要把你的想法強加給別人……對話過程,雙方帶著認真、苦笑、無奈、失落,無以表達的手勢以及逐漸抬高的分貝。是的,他深有體會,給別人灌輸自己的思想是最難的。只有生理需要,“饑渴難耐”之時,才會想到“這杯白水”。在這方面,他也越發寡淡,感覺“沒啥意思”,提不起什么興致。

他佇立客廳發呆,目光游移浮掠,雖然搬來已有月余,還是感到些許陌生。他只出錢,每月工資湊個整數轉賬,便是當起甩手掌柜,風格、采購、安裝、清理,全部由琳琳一手操持。還有不少科技元素,比如遙控升降、自主吸合、智能沖洗以及指紋解鎖等等,母親和姐姐看過也是相當滿意。他得承認,雖然“說不一起”,琳琳不容易的,包括看顧孩子,為這個家付出很多心血。琳琳還在客廳北墻,打造一面組裝書柜,用來安置他數不清的畫冊。西側較為花哨,是他初始鐘情的西方油畫,中間書脊素雅,是他后期著迷的中國山水,東側顯出雜亂,是他現在沉溺的人物肖像。他不由進行反思,雖未舍棄、一直堅守,但這不是對“瘋子世界”的持續背叛乃至喜新厭舊嗎?他又自我勸慰,反復無常便是瘋子的屬性,總要不斷嘗試,找到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可是,色塊、線條紛亂蕪雜,愈發讓他感到迷茫。他挑選百張素描,起名《百色人間》,投出版社,編輯不久回復,夸贊很有特點,可以公費出版,他比范進還要興奮,順利簽過合同,然后封面設計、內頁排版,包括封底名家評語,陪跑一年有余,卻被突然告知,經過調研,此書沒有市場,獲批的書號也已被斃。他瞬間感到心如死灰。這條道路原本艱辛,歷經無數挫敗,又是如此運氣不好,他想到了放棄。沒過幾天,他便調整過來,雖然只是半路出家,但他相信自己的實力,不是繪畫本身,應該什么環節陰差陽錯導致。遇到瓶頸,他會抽出梵高畫冊,盯著“一種激情”發呆。是的,星空和葵花都是火焰。這竟讓他莫名想到傳統節日,中秋祈愿的云燈便是星空,除夕祭祖的火焰便是葵花。祭祖多出一個墳頭。父親突發疾病離世,沒打招呼,讓所有人感到荒誕而決然。離世之前,他似乎找到途徑,可和父親進行深入交流,然而事與愿違,他無比痛心,遺憾永遠失去這個機會。

大學畢業之后,琳琳和他回到家鄉,琳琳考上本地一家事業單位,父親聽從“親戚留人”建議“有關系升得快”,此生唯一一次為了他腆臉去找之前的“把兄弟”,簡單走下面試流程,進入“把兄弟”擔任老總的大型私企上班。“親戚留人”守著父親,對他面授機宜、悉心叮囑:“你要知道內碼兒的事兒,平時有著眼色兒,手勤腳快,這可是比‘鐵飯碗’還金貴的‘金飯碗’!”隨后幾人便是笑作一團,他故意裝出老練表情,咧開嘴角喏喏應聲。是的,父親那個“把兄弟”叔叔他也是分外熟悉的,上小學時,兩家就走動頻繁,周末還經常一起聚餐。“把兄弟”叔叔有個叫林林的女兒,因家境優渥,長相又是分外甜美,打扮得簡直像個公主。從第一次見到,林林就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影子。父親又何嘗不想成為親家呢?但他從未表露心跡,他知道有個詞叫門當戶對。父親曾經有過的輝煌光鮮時刻也是令很多人羨慕的。他想,總的來說,父親那輩兒,有自己的“江湖”,雖未深入交流,但也風聽耳聞,在大人的談話中得知父親做生意時因為“太講江湖義氣”而賠得血本無歸,而在接近晚年之時,似在躲避,獨自搬回老家居住,落到不無困窘稍顯難堪的境地。家道中落之后的寒酸破敗和那邊的高貴富麗有著霄壤之別,他知道不可能,為此他感到深深的自卑。他曾在心里怨恨過父親沒有為他創造好的條件。雖然他和林林年齡相仿,但小學、初中、高中都不在一個學校。高二時,他在獅子樓的坡沿處偶遇了她。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身材窈窕,似乎比他都高。她在前面走著,步履看去有些匆促。這時,他才注意到她后面還有一個跟蹤她的男生。男生走路歪斜,不緊不慢,一直拿眼瞟著前面的身影。他緊蹬兩下踏板,趕到她的旁邊,將情況告知了她。她不說話,只是朝前走著,步子更快了些。他感到無比壓抑,還有隨之而來的憤怒。他呼出一口氣,讓她扶著自行車,要過去和那男生“理論”。他剛轉身,林林就拉住了他,說不要理他。他的胳膊感到她手上的力道。從小到大,他從未打過架,本來也是慌的,便順水推舟索性作罷。林林哥哥就是混社會的,在街上很撐勁,擺平這個貨色分分鐘的事情。但他沒有提說,想她也是不想讓哥哥知道,只是把她護送到家。這就是他大學之前唯一的英雄壯舉了。

