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書畫題跋文本的精神內涵及其價值

【摘 要】東坡書畫思想的精神內涵與思想內容是緊密相連的，其精神內涵是東坡書畫思想內容的核心與外延，它既是支撐東坡書畫思想內容形成的關鍵，也是外延書畫思想精神內涵的源泉和動力。本文將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的思想精神內涵凝練為“守一”“會通”“順化”三個面向，就當前學界鮮少關注這一方面的現實作出回應。如是，東坡書畫題跋文本的價值結構框架主要依托歷史學研究價值、思想文化研究價值、文本語言修辭價值三類，其類型結構之間存在衍生性和多樣性，是蘇軾系統研究中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之一。

【關鍵詞】東坡；書畫題跋；精神內涵；文本價值

【中圖分類號】J212；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9—204—03

一、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守一”的書畫思想妙境

（一）尊技重道

東坡強調尊技之要是繼承百技，增其變化，豐富書畫思想的外延，實現學技永道的不相背離。尊技重道的思想妙境東坡有云：“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少游乃技道兩進也。”（《跋秦少游書》）百家之法，各有其法，東坡之意就是學得自法，形法可變，意法無窮，在求變之中習得法要成就自己。

東坡有云：“知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書吳道子畫后》）此篇繪畫題跋的核心要義就是意道觀的思想內容之一，但是開篇所述既是人盡其才的東坡才學觀內容，也是學技史的一個回顧。東坡此處如此安排，既是為后面吳道子之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書吳道子畫后》）的鋪墊敘述，也是表露東坡書畫思想尊技重道精神內涵的論據。東坡書畫思想內涵中的尊技重道是和體悟不二的思想內涵密切關聯的，體悟思想中是包含有尊技重道工夫在內的，這是東坡書畫思想內容證得圓滿的不二例證。

（二）體悟不二

體悟是漸修和開悟工夫的交融，是心身兼修在書畫創作時的磨礪。李博認為：“道家獨特的‘體悟’思想在中國人的思想性格上潤物無聲，其影響持久而深遠，塑造了中國思想的另一面。”[1]東坡將體悟到的道家學說融會在對書畫的理解上，將其漸修和開悟工夫結合在書畫思想的內容中。師法古人求其精神，妙合內心通其真意，這是在體悟書畫、體悟如何創作書畫時的一種精進工夫和思想意境。

東坡所理解的體悟不二有兩重內涵，其一，是工夫渾成后的書畫創作適意，在書畫作品中表現出體悟不二的精神內涵；其二，是書畫真美中形神兼備的天機合一，在書畫作品中流露出體悟不二的精神內涵。

形神兼備的真美創作精神，體現在東坡書畫創作上，追求外在形美與內在神韻的意合之象，形美神韻的思想妙境是體悟不二的開創和踐行。東坡在書畫藝術創作的思想性上帶來了突破，繼承古法而求新變，新變則是尚意之變。神韻的內核是東坡在書畫題跋文中都有反復重申的。東坡有云：

“泰人有屈鼎筆者，許道寧之師……道寧氣格似過之，學不及也。”（《書許道寧畫》）此篇以客觀存在的“筆”和主觀創造的“思”做分析，客觀存在的筆是難以做文章的，但書畫創作的思趣卻是無窮盡的，也可以給書畫整體的意蘊以致氣象烘托，這也符合體悟不二思想妙境在書畫創作上的精神內涵了。

二、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會通”的書畫思想意境

（一）主客會通

主客會通表現在東坡書畫思想的創作觀點上有統觀整體，不拘形式，只求通意的精神內涵表達。東坡有云：“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非通其意，能如是乎？”《跋君謨飛白》，通意妙境是主客會通的精神內核，東坡從行醫不可單、繪畫不抉物兩方面以例證，證明君謨書意功夫的會通妙境，因此我們既可以知曉書畫創作有主客兼及之思，另外，書畫鑒賞時也要有主客通達的理解之情。

東坡云：“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學之則無法，故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跋王荊公書》此題跋文是對主客會通上乘境界的釋義，對王荊公書法至高境界的贊賞，給后學者以警惕，荊公行書之法是為荊公法，學之自法即滅，終不可得法，最好就是盡意似之，東坡以自己學書的感受論述，是為真情授以后來學書子弟。東坡書畫思想內容之所以亙古綿延，其中這些思想精神內涵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二）形神合一

