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士多德悲劇觀視角下的《俄狄浦斯王》

【摘 要】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悲劇的集大成者與西方悲劇理論的奠基人，他撰寫的《詩學》一書介紹了悲劇藝術創作的經驗，對悲劇下了定義并對悲劇理論做了系統完整地總結，并提出悲劇理論的基礎摹仿說及其三大悲劇理論：過失說、情節論、凈化說。《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悲劇代表之作，也被亞里士多德稱為“十全十美的悲劇”。本文主要以亞里士多德三大悲劇觀的視角，剖析《俄狄浦斯王》中的悲劇因素，從而達到對亞里士多德悲劇觀的深入理解。

【關鍵詞】悲劇；俄狄浦斯王；亞里士多德

【中圖分類號】I545.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9—014—03

一、悲劇與亞里士多德悲劇觀

（一）悲劇的定義

悲劇最早誕生于古希臘，起源于祭祀狄俄尼索斯的歌舞表演，從酒神頌的即興口占中發展而來，經過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德斯三大悲劇作家的不斷改造和完善最終成型。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定義是：“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經過‘裝飾’的語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別被用于劇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動，而不是敘述，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①也就是說，悲劇的本質是一種摹仿，是對行動的摹仿，選擇更具有吸引力的語言，在每一部分運用不同的表達方式，通過人的表演進行發展，并引發人們的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緒得到宣泄緩解。柏拉圖同樣認為悲劇創作是摹仿，但他認為只有理念世界是真實的，現實世界是對理念世界的摹仿，藝術世界又是對現實世界的摹仿。也就是說，柏拉圖不認為藝術可以直接摹仿真實世界，進而否定了藝術的真實性。亞里士多德在繼承其師柏拉圖的基礎上，更多的是通過對柏拉圖進行批判來體現自己的美學思想，亞里士多德反對柏拉圖的摹仿說，他認為現實世界才是真實存在的，藝術是對現實世界的摹仿，所以藝術具有真實性。由此，摹仿說可以說是亞里士多德悲劇觀的理論基礎。

（二）悲劇理論基礎—摹仿說

在《詩學》的第一章中，亞里士多德就首先提出了藝術的本質是摹仿，不論是史詩、戲劇還是音樂，總的來說都是摹仿，只是在摹仿媒介、對象及方式上有差別。接著從他給悲劇的定義中可以看出，悲劇作為藝術門類的一種，其本質也是摹仿，可以說摹仿說是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的基礎。不同于柏拉圖認為人的摹仿能力是后天養成的觀點，亞里士多德認為摹仿是人的天性，他寫道：“從孩提時候起人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動物的一個區別就在于人最善摹仿并通過摹仿獲得了最初的知識。每個人都能從摹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②亞里士多德把摹仿與人的求知欲聯系在一起，他認為人本身是求知的動物，人在摹仿的過程中獲得知識，從而得到快感，因此，摹仿沖動是人的天性，人生而具有摹仿的本能。在得到快感的過程中，人將摹仿的本能發展為模仿的藝術，因而產生悲劇這種藝術類型。另外，亞里士多德肯定了藝術的真實性，他認為摹仿不是機械地抄襲，而是人有創造性與主觀能動性地去摹仿，摹仿也不是僅僅對事物表面現象地反映，而是對其內在地揭示。柏拉圖同樣認為藝術的本質是摹仿，但否認了藝術的真實性，把藝術看作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亞里士多德則肯定了現實世界的真實性，認為藝術摹仿的是現實世界的本質及內在規律。摹仿的效果是引起人的快感，亞里士多德認為這種快感來自于人的求知欲：“人們樂于觀看藝術形象，因為通過對作品的觀察，他們可以學到東西，并可就每個具體形象進行推論，比如認出作品中的某個人物是某某人”。③因此快感的來源不是摹仿的對象本身，而是人在認出某個人物是某某物的過程中體驗到的運用認知能力的成就感。

（三）亞里士多德悲劇觀

亞里士多德列出了六個決定悲劇性質的成分：情節、性格、言語、思想、形象和唱段。其中言語和唱段是摹仿的媒介，形象也就是指演員造型和舞臺布景是摹仿的方式，情節、性格及思想是摹仿的對象。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六要素中情節是最重要的，他認為情節是悲劇的基礎，也是悲劇的靈魂，悲劇是對行動的摹仿，而行動要通過情節才能表現出來，性格、思想等其他因素都是服務于情節的。情節中的突轉與發現能有效地導致沖突情節的產生，進而造成悲劇效果，只要有情節，悲劇就會隨著情節的發展而發生。另外，悲劇中的人物也是造成悲劇的主要原因，亞里士多德認為行為中的人應該是有過失、有弱點的“一般好人”，也就是說，悲劇中的主人公應該既不是完美的好人，也不是道德敗壞的壞人，而是在這兩個極端中間的、與普通人相近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個性和缺點，這種人物的界定能夠使觀眾感到主人公是與自己相似的人，具有普適性，在悲劇發生時，觀眾會感同身受，擔心這種災難也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從而引發人們恐懼的情緒。過失則是指主人公犯了非故意而為的錯誤，這種錯誤與他們的道德品行沒有關系，并不是因為本身的邪惡，而是因為某種錯誤的判斷而導致了災難，遭受了本不該遭受的苦難，所以觀眾會因其陷入逆境而產生憐憫的感情。這樣，人們在觀賞悲劇時在現實生活中產生的悲傷消極情緒會得到宣泄，心靈得到凈化。