逢著節日團聚,他找一個合適機會,說爸,咱們還清債務,重新開始吧。父親一愣,笑了笑,仍是那種他熟悉的不屑的笑。他的臉紅了。父親瞥來一眼,神色淡然,說指望什么。他向前湊湊身體,說爸,我想把樓賣掉,如果不夠,院子也賣掉,咱們可以先租個地方住……樓這兒,我會想法兒說服琳琳……彼時,他還沒有和琳琳說過這事兒。從小到大,在他心中,父親神通廣大,即便有何困厄,隨時也可東山再起。但他看到眼角增多的皺紋以及鬢角生出的不少白發——父親現在也懶得染了,發現以前無所不能的父親猛然之間變得無比憔悴,似乎一頭老邁的雄獅因為力不從心從而失去開疆拓土誰與爭鋒的斗志。反過來說,琳琳會同意嗎?他不知道日漸疏遠的琳琳是否會和他一起吃苦。琳琳可能會拿兒子說事兒,說我無所謂,讓兒子也跟著一起遭罪嗎?他又如何說服。即便琳琳同意,父親肯定也不同意,這不是因為自己而害了兒媳嗎,害了兒子嗎,還有,親家那里、親朋那里,“中國式父親”的面子往哪兒擱?以后還怎么“混”?父親離世之前,他是養尊處優泡在蜜罐,什么也沒操過心的。父親沒說什么,稍停,搖了搖頭,像是甩去所有不切實際的想法,說:“你啥也別想,就在你叔的公司好好干著就是了,他從小看大你的,總歸是不會虧待你。”

他沒開燈,繞著客廳轉過兩圈,呼一口氣,才把琳琳叫了出來。琳琳睡眼惺忪,表情極不情愿,扶腰走到沙發坐下,乜斜的目光漠然冷硬,看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他垂手立在旁邊,想著怎么組織語言。琳琳目光又打過來,帶著催促的意思。他便開口,說公司業務發展迅速,但營銷管理、人才培養相對滯后,高層中飽私囊者亦不在少數,眾所周知,此類大都家族企業,雖未親見,聽聞二、三股東竟去財務搶奪公章……琳琳擺手,說說重點。他“嗯”一聲,說爸走之后,老總看我的眼神兒都變了……你知道吧,中層最是難做,上邊兒只會要結果,下邊兒沒幾個人,還這關系那關系的,好吃懶做、不聽招呼,不聽招呼有啥辦法,能給領導說嗎,你得兜底兒啊……中樞部門,大到市場調研,小到會務接待,什么都要管著……最近,投訴回復也扔給我,累得像條狗……琳琳又是擺手,說說重點。他點點頭,說再苦再累不怕,我不想只為錢干著討厭的工作,把人沒日沒夜耗在那里……琳琳抬頭看他。他清下嗓子,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想辭職。琳琳神色平靜,說還是那句,你要怎樣,我不攔著,但再找一個又有什么區別,肯定會比這個好嗎?可能不如這個?或者賦閑在家、坐吃山空?他一時啞口無言。琳琳情緒未受影響,站起身來,淡淡地說,待會兒要去班上,還得把兒子送咱媽那兒,我再瞇會兒。他盯著消失的背影發呆。以為琳琳會大發雷霆,和他吵上一架的,但是沒有,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琳琳太過善良,給他留足面子,沒在“坐吃山空”后面加上“讓我養你?”是的,他沒說錯,在他看來,工作機械枯燥,沒有滋味兒,毫無色彩可言……每天都是相同的水滴……進入中層幾年,確實疲憊,身體都要亮起紅燈,就為工作,身體垮了值得嗎,哪怕錢少一半換來自由……他是想著有時間畫畫,最好每分每秒的時間,浪費別處會很郁悶……父親去世了,若說以前順從是孝,那么現在,他要自己活著,或者給自己活。

