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要健全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體制機制”。如何因地制宜地發展新質生產力是北京面臨的一項重要戰略任務。本刊特邀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教授、特大城市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葉堂林,北咨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院長袁鐘楚,投資北京研究院院長李道今就“北京如何加快形成新質生產力”的話題展開交流探討。
依托優勢并直面挑戰
李道今:北京作為首都,又是一座超大型城市,承載著國際科技創新中心的功能,發展新質生產力有哪些優勢?
葉堂林:北京具有非常顯著的優勢。一是教育科技和人才優勢,北京擁有一半以上的院士,清華、北大、中科院等教育科研機構都在北京。二是高端產業的基礎優勢,北京這幾年一直在做高精尖產業,集中了世界500強的總部或區域總部,有大量獨角獸企業等。三是先發優勢,北京是全國第一個減量發展城市,從前幾年就開始轉型,向科技要生產力、要效率,先發優勢明顯。
袁鐘楚:北京的優勢得天獨厚,共有92所大學,數量居全國第一,擁有最多的國家重點實驗室,科研人員55萬人,是上海的一倍多。北京的國家高新技術企業2.8萬家,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等也是全國第一。另外,北京多年的研發投入強度保持在6%以上,比全國高出一大塊。
李道今:北京的萬人專利擁有量超過了262件,也是全國第一。2023年全市技術合同交易額已經突破了8500億元,每天平均誕生337家科技型的企業,而且北京連續8年蟬聯自然指數科研城市全球首位。很顯然,北京在科研、教育、人才、產業等方面都有著不可比擬的優勢,但發展新質生產力面臨著哪些挑戰?
葉堂林:一是北京大部分科研成果“蛙跳”到長三角、粵港澳去了,可能是北京的空間有限,沒辦法布局占地較大的制造業。二是北京的用工成本偏高,如何吸引更具活力的年輕人和高端創新人才也是不可回避的問題。
袁鐘楚:發展新質生產力,需要能夠推動技術革命性的突破和顛覆性創新的人才,北京在實施減量發展的過程中,調整人口結構,加大對高端人才的引進,但新質生產力需要的是顛覆性技術創新等人才,這類創新人才還是不足的。
李道今:在發展新質生產力過程中,一般會引發政策跟進,社會投資一般也會加速進入,可能會形成高科技投資泡沫化風險,這個問題過去在很多高科技領域都出現過, 兩位專家怎么看?
袁鐘楚:新質生產力基本上包括兩個新的業態,一是未來產業,一是戰略性新興產業,這兩個產業對投資、科研人員、產業生態體系等要求非常高,并且不確定性比較大,特別是未來產業,連產業模式都沒有定,一般主體不怎么敢投資,所以未來產業可能會需要國家大力支持。而戰略性新興產業,主要又是由工業和制造業體系承載的,在政府的宏觀調控下應該也不會出現大的泡沫。
葉堂林:新質生產力的投資首先要以人才為基礎,以科技創新為導向,總體是有門檻的。但是下一步需要警惕高科技投資泡沫化的問題,要防止一哄而上的情況,各個區域要找到適合自己的賽道,做好頂層的設計,以避免政策扭曲激勵。
李道今: 許多專家認為,新質生產力會對許多傳統行業產生一定的影響,這也是歷次工業革命的一種規律,兩位專家怎么看?
袁鐘楚:歷次工業革命的發展歷程證明了新的生產力會顛覆原有傳統行業的技術壟斷,但也會催生新的業態,這是社會正常的新陳代謝規律,我們要認識它、利用它、把握它。
葉堂林:技術進步確實會影響一些產業,例如在無人駕駛普及后,有的行業可能就消失了。但一個行業、一種就業機會消失以后,新的生產力自然就會創造更多形態的行業和就業機會,這也是歷次工業革命的規律。所以我們對任何技術進步都要去擁抱而不能固守,但在這種變革中,需要政府做好引導和保障。
深化國際科技創新功能內涵與外延
李道今: 在歷次工業革命中,承載當時最新生產力的主導城市,基本都是經濟中心??梢哉f, 在新質生產力方面大有作為,具有創新能力以及創新鏈、產業發展潛力的大都市,必然應是經濟中心。但是經濟中心不是北京的功能定位,北京的功能定位是否在發展新質生產力背景下會有所調整?