二、《俄狄浦斯王》劇情梗概

在古希臘一個叫做忒拜的城邦中，國王拉伊俄斯因為膝下無子向阿波羅詢問自己會不會絕嗣，阿波羅答應給他一個兒子，卻告知他這個兒子以后會殺父娶母，后來，國王的妻子果然生了一個兒子，因為礙于預言，國王便把這個剛出生的嬰兒雙腳腳跟釘上釘子，吩咐仆人將嬰兒殺死，仆人卻心生憐憫將嬰兒給了科任托斯國的牧羊人，牧羊人帶著這個嬰兒回到自己的國家，因為科任托斯的國王沒有孩子，便將這個嬰兒當自己的兒子撫養，因其腳跟被釘子穿過而變得紅腫，就給他起名為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在古希臘語里是“腫腳”的意思），俄狄浦斯長大后偶然從別人嘴里得知自己不是科任托斯國王的親生孩子，便自己去找阿波羅問清楚，阿波羅沒有告訴他他的親生父母是誰，只說他將來會殺父娶母，俄狄浦斯為了躲避預言，便離開了科任斯托，在路上正好遇到了忒拜國王，也就是俄狄浦斯的親生父親，雙方因為讓路起了沖突，俄狄浦斯竟把拉伊俄斯和他的三個仆從都打死了。在忒拜的國王死后忒拜又迎來了一場災難，恰好俄狄浦斯走到忒拜城下，以自己的智慧除掉了帶來災難的獅身人面妖怪斯芬克斯，被忒拜人民擁戴為新的國王，并按照當時的習俗，娶了舊國王的妻子為妻，也就是忒拜老國王拉伊俄斯的妻子、俄狄浦斯的生母，還與她生兒育女。至此，俄狄浦斯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殺父娶母的預言，而他自己卻毫不知情。直到十幾年后忒拜城中瘟疫橫行，俄狄浦斯王為了消除瘟疫，按照指示尋找殺死老國王拉伊俄斯的兇手，最終卻發現兇手竟然是自己，意識到自己還是沒有逃過殺父娶母的命運，便在悲痛中刺瞎自己的雙眼，被放逐境外。

三、《俄狄浦斯王》中的悲劇因素

（一）情節

亞里士多德認為情節是悲劇中最重要的成分，突轉和發現又是情節中最重要的成分。突轉是指人的行動發展方向由一個方向轉向相反的方向，通常是由順境向逆境轉換，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生父為了躲避預言，叫仆人殺掉俄狄浦斯，情節卻因為仆人的善心發生了突轉，俄狄浦斯變成了科任托斯的王子；因為養父母的隱瞞，俄狄浦斯長大后，為了避免自身殺父娶母的預言，主動離開自己認為的父母，使情節再次發生突變，俄狄浦斯在離開的路上因為沖突還是殺害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報信人為俄狄浦斯帶來了科任托斯國王的死訊，俄狄浦斯因為懼怕殺父娶母的預言，不敢回家，報信人為了解除俄狄浦斯的擔憂，便告訴他科任托斯國王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這一真相，卻造成了相反的結果，俄狄浦斯的身份從查找兇手的國王變成了殺掉生父的兇手，刺瞎雙眼，落得被放逐的結局。發現是指人物從不知到知的轉變，比如在某一環境下突然發現自己與對方的真實關系是仇敵或者親人，如報信人告訴俄狄浦斯他并不是科任托斯國王的親兒子，俄狄浦斯在發現這一事實的同時，又發現了自己的生父竟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人，發現自己變成了殺父兇手。亞里士多德認為，在悲劇中突轉和發現往往是同時發生，就像俄狄浦斯在發現自己的生父死于自己之手時，他的命運也轉向悲慘的境遇。這些突轉和發現情節的設置，使劇情的發展始終向著與俄狄浦斯努力方向的反方向發展，俄狄浦斯對預言的抗爭在突轉和發現的瞬間便失敗了，悲劇也隨之產生。