東坡在書畫觀上特別強調形神兼備，從工夫論的角度看，東坡不否認工夫得道之難，因而基礎工夫技法的掌握是必要的。與此同時，求變創新和意道無窮也是東坡所青睞的，如將二者互通有無，則可熟技法、得傳神，書畫藝術的境界就會升至高遠，書畫傳達的美學逸趣也會磅礴而廣大。

東坡云：“永禪師書，骨氣深穩……乃識其奇趣。”（《書唐氏六家書后》）這里東坡認為“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論書》）所以知此意理，即可明白東坡為何要強調形神合一的重要性了。這種追求東坡在繪畫題跋中亦云：“傳神與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當于眾中陰察其舉止。”《書陳懷立傳神》

東坡通過題跋文本的形式表達自己思想的動能，是帶動后學向前行走，撥動書畫思想創新與綿延書畫精神的內在力量。主客會通、形神合一的書畫思想內涵放在今天依然適用，然他的影響不止于在追求書畫藝術的層面，它對人生義理和生活態度都有其影響，亦在當時產生了一定的功能用途。

三、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順化”的書畫思想新意

（一）繼古開今

王麗英認為：“‘化’在道教哲學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順化’和‘逆化’作為道教哲學的一對重要范疇，貫穿于道教的整個思辨過程。”[2]繼古開今是尊重書畫發展脈絡和順應時代思想新意的發微，亦是書畫思想的實踐過程。東坡在書畫藝術的繼承和創新方面有許多認識，這在題跋文本中可見其論，如書法題跋一類中就有《題遺教經》《跋葉致遠所藏永禪師千文》《評草書》《跋歐陽文忠公書》《題歐陽帖》《論沈遼米芾書》《書篆髓后》等多篇。另外在繪畫題跋中亦有《書吳道子畫后》《跋蒲傳正燕公山水》《跋吳道子地獄變相》《又跋漢杰畫山二則》等篇目。

從所列題跋文本篇目的內容來看，一是工夫技法的百變，需要尋得適意之法，但工法不可荒廢更需持久練習；一是意境神韻的無窮，求新意可賦予書畫獨到的精神氣象。東坡正是在繼承與創新的思路中探索出了繼古開今的思想新意。正如評價君謨言：“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3]東坡認為君謨書法為當朝第一，是因其學識和涵養工夫在書法上有著深厚造詣。另外在評價吳道子畫作時云：“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連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3]對吳道子東坡也給予了極高評價，也贊嘆吳道子畫理和畫意的變化與創新精神的指引，這是東坡頗最為看重的書畫意道思想內容之一。東坡所評二人雖門徑各異，一人行書，一人作畫，但兩人內在思想的精神內涵都是東坡所提倡和踐行的，且二人的精神內涵有相通之處，故評價頗高。

（二）理法相契

東坡勾勒的理法相契書畫思想精神內涵是通貫于書畫藝術之中的，不論是書畫創作、書畫鑒定保護以及書畫審美，還是書畫思想、書畫精神等方面都是相一致的。理法可以是技術層面的相契合，也可以是思想層面的相觀照，都是東坡書畫思想的整體性發揮。東坡最終追求的不是繩墨之限，而是自然天真的書畫藝術表達，給予后學者的是美善和適意，挖掘個性的意趣，創造得以傳神的佳作，讓天機合一、理法相契的精神內涵得以永傳。

理法相契的書畫思想精神內涵在書法題跋中有其經典論述：“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3]以及東坡云：“永禪師欲存王氏典刑，以為百家法祖……然其意已逸于繩墨之外矣。”（《跋葉致遠所藏永禪師千文》）這兩則都是從求變通意的角度說明萬法不可全得，但是萬法中有適意之法，要學習的不二法門亦是這種可通萬法的適意之法，以至最終可得不變法意，落于實際的思想精神。另外，在繪畫題跋中東坡有云：“漢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法新意。若為之不已，當作著色山也。”（《又跋漢杰畫山二則》）在另一篇東坡亦有云：“此豈能舉體皆似耶，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畫者悟此理，則人人可謂顧、陸。”（《書陳懷立傳神》）通理的重要性在繪畫題跋兩則中亦可以見其特殊和關鍵，是東坡書畫思想中一直閃耀的光輝，可以說是東坡書畫思想內容的核心，在東坡這里學習是必要的，但泯滅個性，只為追求不切實際的崇古是不夠可愛的，缺乏生氣，也非自然觀書畫思想中所述的內容。