袁鐘楚:北京的“四個中心”功能定位已經確定,不需要做調整。同時,發展新質生產力也是為了更好地落實“四個中心”功能定位,它們是相輔相成的。但在發展新質生產力背景下,北京的功能有兩個方面需要深化,一方面,北京是中國科技發展的排頭兵,應該強化標桿做示范。另一方面,京津冀瞄準的方向是以首都為核心的世界級城市群,北京要跳出自己的有限空間,在京津冀范圍內做好新質生產力布局,自身功能的內涵和外延上也要更加豐富。
葉堂林:北京的“四個中心”功能定位是經過科學的論證,與新質生產力也相輔相成,但在發展新質生產力背景下,北京的功能內涵和外延需要深化并且在功能空間布局上需要調整。一方面,北京作為國際科技創新中心,更多地要發展一些顛覆性技術和未來產業技術,加強基礎研究,還要加強與國際的聯動,與國際科技創新中心形成強鏈接,更好地輻射其他區域。另一方面,北京在產業空間布局上要更加優化,和津冀形成聯動,強化科技創新和制度創新,實現雙重驅動。
李道今:在發展新質生產力的背景下,北京必將成為全國原創性、顛覆性技術的策源地和輸出地,同時也應該是科技成果轉化的示范性應用中心,這應該是北京毫無爭議的一個功能。按照剛才兩位專家講的,北京應該站在與津冀協同的高度上,將國際科技創新中心功能內涵和外延再做適度延展,比如說北京可以考慮打造以原創性、顛覆性技術為核心的新經濟中心或未來產業中心等功能。
構建和完善科技創新體系
李道今:發展新質生產力,最基本的一點就是科技創新體系的構建。北京如何在科技創新體系上下功夫,以更好地匹配新質生產力發展?
袁鐘楚:一是北京要加強對前沿性科技的攻堅克難,形成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因為若沒有原創性、顛覆性技術,新質生產力就沒有源頭。二是要構建產學研用的體系,目前北京的產學研用體系不太完善,比方說小試環節、中試環節的規模還較小。三是復合型的轉化人才少,北京需要更多轉化人才和中介機構,完善轉化生態。四是轉移轉化的制度體系還有卡點,需要打通,把科研人員積極性激發出來。五是北京的北部研發南部轉化制造體系還不是太明顯,需要采取一些含金量高的舉措。六是推動企業研發創新,尤其支持民營企業的創新。
葉堂林:首先,北京一定要找到科技創新體系的短板,一方面是北京乃至整個京津冀地區都缺少以制造業為導向的城市,制造業體系有短板。包括政策、勞動力、空間等多個短板,找出短板就要著力彌補短板。其次,諸多科技力量都集中在北京,如果北京不能解決卡脖子技術問題,全國的技術短板就很難彌合。另外,北京要做足自身長板,能做到全球領先的領域一定要做起來,更好地引領全國的新質生產力發展。
李道今: 科技創新體系重點是要解決誰來創新、動力從哪里來、成果如何用的問題。北京如何做好新型舉國科技創新體制和市場自發的創新機制協同相銜接?
葉堂林:北京研發主體更多在高校和科研院所,但它們的基礎研究和原始創新如何跟企業的技術需求銜接是需要考慮的。一方面,科研成果怎么更好地為企業去賦能,另一方面,需要科技型中介加快轉化。北京尤其需要在原始創新之中發力,實現從“0”到“1”的突破。
袁鐘楚:在科技創新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企業家精神,北京如何培育具有世界眼光的創新型企業家很重要。再一個就是推動企業跟高校、科研院所形成創新共同體,大學和科研院所把基礎研究做出來了,它要起到轉化程度,一般還是需要企業再做研發的,兩類主體要聯合起來共同推動創新研發也很重要。
葉堂林:還有兩方面,一是很多的顛覆性創新是年輕人的異想天開,怎么讓年輕人成為創新的主體很重要。二是我們還得看別人做什么,比如美國重點實驗室、大型跨國企業的主要研究方向,這對北京的科技創新有很強的借鑒意義。
李道今:在科技創新體系構建中,打造應用場景也很重要,北京這幾年不遺余力地加大應用場景建設,尤其是在未來產業發展中提出探索“未來場景+試點示范+推廣應用”的全周期場景設計機制,開展應用場景的實測和市場驗證等。兩位專家對此有何觀點?