公司在高新區,路上開車,單程就要五十分鐘。必要的時間浪費不也是浪費嗎?經歷家庭變故,健康自不必說,他意識到——尤其對他——時間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過眼云煙全無所謂。生命不就是時間嗎,時間不就是生命嗎?然而,工作早出晚歸加班靠點,把時間拴得死死的。它輕得感覺不到,又重得讓人喘不上氣,一秒一秒,像個滾動的巨大木輪,吱扭吱扭,悠悠緩緩卻是不可阻擋。“咔嚓——”他聽到體內時間的碎裂聲。確如佩弦先生《匆匆》中寫,恍然之間,它已在指縫間悄悄溜走了。最需要時間的人,連軸干著“毫無意義”的事情,不需要時間的人,卻不知道如何揮霍這“最有價值”的東西。下定決心“夜談”,“夜談”之后又是下定決心,但怎樣呢,什么也沒發生,現在不是仍在去往“城堡”的路上嗎?從小到大,環境、性格使然,他終究是懦弱,終究是沒有魄力。他又安慰自己,人們總是覬覦無法得到的東西,真正得到,又或許毫不珍惜棄之如敝履。平時,他沒時間的時候不是見縫插針地畫畫,撒謊請假發誓創作的時候卻又想著休息娛樂嗎?沒有外力束縛,一個人是很難有自制力的。他也知道,畫畫是他反抗世界的方式。他若獲得滿足,還需要反抗嗎?或許,父親活著,一個眼神示意,讓他辭職,辭職報告不寫也就離開了。這不就是極具反諷的確鑿例證嗎?他輸得很徹底。工作、生活、愛好,他都是一個失敗者。就在此刻——像是薩特《惡心》中的主人公在海邊漫步時看到幾個孩子踢著石子突然對世界產生惡心——萬念俱灰之時,他突然產生了“王”的感覺。每個人的世界就那么幾個人,就那么一小塊兒的疆土。就在剛剛,他正開車,還撥了兩個電話,安排剛來的小白去打會標、另一個老家伙去開空調呢。他在自己的喘息之地號令萬物。在創作的世界,他更是可以呼風喚雨。總得有十年了吧。十年之前,他在日記寫下:“正舞臺時——你我戴著面具。”還畫油畫,起名《角色一種》——十年時間,他的微信一直用著這個昵稱——迷亂的色塊演繹著諸多角色。是啊,他真是個后知后覺的人。他自己不就是王的角色嗎?上班路上,經他胡思亂想,完成了由奴向王的角色轉變。

他想開了。生活,不就是身體靠著,然后往前偎著、拖著走的嗎?那就繼續“挵”唄。當天和尚撞天鐘。是,老總有時說話難聽,不是純粹安排工作,簡直就是侮辱,心理層面來說,甚至都是霸凌了。完全沒有感情、沒有尊嚴才可忍受。那又如何呢?無論如何,是你犯錯在先,再說,若非這樣怎能彰顯尊貴地位?換作是你,或許更加變本加厲。所以,人都一樣。講良心說,工作有多忙碌,不過心理作用罷了,是他一點兒也不想干才會煩躁,忙碌豈不充實,豈不說明受到重用,豈不比之“閑得蛋疼”更有“價值”?不都捻捻手指,在說“沒有好處誰會主動干活兒呢?明面兒沒有,暗地里也要找補回來。”老總不知道啥是棘手的活兒?老總心里沒數?人家左左也是中層,還是女士,家里也不差錢,人家咋沒抱怨埋怨幽怨?他和左左時常微信交流,分享一些私人職場經驗。其他人是聊不來的。周圍都是什么人呢,他們認為,會畫畫,自然也會畫圖紙。他說這不是一回事。他們會反問怎么不是一回事呢?所有職員吃喝拉撒、一應雜事要管,連最棘手的“投訴回復”也給了他。他不是王是什么呢?除開廢氣、粉塵、噪音等環境污染之外,最近兩則,一則反映下雨之后,廠區周圍蛤蟆在叫,影響休息。他想,聽著雨打芭蕉、蛙聲一片不是更加愜意,睡得更香。他本想推脫,不料上級主管部門認定此片區域屬于公司使用。他指點著剛來不久中文系畢業的小白,首先呢,說來電人極具個人修養、素養、涵養、社會公德以及責任心,公司非常感謝其致電積極反映問題,然后呢,從大處著手,說進化論,人由動物進化而來,萬物生靈皆有生存權利,再者來點兒情懷,上首古詩“明月別枝驚鵲……聽取蛙聲一片”啥的,最后壓壓氣焰,說這不正是咱們城市開展生態和諧碧水藍天專項治理取得豐碩成果的生動寫照嗎?翌日,上級單位回訪,此人果然滿意。還有一則,附近村民反映晴天之時,廠區綠化樹木遮其耕地,造成減產,要求賠償損失。老總得罪人啦,怎么這么多找茬兒的?緊鄰圍墻,應反過來,告其侵占土地才是。自然,他不想惹事,又想推脫,不料上級主管部門認定此片區域并不屬于公司所有。這是民生問題,有點麻煩了。這種東西,有關物理、數學啥的吧,科室一個小白、一個老家伙、一個請了產假,他只好向內,求助理工科畢業的琳琳。琳琳說,就這?他說,就這。琳琳說,陰影最長時間是冬至,根據咱們地區坐標算出冬至太陽高度,再用勾股定理不就搞定,說完列個算式,又畫一個三角,搞定——自己果然是最無能的,他感覺琳琳隨手畫的都比自己的素描要好。結果不出所料,最長陰影也是無法到達耕地邊緣。翌日回訪,此人無話可說,表示“非常滿意”。看,晴天、雨天,這事、那事,他什么不管,他不是王是什么。