綜上所述，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的精神內涵是豐富、自然以及真美的，且來源于東坡書畫思想理論和書畫人文情懷融會貫通的結果。所以，從內容到內涵這是一個互通的研究，內容反映的是東坡書畫思想世界的豐富性，內涵則是從內容的主體性上發微，進一步凸顯東坡書畫思想精神與內在理路的磅礴。以此來看，東坡書畫題跋文本是東坡遺留下來的重要書畫思想遺產，也成為今后解讀東坡整體思想的有力材料之一。

四、歷史研究價值

（一）史料學價值

人物研究是歷史學研究的重要方面，書畫題跋文本為研究東坡書畫思想提供了歷史學史料價值，其中以書法題跋中《題晉人帖》論述晉人書版本流傳的歷史脈絡的材料、《跋庾征西帖》對歷史人物故事的描述材料、《書逸少竹葉帖》對書畫原本的歷史源流考究的材料等題跋文，以及還有大量題跋對書家的褒評價和書畫風氣品鑒材料。

另有《跋摘瓜圖》《右軍斫膾圖》等對歷史考證的題跋文字材料，并且以東坡的視角娓娓道來，“然祿山之亂，崔圖在蜀儲設甚備，騎驢當時虛語耳”。[3]闡述了當時唐明皇非騎驢入蜀的歷史片段。因此，東坡書畫題跋在史料學上的價值是清晰的，是研究東坡書畫題跋的重要抓手，從中可以發現和求得多樣態的思想文本材料，為逐步豐富和構建東坡書畫思想體系提供了強力支撐。

（二）形象史學價值

東坡題跋文本的藝術形式是中國古代書畫藝術中的創新之作，在書畫藝術的表現形式上增添了詩文內涵，可見題跋是書畫藝術思想上的的再創作。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有真偽考辨、源流剖析、書畫評鑒、人物褒貶、歷史敘事、技法工夫、意道思想等諸多方面的內容，這就為研究文物與文獻、藝術與思想、人物形象梳理、器物圖像考證、理論方法探析、書畫作品解析等方向提供了大量研究思路，也為形象史學這一方法論在藝術史、史學研究、文物學考究上提供著新的價值與意義的詮釋。

題跋文本之所以可以彰顯出形象史學的價值就是因為它是題與原作之前或之后的，這種形式恰恰符合了形象研究和解決圖像問題。形象史學的價值能夠被題跋文本所彰顯，是因東坡題跋文本的價值囊括了物質和精神文化兩個層面，并依靠東坡行文生動可愛來凸顯，所以，也是讓我們能夠直觀又深刻掌握東坡書畫思想文化精髓的必然選擇。

五、思想文化研究價值

（一）人文藝術思想價值

東坡書畫題跋中的諸多表達人文精神和藝術思想語境論述的內容，可在東坡書畫思想內容與精神內涵中看到具體描述。因為藝術歸根結底，是人文精神的偉大投射，所以強調人文精神，就是強調人類自己；尊重人文底蘊，就是尊重藝術、尊重人性。東坡尚意的書畫思想就是向內擴展，打破單一求形繩墨的束縛，反向求意，對書畫創作追求個性彰顯和隨性迸發的自在，真正做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3]東坡追求的書畫思想精神正是散發在他書畫題跋文本之外的人文意境書寫，將書畫題跋的文字思想內涵和藝術創作結合，集中彰顯人文情懷的精神與意趣高遠。

書畫題跋文本人文藝術價值的表達與東坡思想的內在精神緊密關聯，是東坡書畫思想的具體書寫，以書法文字的形式直接創作，既是人文的，也是藝術的。東坡將自己書畫思想體悟的實際書于紙上，供后學參考和明悟是人文情懷的又一體現。東坡繼前人之努力，開后學之新風，將書畫創作的意境提高到了前人治學所不及之高度，實為是人文精神的普傳和對書畫藝術的尊重。

（二）書畫思想文化價值

東坡書畫思想文化的價值主要體現在思想層面和精神高度之中，一方面，東坡書畫思想文化的內涵賦予文本本身傳承的發展綿延，另一方面，東坡書畫思想文化內涵亦傳承在中國思想文化精神之中。

在思想上，東坡書畫題跋文字的表達是意境悠然，意蘊豐厚，將書畫學的要理通過簡潔精義、文風自然的手筆脫穎而出，不帶復雜繞詞的贅語，有時一針見血，有時涵意高遠，但是最終都沒有脫離本體，是圍繞書畫展開的思想藝術碰撞。最后，以我的視角來看，它是活態性、整體性、思辨性多維一體的書畫思想書寫，寫的是自己，也是書畫藝術。

