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茜草染紅的文化史探賾

關鍵詞：茜草；染紅；中國古代；染織文化史

植物茜草在世界各地普遍生長，在許多古老的文明中，它被廣泛用于提取紅色色素進行染紅。古代埃及、斯堪的納維亞等地區發現了公元前用茜草染色的織物遺存，歷史悠久的土耳其紅也是用茜草媒染而成。在中國古代，視覺的紅色主要由朱砂、茜草、紅花、蘇木等天然材料提取并表現，其中，朱砂是礦物類的“顏料”，主要用于涂繪，附著在承載物的表面，茜草、紅花、蘇木則是植物類的“染料”，通過特定的染色工藝和媒染劑，能夠與自然纖維的內外緊密結合，從而成為紡織品染紅的重要染料。紅花、蘇木非中國本土植物，一般認為漢代絲綢之路開通后由中亞、東南亞等地引進而來。茜草則是中國本土品種，是中國使用時間最長的染紅原料，在中國色彩文化史、染織文化史上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1 茜草及其染紅原理

茜草在中國古代既是染紅的重要原料，也是一味具有醫藥價值的中草藥，因此被廣泛記載于各類文獻。宋代蘇頌的《本草圖經》最早詳載了茜草的植物形態特征，言“茜根，一作蒨，生喬山川谷，今近處皆有之，染緋草也……葉似棗葉而頭尖下闊，三、五對生節間，其苗蔓延草木上，根紫色。”現代植物學研究表明，茜草屬于茜草科植物，為多年生蔓草，主要有中國茜、西洋茜和印度茜三類。在中國境內，茜草主要產于陜西、河南、安徽、河北、山東等省，其他各省亦多有生產，且以陜西、河南的產量大且質量佳（圖1）。

茜草用于染紅的部分是根部，其干燥根用于染紅在古代文獻中多有記載。如晉代郭璞《爾雅注》“今之蒨也，可以染絳”；傳晉代葛洪《肘后備急方》“茜草，即染絳草也”；宋代唐慎微《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卷七“茜根”“今近處皆有之，染緋草也”；明代徐光啟《農政全書》“土茜苗”“根可以染紅”；明代萬歷《溫州府志》卷五《食貨志》“茜，可染絳”；民國朱啟鈐《絲繡筆記》“茜，可染緋之物”。

茜草干燥根提取液中含有的色素主要是蒽醌類化合物茜素、茜紫素、贗茜紫素等，這是茜草得以染色的關鍵成分。三種色素含紅色素成分茜素最高，贗茜紫素最低，含黃色素成分則反之。不同品種的茜草，色素含量不同，染色效果不一，大體而言，相同的染色條件下，中國茜染出的色相偏橙紅，西洋茜更加鮮紅，印度茜偏暗濁的紅色。[1]茜草染色的詳細工藝技術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未有記載，但是使用媒染劑、利用多次浸染以使色深是能夠推導出來的關鍵技術。近人杜燕孫《國產植物染料染色法》中詳細記載了茜草染色的色素提取和染色方法。文中介紹西方利用硫酸、甲醇進行茜草色素提取，能有效去除雜色素，僅保留茜素的方法，但是此方法在中國古代似乎不行。

中國古代茜草色素的提取大概為水煮煎汁法。具體方法似如明代王象晉《二如亭群芳譜》所記鮮葉藍草染液的提取法，其言：“小藍每擔用水一擔，將葉莖細切，鍋內煮數百沸，去渣，盛汁于缸。”此種方法使茜草中所有色素混合，無法染出色相純正的紅色。這或許是中國古代將茜草之色稱為“茜紅”“緋色”“絳紅”的原因。當然，媒染劑的選擇，也會影響染色效果。若無媒染，茜草所染絲、毛、棉均為黃色，其中棉之黃色極淡，幾近無色。若進行媒染，使用鉻媒為深紅色，鋁媒為淺橙紅至深紅，銅媒為棕紅，鐵媒為黃棕色，錫媒為橙紅色。中國古代多以礬石、草木灰為媒染劑，明代《物理小識》卷六“茜紅以烏梅湯”媒染，與當代人以醋酸進行茜草媒染實驗同屬一理。