葉堂林:應用場景對于一項技術的成熟起到關鍵的作用,關乎后續技術改進和制度完善。俗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通過場景測試可以將新技術更快地推向應用。但有些場景需要因地制宜地構建,像低空經濟領域,北京建立的應用場景可能就受限。
袁鐘楚:從應用場景構建看,北京的確還存在不足,要跟河北、天津捆綁起來共同搭建。另外,現在內需不足,與新質生產力供給側相對應的需求還不匹配,因此應用場景應該逐步推進,注意供需匹配,不要爆發式推開,需求端消化不了。
李道今:總的來說,北京應該因地制宜、因業制宜地推動技術類驅動、業務類驅動、集成類驅動的各類應用場景構建,而且要考慮與津冀聯動,補足應用場景的短板。除了應用場景,科技金融如何賦能科技創新也需要重點考慮。
葉堂林:科技創新是一個高風險活動,不確定性非常大,需要科技金融支撐。北京應該完善科技金融體系,包括風險投資、私募等體系,需要以更好的體制機制把它運行起來。同時,傳統銀行是風險厭惡型,服務體系還需要提升,以應對風險性的技術與產品開發融資。
袁鐘楚:科技金融服務體系一定要市場化。北京的科技金融生態還不完善,質量不高、規模不大,所以生態要培育起來,推動投資機構和科技創新主體形成共同體,通過市場化手段,共同推動新興產業落地。
李道今:北京的科技金融服務有一個導向,就是把科技成果引導到北京落地。但在發展新質生產力的背景下,北京的成果轉化會更多地走向京外,在這個過程中,北京如果能夠用好科技金融的投資手段,也能夠更好地分享技術成果在外地轉化的稅收與產值等收益。在科技創新生態中,人才也是很重要的支撐體系,雖然北京的人才資源優勢顯著,但是人才又總是稀缺的,北京如何更好地集聚創新人才?
葉堂林:人才是新質生產力的核心資源,所以北京需要集聚全球高端的人才,同時需要關注腰部與基層人才,營造一種團隊氛圍,在政策、報酬和收益機制設計上體現團隊成員的貢獻,給塔尖人才配上強大的團隊,讓人才效用達到最大化。
袁鐘楚:新質生產力大部分是硬科技,北京應該更加重視理工科人才培養,并在戶籍、住房政策等方面給予一些傾斜。另外,北京不能光有領軍人才,還需要“大牛”帶著“小?!?,“小牛”再帶著“牛仔”的人才體系,北京的人才政策需要優化和完善,托住腰部和基層人才,給科研團隊更多自主權。
推動產業向“新”而行
李道今:新質生產力最終要落腳在產業層面,重點是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北京如何前瞻布局這兩類產業?
葉堂林:北京提出的十大高精尖產業體系,涵蓋了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發展的關鍵是如何配置好資源。北京需要強化同類產業聚集,各區域形成產業集群后,基礎設施就可以互用,勞動力、資金流動就非常便捷,這樣才能真正做出特色。所以北京要做好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規劃,政策上能夠更好地協調,鼓勵同類產業集聚,沿著產業鏈上下游招商,尤其是把鏈主企業吸引過來,打造更有競爭力的產業鏈。
李道今:在新質生產力的發展中,還得考慮因地制宜與區域主體功能的協同問題。在高精尖產業體系提出來之后,許多區域跟隨性發展,形成了一些同質化競爭。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所需要的發展環境和政策與傳統產業有較大差異,僅有規劃和政策的引導還不夠充分,未來如何更好地推動因地制宜與區域主體功能的協同?
