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以其無形的旋律和節奏,觸動著人們的情緒,使人產生豐富的聯想。而對于那些敏感而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來說,音樂不僅僅是聽覺的享受,更是一種靈感的源泉,一種能夠轉化為視覺藝術的媒介。正如女作家張愛玲,她的文字中不僅蘊含著對音樂的深刻理解,更是將音樂的質感與色彩融入了她的文學創作之中。
“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張愛玲擁有非同一般的時尚品位,她將自己喜歡的音樂比作不同材質的面料,并用文字描述出當音樂觸摸自己的心靈時,那猶如觸摸肌膚般的體驗和感受。

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女學生葛薇龍第一次在姨媽的衣柜里看見琳瑯滿目的服裝時,便聯想到了音樂的“質地”:“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
能夠寫出一手錦繡文章的張愛玲,通過文字“看見”音樂。對藝術家而言,手中的畫筆是表現音樂最好的媒介。無論是瓦格納的歌劇、搖擺爵士樂,還是如抒情詩般的情歌,總有一段旋律在觸動畫家心靈的同時,不經意間創造出一幅幅意義非凡的偉大作品。
瓦格納的“群山”
英國當代藝術家大衛·霍克尼,擁有極為罕見的聯覺能力。所謂聯覺,是一種感覺引起另一種或多種感覺的心理現象,即通過對一種感官進行刺激,能夠引發另一種感官的體驗。例如當我們聆聽音樂時,腦海中有時會浮現與之相應的視覺畫面;當我們閱讀文字或數字時,有時能夠感覺到符號的色彩;當我們看到某種顏色時,也能夠感知色彩的冷暖。這種新奇的聯覺體驗,為霍克尼的藝術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靈感和獨特的視角。
1987年,霍克尼住在美國拉斯弗洛雷斯峽谷的海濱別墅。閑暇之余,他常常邀請好友一起驅車上山,一邊聽瓦格納的歌劇,一邊欣賞洛杉磯的風景。考慮到自己日漸衰退的聽力,霍克尼為自己的汽車配置了一套強大的立體聲系統。


當霍克尼駕車進入馬里布峽谷的山路時,道路變得蜿蜒曲折,車內的旋律從《尼伯龍根的指環》第一樂章《萊茵的黃金》開始。粗獷的銅管樂從令人振奮的弦樂中延伸出來,圣莫尼卡山脈隨著旋律的增強,仿佛從海岸線延伸到了天際,高聳入云,遠處的山與海和諧地融為一體,一道跨越峽谷的彩虹驀然出現。
1990年,霍克尼根據這段在太平洋海岸公路上聆聽瓦格納音樂的經歷,創作了一幅名為《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和圣莫尼卡》的大型油畫。這幅作品也成了霍克尼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
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即著名的《田園交響曲》,在藝術家約瑟夫·瑪利亞·奧琴塔勒的筆下,化身為一群身披霞光、手挽著手高唱歡樂頌的仙女。
約瑟夫·瑪利亞·奧琴塔勒是與古斯塔夫·克利姆特同時代的維也納藝術家。1888年,奧琴塔勒以貝多芬的音樂為靈感,創作了五幅大型油畫,并將其展示在岳父家別墅的音樂廳中。當這組作品被展出時,展覽現場還會專門播放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這次嘗試不僅是貝多芬交響樂首次以視覺藝術的形式呈現,也成了1900年前后音樂廳傳統中的一個獨特范例。



在奧琴塔勒的筆下,貝多芬的樂曲旋律被巧妙地轉化為細膩的色彩語言,如森林里跳舞的精靈與樹蔭下聚會的鄉村居民、雷鳴與風暴,以及晚禱時的鈴聲。鋼琴、玻璃窗、燈光等所有元素都和諧地融為一體,共同構筑了這一獨特的藝術作品,使之成為繪畫與音樂交融的杰作。
小提琴協奏曲的色彩
除了“樂器之王”鋼琴,被譽為“樂器皇后”的小提琴同樣激發了許多藝術家的創作靈感,法國后印象派大師亨利·馬蒂斯便是其中之一。馬蒂斯每日堅持拉小提琴,他不僅享受音樂帶來的愉悅感,更珍視自己在演奏過程中所展現的自律與專注。他堅信,這些優秀的品質有助于培養他在繪畫時的專注力。