2 中國古代茜草染紅源流

茜草是后起的名稱，在比較早期的文獻中，茜草被記載為“茹藘”“茅蒐”等。《詩經· 鄭風》：“縞衣茹藘，聊可與娛。”另：“東門之墠，茹藘在阪。”“縞衣茹藘”描寫穿著白色上衣和茹藘色下裙的女性，茹藘色即茜草所染紅色。“茹藘在阪”則描寫茜草蔓生山坡的自然狀態。《說文解字》：“茜，茅蒐也。”又：“蒐，茅蒐，茹藘。人血所生，可以染絳。”《爾雅·釋草》：“茹藘，茅蒐。”晉代郭璞注：“今之蒨也，可以染絳”。可見茜草在早期多被稱為茹藘和茅蒐，至遲在先秦時期已經開始被用于紡織品的染紅。另外，沈祖春根據馬王堆出土帛書《五十二病方》發現，其所記“?”也是茜草的別稱。[2]帛書明確記載：“?者，荊名曰慮茹，其葉可亨（烹）而酸，其莖葉有刾（刺）。”

關于茜草在先秦時期的染紅歷史，有兩條史料需要特別注意。第一條來自于《詩經· 小雅》：“瞻彼洛矣，維水泱泱……韎韐有奭，以作六師。”文中所言“韎”，《說文解字》解釋為“茅蒐染韋也，一入曰韎”。韋即皮料，韎韐即是浸染茜草染液次數較少而顏色赤黃的獸皮所做的蔽膝。有學者從植物染料染皮革難以上色的角度對這條解釋保持懷疑。但是，如果將韋看作是帶有短毛的皮料看待，這條解釋便是成立的，因為茜草可以染色天然毛纖維。經檢測分析，一批來自新疆且末扎滾魯克墓群和洛浦山普拉墓群的周代至漢代的紅色毛織物均由茜草屬植物染成（圖2）。[3] 第二條來自于《爾雅· 釋器》：“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赪，三染謂之纁。”《說文解字》認為縓即帛赤黃色，纁是淺絳色。從縓到赪再到纁，顯示了隨著浸染茜草次數的增加，得到不斷加深的紅色的過程。不過由文獻可知，這三種紅色與我們今天認識的紅色仍有差別，顏色最深的“纁”也只是偏向黃棕的淺絳紅。

秦漢時期，茜草染紅文化以“茜”之正名進一步發展。《山海經· 中山經》：“又西一百二十里，曰厘山，其陽多玉，其陰多蒐。”《本草綱目》引南朝陶弘景《本草》：“東方有而少，不如西方多，則西草為茜。”“西草為茜”成為茜草得名的廣泛說法。《史記· 貨殖列傳》：“千畝梔、茜……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表明茜草已經人工大規模種植，顯示出當時對茜草染紅的巨大需求。《說文解字》記載了用茜草染色的一種特殊紡織品“綪”：“綪，赤繒也。以茜染，故謂之綪。”《漢官儀》“染園出梔、茜，供染御服”為茜草從前期栽培到后期染色制服以供皇家御用提供了證據。

越來越多的古代紡織品遺存中檢測出茜草色素。新疆帕米爾吉爾贊喀勒拜火教墓地出土的距今2500 年的毛織物和絲織物上均檢測出茜草成分。[4] 屬于漢晉時期的新疆尉犁營盤墓出土的最負盛名的營盤M15“美男”干尸所穿紅色罽袍顯示出豐富的色彩，有朱紅、大紅、棕紅、絳紅、粉紅等，經染料檢測分析，這些紅色均來自于茜草類植物。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紡織品深紅絹、長壽繡袍底色絹的紅色經檢測亦來自于茜草色素，且同時檢測出能與染料生成色淀的鋁元素和鈣元素，說明當時已經成熟掌握了用鋁媒進行茜草染色的方法。[5] 甘肅博物館藏唐代“紅地團窠對鳥紋錦”、敦煌莫高窟出土的一批唐代絲織幡等紡織品遺存上亦發現茜草色素的存在。[6]隋唐時期，與域外引進的紅花能得“真紅”染色明艷濃郁相比，茜草所染紅色的明度和純度都比較低，為了與其他紅色系色彩進行區分，常用“茜色”“茜紅”予以指稱。

