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只鴨的暑假

對于我來說，這個暑假，不只養了一百只鴨，而且養了一個女孩的心性。

在初二下學期期末考試前，父親買了一百只小鴨回來。上學前，我就看到他在院子邊的涼棚前忙碌。這時的小鴨十分嬌氣，一淋雨就會感冒，一受熱又要害瘟。買小鴨前，父親花三天時間搭建了三個涼棚，下面是竹片搭的鏤空的棚底，四周是鏤空的柵欄，上面用塑料膠布遮擋著，既透風又遮雨，很適合它們群居。小鴨們吃得也很講究，不是飼料和青草，而是“生分子飯”，也就是米在開水里打一下滾就撈起來。這樣米看起來還是一顆顆的，卻不再有米的硬度，有利于消化。小鴨們喝的水也是開水放涼后，倒在柵欄邊對半剖開的竹筒里，不用擠都能喝到。

如此養了兩個星期后，父親便用一根硬頭黃竹扎上一縷縷塑料條，把小鴨們往池塘里趕。這時，我的考試結束，也能協助父親了。

剛開始，小鴨們從鏤空的竹折子走到實貼的場壩里，十分不習慣，扇著肉肉的小翅膀一顛一顛的，很搞笑。父親任它們亂走一氣，待其叫聲平靜一些，就放下密實的竹折子搭在場壩邊，用竹竿趕上十來只。它們都不愿意朝傾斜的竹折子走，紛紛逃避著，尖叫著。父親也不著急，只是用塑料條左右支棱幾下，嘴里還輕輕說“上嘛，上”。

終于，有一只小鴨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又遲疑著扭回頭看，其他的就跟著上去了，到了泥巴地都展翅小跑起來。我趕快蹲下來，輕輕扇動展開的雙臂，嘴里“嗷嗷”地嚇唬著，把剩下的小鴨聚起來，往竹折子上趕。只要狗不橫沖過來搗亂，小鴨們往往會自覺跟上去，然后在父親的指引下，走到池塘里。

小鴨們一進水便進入它們的自由世界，迅速游開來，像一朵朵小絨花漂在水面上。我們也可以暫時不用照看，因為父親在小鴨可能爬上來的地方都加了竹柵欄。其實，這時的它們也不會往外爬，倒是我們得想辦法引誘它們出水。辦法是拿出裝生分子飯的盆兒，一邊敲著一邊喚“來來”。做這些的當然是父親，因為小鴨們早已熟悉他，往往他喚上幾聲，小鴨都會乖乖游攏來，“嘎嘎”地吵著要吃的。到傍晚時分，敲盆兒的就是我，父親得站在池塘邊一邊喚一邊用長竹竿把小鴨們趕上竹折子，再趕回家，關進涼棚中喂食。

在池塘里待了兩周后，小鴨們的黃絨毛逐漸褪去，長出一片片潔白的毛來，個子也有一捧大了，父親就把它們趕進稻田里。一進去，小鴨們瞬間就不見蹤影，當然也不用擔心它們跑出去，因為里面的蟲兒太有吸引力了。

從助手到主力，我的角色轉變是從這時開始的。我得從父親手里接過竹竿和做梯子的竹折子，把小鴨們從家里趕進稻田，又從稻田趕回家里，還得不時守在稻田邊，做小鴨們的保鏢。

覬覦小鴨的主要是蛇、野狗和不懷好意的人。剛開始，我在家里和稻田兩邊跑來跑去，后來覺得實在麻煩，就拿了父親專門為我編的小板凳到稻田邊守著。但是真正的騷擾很少，無非就是哪團稻子突然晃動起來，或者哪只小鴨發出驚慌失措的尖叫，我就伸出竹竿嚇唬幾下。為了不至于無聊，我試著把狗和貓往稻田邊帶，可是貓不喜歡濕漉漉的環境，更不喜歡熱，總是打王逛（“打王逛”，四川方言，指不做正事，游手好閑、瞎晃悠；或是指做事情不專心，注意力不集中。）狗倒是喜歡跟著我巡邏，尤其是警戒野狗很扎勁，但往往也不知什么時候就跑掉了。

以往暑假，我最喜歡的是對墻打乒乓球，可這稻田邊根本無法操作，剩下的就只有看書了。我沒有課外書，那就帶教科書。當然也不是學過的，而是按照班主任老師的指示，向隊里的學長們借的初三教材。于是，樹蔭下，一個身材瘦削、皮膚黃黃的女孩抱著一本數學書，一動不動地坐著，跟穿梭不停嘰嘰喳喳的鴨們，形成了動靜結合的場面。