他想,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王。他記得,曾在書店見過一本《我是我的神》。正是諸般失意,化作堂吉訶德的長矛,刺破了生活的濃霧。雖然,只是面紗一角。“王”這個字,不就這么掉落出來的嗎。他想,假若事事遂意,便不會看到生活的丁點兒真相。或許,濃霧便是魅力所在。當初,沉溺繪畫,就是因為看到這團濃霧。它先是覆在梵高身上,然后飄向向日葵和星空,再是飄向中國山水,現在飄向人物肖像,像個面具,遮擋住所有人的面容。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即便“三庭五眼”“三面五調”、結構比例透視等等概念爛熟于心,還是左右不靠難得要領。畫得面容呆滯,像是患上什么疾病。興許只是看到“皮毛”,沒有看到下面的“支撐”,這樣是不能整體“布局”的。不甚熟悉的事物總是處處藏有機鋒。美術也是學科,總要科學嚴謹才好。他先是買了一個鑰匙扣,骷髏頭的,每天摩挲不止,像個核桃手玩似的轉來轉去。但是太小,過于籠統,無法彰顯細節。他索性網購1:1的頭骨模型,置在書桌一角,觀察走向紋理,有時覺得不夠,還要用放大鏡,罩眼睛上翻來覆去地揣摩。他甚至一度認為,掌握顴骨和眉弓之間的弧度,就已基本掌握了頭部輪廓的主要明暗關系。鑿壁偷光、懸梁刺股,總算蒼天不負,看去有模有樣,可以糊弄外人了。但總感覺缺點兒什么。缺少什么呢?氣質?氣質也太表面了。應該是說不清楚或者很難說得清楚的東西。是共性,都有的嗎?好像不是。是每個人身上獨有的東西。

馬上要到公司,他仍在胡思亂想。是的,自己都畫不好,還要畫別人嗎。他打算為自己畫一幅肖像。給自己畫,不像創作,更像一種儀式。他翻遍了保存的所有照片,幼時、童年、少年、青年,每個時期都讓他無限感慨。歲月如梭、白駒過隙。他仔細對比自己的容貌變化。他沒有發現什么,只是長大了而已,表情也都是即時做出的或傷心或開心的表情。他本妄想,在畫像中可以層層累積,看出“一路”的成長。事實并非如此,像一棵樹或者什么,伴隨時光漸而長大。他一直認為,最危險的事情是瞬間發生的,看來,成長也是什么變故瞬間造就的,“王”不就是突然蹦出來的嗎。他要畫的只是現在的狀態。之前,他不止摩挲骷髏模型,也在自己的腦袋上捏來按去,還去按摩店里去確認位置和感覺。都說盲人技師手法更加嫻熟,因為他們心無旁騖更加專注。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第一次去,他很是緊張,技師還問他哪里不舒服,力度大小如何。是的,盲人,他曾有過緊閉雙目作沉思狀的構想,但還是被否決了。雖然嘴角肌肉的牽動可以表達情緒,但是效果比之“窗戶”還是望塵莫及。他還需要找找靈感。他想去趟按摩店,躺在舒適的軟床上,有技師為他悉心服務,那會是美妙的“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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