夏燕靖認為茜染織物的“紅色基調是可以肯定的，但有偏差，如偏黃、偏紫，抑或傾向深紅、磚紅等色澤都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說，茜色乃茜草所染是確鑿無疑的”。[7] 唐代皮日休《桃花賦》中描寫桃花之色是“不淡不深，若素練輕茜，玉顏半酡”。在唐詩中，茜色的織物有不少記載，除了作為旗幟配飾的“茜斾”外，如顧非熊《送信州盧員外兼寄薛員外》“茜旆越疆行”，李中《哭故主人陳太師》“游遍春郊隨茜旆”等，多用作描寫女性的著裝，并進而成為女性意象的代指，如李商隱《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二十韻》“茜袖捧瓊姿”，李群玉《黃陵廟》“黃陵女兒茜裙新”，韓偓《無題》“茜袖啼痕數”等。

宋代以降，中國古代茜草染紅隨著傳統紡織品染織業持續發展。宋代出現了極具時代特色的地方名品“相州紅纈”。元代皇家所用氈毯染色大量使用茜草，《大元氈罽工物記》對此進行了詳細記載，并具體言明茜根來自于寧夏、西域、云南和陜西四個地方。[8] 明代茜草所染衣料在楊慎《竹枝詞》句“紅妝女伴碧江濆，通草花簪茜草裙”中有所表現。關于茜草染紅在清代的情況，《諸羅縣志》所記尤為特別。文中記載清代諸羅（今臺灣嘉義）原住民“多用此（茜草）以染獸毛，兼以染藤，然秘而不傳。莫知所生之處，漢人鮮有識者”。所言“染獸毛”，縣志中詳細記載了他們對一種“異種之狗”之毛的茜染情況：“樸仔籬、烏牛難等社有異種之狗，狀類西洋，不大而色白；毛細軟如棉，長二、三寸。番拔其毛染以茜草，合而成線，雜織領袖衣帶間，相應成文，朱殷奪目。”“染藤”則是用茜草染藤纖維制成的絲線，可用于纏弓，言：“弓，取材于竹，密纏以藤，藤染茜草，其色朱。”

由上觀之，茜草染紅主要在紡織品染織領域對中國色彩文化做出貢獻，但是除了織物染色外，茜草也用于食物、木雕、牙齒等承載物的染色。南朝《荊楚歲時記》記古之豪家畫卵而食，“今代猶染藍、茜雜色，仍加雕鏤”。明代《舊京遺事》卷二記：“禁中歲除……官貴之家招諸名士，嘗宴賦詩，太平相樂，長安之春滿千萬戶矣。凡卓（桌）榼中果子仁及榛栗之類，皆以茜染之，色如秾桃。”茜草染食物得益于茜草的藥用和食用價值，明代《救荒本草》記載茜草可“采葉煠（煮）熟，水浸作成黃色，淘凈，油鹽調食。其子紅熟摘食。”茜草也用于木雕等工藝美術品的色彩裝飾。研究人員對兩件明代加彩木雕彩繪層色彩進行檢測，表明其顯色物質為茜草。[9] 清代《皇清職貢圖》對廣西“狼人”（今屬壯族）女性用茜草染齒有所記錄：“（岑溪縣）狼人亦盤瓠遺種……婦垂髻、耳環，與民人相同。喜以茜草染齒，使紅，以示麗”；“（貴溪縣狼婦）青衣繡裳，系紅綠彩色帶，喜簪花，亦喜以茜草染齒。”

3 宋代的茜色與相州紅纈

宋代的茜色織物廣泛受到時人喜愛。宋末戴侗在《六書故》卷三十中對宋代的茜染進行了描述：“今人以茜草染帛謂之茜紅，蓋絳也。”《全宋詩》中描寫茜色織物的詩句不在少數，出現了茜羅、茜裙、茜衫、茜袂、茜袍、茜錦、茜綬、茜旆、茜旗等茜色意象。南宋王應麟《玉海》卷九十一對皇太子妃的“茜紅羅掌扇”有所規定。洪邁在《夷堅志》中記載了一起走街串巷進行染色表演的異事，“王錫文在京師，見一人推小車，車上有甕，其外為花門，立小牓曰‘諸般染鋪’，架上掛雜色繒十數條。人窺其甕，但貯濁汁斗許。或授以尺絹，曰：‘欲染青’。受而投之，少頃取出，則成青絹矣。又以尺紗欲染茜，亦投于中，及取出，成茜紗矣。他或黃或赤或黑或白，以丹為碧，以紫為絳，從所求索，應之如響，而斗水未嘗竭。視所染色，皆明潔精好，如練肆經日所為者，竟無人能測其何術。”這起染色表演或許有把戲的嫌疑，但也不排除一種與普通染坊不同的高超的染色工藝之存在可能，其中便涉及茜色的快速染成。