再過一兩周，稻谷便進入收獲階段，鴨們也會暫時回到池塘里，等某塊田的稻谷全部打完，父親再幫我趕下田。這時鴨們長出的小翅膀可以助力，腿腳也長有力了，就可以不用竹折子了。在無遮無攔的新領域里，它們追逐蚱蜢蜘蛛、撿食稻谷，上午半天忙忙碌碌，不至于有非分之想。下午，有些機靈鬼熟悉了環境，先探頭看看我，再瞅瞅田埂，找準有谷草墊腳的地方，趁我不留神就要翻上去。

我得趁它們左顧右盼時，把它們趕回去。第一次瞄到時，我手忙腳亂，忘了板凳邊放著的“武器”，放下手中的書，撿起泥塊就快速扔了過去。它們本來就心虛，一冒頭身邊就掉下如此多“炸彈”，加上我一陣亂喊亂叫，它們只得驚慌失措地返回。但是，有此開頭，便沒了結束。一下午，機靈鬼們都在想著“造反”，害得我跑上跑下，喝來喝去，忙得暈頭轉向，乃至左手揮舞著竹竿，右手一塊石頭砸過去，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聲聲嘶啞的慘叫。

我躡手躡腳地跑過去，看到一只鴨蜷縮著，一動不動地漂浮在水上，其他鴨們看我一眼，一聲不響地游走了。我知道闖禍了，忐忑不安。鴨們也變得異常自覺，沒再越軌。

夕陽西下，往常父親已經來了，可我伸長脖子也沒看到他的身影。我想一個人把它們趕回去，可拿竹竿的手沒有力氣。那只被我命中的鴨一直沒有動彈，恐怕已經見閻王了，我不知道怎么交代，只好傻傻等待。

天擦黑，狗不耐煩地跑來轉了一圈，不解地瞅了瞅我，卻不挨近。難道我的手上已沾上殺氣？我兀自揣摩著，感覺身邊有了異動，只得“來來”喚起來。其實，鴨們早已安安靜靜地聚攏在稻田的角落里，等待著回家的召喚，只是對于我的呼喚依然沒吱聲。

“打谷機壞了，修了很久。”父親還未走攏就跟我解釋起來。

“哦。”我囁嚅著。

回到家，父親把谷子倒在地上，任鴨們吃起來。我沒敢站在場壩里，早早進了廚房，燒起火來。

吃飯時，父親說他覺得鴨子們不對勁，還說好像少了一只。母親聽后立即放下碗筷，要去數。我知道瞞不住了，哭著說了真相。

父親聽后沒有責罵，而是三兩下扒完飯，拿起手電出去了。

母親見我不動彈十分生氣，說：“你爸爸累了一天了，你還不快帶他去看看在哪里。”

等我跑去，父親已抱著那只鴨走到田埂上，狗跟在后面發出嚶嚶聲，好像要竭力喚醒它。

進了屋，父親把鴨放在腿上，仔細檢查一番，又把它的嘴殼兒掰開，放了幾粒飯進去，合攏后往上提了提。放下鴨子，他又出去弄了油蔥回來，擠出汁水，把米粒拌得綠綠的，再次喂起它來。

第二天我一起床，母親就告訴我，那只鴨醒了。我喜出望外，跑到場壩里，卻看到它癱在鴨們已經待不下的涼棚里，歪著脖子，顯得有氣無力。

一個月后，所有鴨的大羽都長齊了，全身光潔白亮，十分好看。只有偏頸子的那只鴨大羽參差不齊，白得沒有光澤。它的個頭也小了一半，走著走著還容易失去重心，一下子就翻倒在路上。其他鴨扇動翅膀“嘎嘎”地飛過跑過，它折騰半天站起來，又蹲在路旁，可憐巴巴地望著。

父親說，本來它是頭鴨，最機靈最強壯，以前都是靠它帶路。

后來，九十九只鴨都被賣掉了。母親說除去成本，一只鴨大概有七八塊的利潤。也就是說，我和父親掙了七八百塊錢，比養兩頭豬掙得還多。當然，這個數字屬于母親。對于我來說，這個暑假，不只養了一百只鴨，而且養了一個女孩的心性。

一年后，當我以超過分數線近四十分的成績考進師范學校，所有人都把艷羨的目光投向我這個黃毛丫頭時，我卻把目光投向一百只鴨的暑假。因為，從那以后，我除了更加崇拜父親，還懂得了如何善待生命，珍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