（二）過失

亞里士多德對悲劇人物的界定是不好也不壞的中等人，用他在《詩學》中寫到的話說就是：“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們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罪惡或邪惡，而是因為犯了某種錯誤”，④意思就是，主人公應該既不是完美的好人，也不是道德敗壞的壞人，而是在這兩個極端中間的、與普通人相近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個性和缺點，同時，亞里士多德對主人公的悲劇結局也是帶有辯證的觀點，古希臘人把悲劇歸結為人的命運，亞里士多德則認為悲劇是因為主人公的過失造成的，這種過失與主人公的道德品行沒有關系，并不是因為他們本身的邪惡，而是非故意為之的錯誤，由于主人公自身的局限性，做了錯誤的選擇，使其遭受了本不該遭受的苦難。就像俄狄浦斯遭受的苦難，并不能完全歸結于命運，他是悲劇的受害者，同時也是悲劇的始作俑者，俄狄浦斯善良正直、聰明勇敢，當他知道了對自己的預言后，他果斷決定離開自己認為的家鄉與父母，并且在路途中還幫助了忒拜的人民化解危難，被人民擁戴為新的國王，對于父母來說，他是一個善良孝順的孩子，對于忒拜城邦來說，他是一個受人尊重的好國王，但又正是因為他的選擇，使他自認為遠離了家鄉父母，阻止了預言的發生，結果卻是他去到了自己真正的家鄉，還娶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并且在路上因為與自己激進急躁的性格，與自己的生父忒拜老國王拉伊俄斯產生了沖突，受到挑釁就與人打斗致其死亡，殺掉了自己的親生父親。俄狄浦斯的悲劇結局正是他自己的選擇與自身性格缺陷的綜合作用下造成的，完美地詮釋了亞里士多德悲劇人物過失說這一觀點。

（三）凈化

“凈化”一詞，希臘文為“Katharsis（卡塔西斯）”，原指“導瀉”，旨在表示某種痛苦不愉快的情感得到疏泄。⑤根據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悲劇的定義可以看出，悲劇的功用就是引發人的憐憫和恐懼并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通過情感的疏泄，得到心靈的愉悅和審美的滿足，提高人的自我修養。憐憫和恐懼是凈化的情感基礎，憐憫是由主人公遭受了本不該遭受的災難而引起的，觀眾推己及人，想到這種災難降臨在自己或親友身上的痛苦情緒，從而對主人公產生憐憫，這與觀眾的正義感與道德感有密切聯系，悲劇增強這種使人憐憫的情節，滿足了觀眾的正義感與道德感。恐懼是由遭受災難的主人公與我們自己相似而引起的，觀眾推人及己，害怕這種災難發生在自己身上，體現了一種自衛的意識，但在恐懼的同時又會為自身所處于安全環境沒有遭此災難而感到慶幸，產生幸運之感。俄狄浦斯為了阻止預言發生，所作的努力都是善意的，所作的選擇按照常理也都是正確的，最終卻因為自己的不知情，殺死自己的父親，娶了自己的母親，并與她生兒育女，這一切的重點是，這種結果并不是因為俄狄浦斯自己的兇殘，所以會使觀眾產生憐憫之情和深深的恐懼，并且感到心靈的震撼。亞里士多德認為憐憫、恐懼等悲傷消極的情緒長期積郁在人們心中是對身體有害的，這種情緒需要得到宣泄，悲劇則給觀眾提供了宣泄這些情緒的途徑，悲劇通過強化人憐憫和恐懼的效果，使人感受到快感，使現實生活中產生的消極情緒得以宣泄，從而達到身心健康、情緒平靜的目的。觀眾在憐憫悲劇人物時能夠意識到自己是善良的，令觀眾得到心靈上的滿足；在對身陷逆境的主人公感到擔心、并害怕災難降臨在自己身上時，又獲得了人生的經驗，感受到藝術教育的意義。悲劇凈化的意義就在于人們通過欣賞悲劇，情緒得到疏泄，道德得到培養，心靈感受到快感，最后身心回歸于平靜的狀態。

四、結語

《俄狄浦斯王》是從古到今美學家們討論悲劇問題時都會提到的一部經典作品，亞里士多德又是西方悲劇理論的奠基人，《俄狄浦斯王》中情節的突轉與發現、對人物的界定、對情感的激發和疏泄，都契合了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通過把亞里士多德悲劇觀和《俄狄浦斯王》悲劇因素綜合起來分析，能夠對亞里士多德悲劇觀有更深入清晰的認識，對西方的悲劇作品與理論有了初步的了解，亞里士多德對《俄狄浦斯王》的高度贊美也對欣賞這部經典悲劇作品有著參考作用，可以說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對后世西方戲劇理論及其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②③④（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詩學[M].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⑤張婷.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及現實主義精神探析[D].合肥：安徽大學，2020.

參考文獻：

[1]朱光潛，著.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2]（古希臘）索福克勒斯，著.索福克勒斯悲劇集：俄狄浦斯王[M].羅念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范皓若（1999—），女，漢族，山西臨汾人，碩士研究生在讀，山西大學音樂學院2022級，研究方向為藝術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