在宋代茜染的產地中，相州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它出產地方名產“相州紅纈”。宋代的相州主要治今天河南安陽地區，“桑麻耀林”，紡織業較為發達，出產絹、紗等絲織品。與此同時，相州盛產茜草，為相州紅纈的大量生產提供了可能。南宋樓鑰《攻媿集》卷一百十一：“（相州）東南二十五里朝歌城，紂所都也，中出茜草最多，故相纈名天下，俗傳漂杵余血所化也。”南宋周煇《北轅錄》：“相出茜草，故纈名天下。”相州紅纈之名，及其簡稱“相纈”，還可見陳師道殘詩“聞道新文能入樣，相州紅纈鄂州花”，楊萬里《贈彭云翔長句》“如今場屋號作家，相州紅纈洛中花”，王廷珪《緋桃》“衣裁相纈態纖秾”，鄧林《甕繭吟》“相纈時所愛”等文獻。相纈以紅色為顯著特征，在一些文獻中也用“相紅”“相州紅”予以指稱，如陳著《謝王景之用前韻見寄》“逢人稱相紅”，《兒侄輩為燕老集石秀叔以詩來和之二首》“新詩忽見相州紅”，劉克莊《薔薇花》“湘紅染就高張起”，周弼《春濃曲》“粉魂淡艷凝緗纈”等。

根據茜草染紅以及纈類印花工藝的特性，相州紅纈的色彩應屬“茜紅”，往往濃淡相雜，呈現出獨特的色彩面貌，或被專名為“二紅”。《宋會要》政和三年九月十七日詔：“……蓋自元豐初置，以（纈帛）為行軍之號，又為衛士之衣，以辨其奸詐，遂禁止民間打造。日來多是使臣之家顧工開板，公然打造，更無法禁。仰開封府候指揮到，除降樣制，并自來民間打造二紅相纈外，并行禁止。”[10] 此條禁約中的“二紅”即相纈（夾纈）的色彩特征。“二紅”也見《能改齋漫錄》，其卷十五引《慶歷花品》所敘四十二種牡丹的色名，包括艷春紅、小真紅、茜紅、等二紅、濕紅等，分色類之細，可見一斑。其中“等二紅”即是一種特殊的紅。《夷堅志》丁志卷十八“少頃，見婦人衣二紅衫，自外徑入”，記錄了一件“二紅”色的衣衫。據此考推，以“二紅”專名的相州紅纈應是色彩濃淡相雜暈染的茜紅色織物，這或許是它區別于同時代其他地區紅色織物而名揚天下的獨特所在。

4 結語

茜草作為中國本土故有植物，自先秦時期直到現代苯胺染料大量使用之前，都是中國染紅文化史上的重要物質。其染紅屬性多記載于歷代文獻。從早期“茹藘”“茅蒐”“?”等古名及《詩經》《爾雅》等反映的早期染紅史，到漢代以“茜”之名的更加廣泛的人工種植服務于染織業，茜草染紅深刻參與了中國古代色彩文化的建構。由于受到植物自然特性和提取色素方法及染色工藝的影響，其所染紅色與紅花的艷麗不同，往往用茜、絳、緋等指明，擴展了中國古代紅色系色彩的維度。除了紡織品外，茜草還用于食物、木雕、牙齒等承載物的染紅，顯示出與民俗文化的密切融合。其在臺灣等少數民族地區的使用，呈現出獨特性，豐富了茜草染紅文化的民族價值。宋代相州地區就地取材，通過夾纈和絞纈印花工藝制成的地方名品“相州紅纈”，成為中國古代茜草染紅文化史上的重要篇章。如今，當現代化學染料普遍使用，手工勞動的價值被再發現，植物染色成為一種時尚的時候，茜草染紅文化的歷史研究及其當代傳承顯示出理論和現實的必要性（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