在馬蒂斯的繪畫中,絢麗的色彩是展示主觀情緒的窗口,他用視覺強烈的色彩,通過對比色和互補色的運用,構造出極具情緒感染力的畫面,仿佛小提琴時而歡快、時而激昂的旋律。1939年,馬蒂斯創造了經典之作《音樂》。這幅作品與廣為人知的畫作《舞蹈》一樣充滿韻律,展現了人類——尤其是畫家本人,通過沉浸在創造力中達到的一種“完人”的狀態,即在藝術創作中找到身心的和諧與滿足。

馬蒂斯對藝術的終極追求之一,是創作出看似輕松自如,實則精心構思的畫作。他深知,想要達到這種效果絕非易事,構思時需要如同作曲家編排音符般精準與細致。在《音樂》中,他巧妙地運用了水平線與垂直線來穩固構圖,同時運用對角線和曲線的反復出現增加畫面的動感與律動感。顏色搭配更是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平衡:畫面左邊女子的服裝與吉他的配色完全相同,而兩名女子的右手臂也擺出了相似的姿勢,這些細節無不體現出馬蒂斯對畫面和諧統一的追求。
俄羅斯抽象藝術家瓦西里·康定斯基也深受小提琴的啟發。康定斯基從小就拉小提琴,甚至把他的繪畫作品命名為《即興創作》《作曲》和《賦格》等。

在康定斯基所處的時代,西方繪畫受到了攝影技術的嚴峻挑戰,傳統的臨摹技法無法與攝影的清晰度和真實性相提并論。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音樂為繪畫藝術打開了另一扇門,畫家從音樂中汲取靈感,創作出獨特的抽象畫。康定斯基曾在自傳中如此描述音樂與繪畫藝術對他的深刻影響:“我在腦海中看到了所有的顏色,它們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些狂野的、近乎瘋狂的線條……我很清楚,藝術比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繪畫可以發展出音樂所擁有的力量。”
美國現代藝術家喬治亞·歐姬芙以她的大型抽象花卉作品和城市景觀作品而聞名。她深信藝術的力量,認為藝術可以像音樂一樣喚起人們的情感。




有一段時間,歐姬芙深受“音樂可以轉化為視覺的想法”這一理念的吸引,并以此為靈感,創作了一系列抽象作品。其中包括1918年的《音樂——粉色和藍色2號》以及次年創作的《藍色和綠色的音樂》。
爵士樂的抽象范
“二戰”后期,荷蘭畫家彼埃·蒙德里安在美國定居。當時,紐約正在流行的爵士樂和“搖擺舞曲”的風格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經常在哈萊姆區的爵士樂俱樂部尋找靈感,運用標志性的紅、黃、藍三原色創作了《百老匯爵士樂》。這幅作品不僅是蒙德里安在紐約定居時期的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件完成的作品。

在《百老匯爵士樂》中,蒙德里安打破了以往作品中冷峻嚴肅的黑色界線,取而代之的是活潑靈動的彩色界線。這些線條由眾多長短不一的彩色矩形構成,營造出一種節奏變換和頻率振動的視覺效果。
這幅作品巧妙地捕捉了現代都市的新氣息,觀者仿佛被帶入夜幕下的爵士樂俱樂部,隨著歡快的節奏,一同欣賞辦公樓及街道上璀璨燈光的縱橫閃爍。
抒情歌的獻禮
音樂影響了畫家的創作,畫家的作品和性格也同樣映射到了音樂作品中。美國民謠歌手唐·麥克萊恩在1971年創作的歌曲《文森特》,便是對已故畫家文森特·凡·高的致敬。在閱讀了一本關于凡·高的傳記后,麥克萊恩被這位藝術家對繪畫的熱愛和生命的脆弱所深深觸動。《文森特》的旋律悠揚,充滿了淡淡的遺憾與悲傷,令人動容。在歌聲中,聽者仿佛看到了凡·高曾經仰望過的星空。這首歌的藝術價值如此之高,以至于麥克萊恩手寫的原版歌詞曾被拍出150萬美元的價格。

音樂與繪畫仿佛隱藏在人間的隱秘通道,讓處在情緒低谷中的人偶遇生命的一束光。正如凡·高所言:“在繪畫中,我想表達一些令人安慰的東西,就像令人安慰的音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