在精神上，東坡書畫題跋以詞致意，以意通心，是東坡對于書畫藝術在精神上的高歌，東坡毫不保留，不為己憂，既是站在后學者的角度上對書畫藝術的評鑒，也是處在啟蒙者的角度上對書畫藝術的憧憬。因而，東坡的書畫藝術是站在精神力量的尖端，不是落在書畫藝術的周身無法自拔。在我看來，東坡對自己要追求的意境有清晰認知，它是不卑不亢勇敢創新的思考者，也是不隨波逐流自由精神的踐行者。

六、文本語言修辭價值

（一）書畫語言

東坡書畫題跋文本的行文并無統一格式，但因其語言灑脫、文風可愛，以致所構內容的表現力更加具張力，作為話語實踐的題跋文字來說也更加富有思辨色彩。東坡書畫文本從意理上來說，是更加彰顯修辭本性的哲學反思，是東坡對書畫思想的認識和表現。從現有的題跋文本來看，它的文本修辭手法幫助我們更加真切感受東坡美學散發的魅力，也有助于進一步研究和熟悉其語言內涵表現的價值。

東坡書畫題跋文本有思想性、文學性、歷史性等綜合表現力，在語言學的修辭層面上更具文學性。東坡是以文學語言的形式來表達書畫思想的價值魅力，一字可以現法，一語即可得道，都是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敘述的語言語境在思想意境上的超越。修辭語言的邏輯也是構成東坡書畫思想本質的顯現，語言邏輯修辭的價值和作用不可或缺，東坡以一種新的行文思維和修辭語言表達書畫思想就是其緣由之一，這也是東坡體悟不二書畫思想精神內涵在題跋文本中的復現。

（二）文本隱喻

題跋文本的隱喻與書畫藝術觀者的視覺互照，是對東坡書畫題跋文本進行跨語境背景下的研究。東坡書畫題跋文本中存在著隱喻現象，不論是文字內涵上的直接隱喻，還是引用文獻時的深層構想，且通過文獻內容來傳遞出隱喻之意，兩種構思都是存在的。東坡題跋文本中的隱喻是通過審美、藝術的語言來表達書畫思想。隱喻讓文本產生多種釋義的動能，超越了原有文字表面的意思，并產生了思辨性的隱喻空間。

東坡書法題跋文本中就有：“仆醉后，輒作草書十數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跋草書后》）的描繪，這里其實是說酒氣從指間出，是東坡書學思想精神內涵形神合一的隱喻，“從指間出”是書者筆法得妙的一種外在象征，以隱喻表達可產生諸多聯想，給書畫思想的空間表達創造了諸多情境。另在繪畫題跋中亦有：“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3]的妙論，此處隱喻可以是士人畫呈現繪畫的精神氣象，也可以是東坡書畫思想意道觀內容的畫外之境。二者都是東坡書畫思想的真實構架，沒有脫離東坡書畫題跋文本的思想內容，給我們剖析東坡書畫思想提供了多樣態的思考面相和哲理依據。

七、結語

本文從題跋文本的思想世界入徑研究，是立足于文本而超越文本，就希冀如東坡書畫思想內容中所立意出來的“技道共通”一樣高遠，也希冀同東坡書畫思想的精神內涵一般開闊傳神。對尊技重道和體悟不二、主客會通和形神合一、繼古開今和理法相契思想精神的內涵作了思考與歸納，明晰了題跋文本內容和內涵產生是東坡立意于對書畫傳承和創新追求。

因東坡書畫文本思想與精神的豐富高逸，自然可從多角度立意研究。由此可見，東坡書畫題跋文本的價值亦是豐富的，不僅體現了高超的美學思想中，也顯現在方法與技能的創匯中。歷史研究價值、思想文化研究價值、文本語言修辭三大價值，構成了東坡書畫題跋文本思想意境與意理系統，對通達東坡書畫思想理性思辨的價值框架亦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李博.巨人的肩膀——對道家“體悟”學說局限性的思考[J].關東學刊，2020（3）.

[2]王麗英.順化與逆化—道教哲學的思維特征[J].中國道教，2002（4）.

[3]（宋）蘇軾、屠友祥校注.東坡題跋[M].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

作者簡介：王新明（1999—），男，漢族，甘肅天水人，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文物與博物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化遺產學、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