袁鐘楚:一是建議政府加強對未來產業和戰略性新興產業的頂層設計,把產業鏈打開,做好區域合理布局。二是要推動產業園區專業化運營,像新材料、新能源、生物醫藥、新一代信息技術等新興產業發展規律、運作模式都不一樣,載體越專業越利于集聚。三是要加強市場化運營,戰略性新興產業其實比較成熟,它的方向基本上是專業化、高端化、集群化,而未來產業前期還需要政府多引導,包容性發展,在政府的支持指導下逐漸實現市場化運營。
李道今: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尤其是未來產業,在準入環節上還存在很多問題,包括企業準入、產品準入等,甚至還會涉及科技倫理等問題,北京怎樣構建一個既包容鼓勵,又規范安全的新興產業準入體系?
葉堂林:一個新的產業的崛起,環境需要為它做出很多改變,比如無人駕駛的汽車發生交通事故到底是誰的責任?這里面有很多需要探索的內容,包括法律、風險、倫理等問題都需要去解決。所以場景的應用就變得很重要,通過多場景實驗,可能會更好地解決這個問題。
李道今:還有學者提出來建立“沙盒機制”,先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對產品做測試,這個可能也需要探索。北京率先形成準入體系,它的標桿性作用會很強,但同時風險可能很大,帶給區域管理的壓力也很大。
袁鐘楚:其實準入體系可分為兩個階段,在開發試驗階段,可以允許“子彈先飛一會兒”,到實際應用就必須有標準和規章制度,這是一個體系化的構建,從前期研發到后續應用場景再到市場推廣,既要穩扎穩打,規避風險,又得及時高效盡快推向市場。
李道今:發展新質生產力還有一個內在要求,就是傳統產業升級的問題,北京如何讓傳統產業“老樹發新芽”?
袁鐘楚:傳統產業在任何發展階段都是存在的,在新質生產力背景下,第一,要數字化改造,像傳統的制造型企業通過工業互聯網把人、企業、機器、用戶等關聯起來,打破了傳統工業企業模式,出現了黑燈工廠、無人工廠等新形態,制造業效率提升了,也成為新質生產力的代表。第二,要推動傳統產業品質化升級,比方說養老產業,通過AI系統,推出智能的養老服務機器人,實現品質化升級。第三,要融合化發展,比方說原來生產傳統汽油車,現在發展智能網聯汽車。所以新質生產力既給傳統產業帶來機遇,也帶來挑戰。
李道今:發展新質生產力也要抓好與傳統生產力的協同,通過科技賦能,打造新制造和新服務產業體系,實現傳統產業的迭代升級。北京提出的“2441”高精尖產業體系中,包含了“北京智造”“北京服務”,這些具有傳統產業升級特征的現代產業體系,也將是北京新質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李道今: 綠色化發展也是新質生產力的內在要求,北京實現雙碳目標的壓力比較大,產業的綠色發展還需在哪些方面下功夫?
葉堂林:一是產業本身的綠色化,盡量少排放、少干擾環境。二是推動綠色能源的發展。三是要推行綠色生活方式,包括綠色出行、綠色建筑等,這些是在消費端推進綠色化的重要內容。
袁鐘楚:傳統產業綠色升級,還得靠新質生產力的發展,要著力開發綠色技術,北京下大力氣發展節能降碳技術,未來產業里也有未來能源。綠色化一定是方向,如果不是綠色產業肯定要被淘汰,這也倒逼相關產業綠色化轉型。
葉堂林:北京的產業體系需要充分融入京津冀協同戰略。京津冀提出了“五群六鏈”,還有五條產業廊道,這為北京新質生產力發展提供重要基礎,北京要圍繞氫能、機器人、智能網聯汽車、工業母機、生物醫藥這幾條產業鏈,攜手津冀打造產業集群,讓三地產業之間相互賦能、相互支持。
李道今: 北京的技術合同交易額在津冀兩地的比重已經從2015年的5.93%提高到2022年的7.83%,北京的技術成果向津冀兩地轉移轉化的態勢越來越好。由于北京的高校和科研院校的技術轉移比重較大,政府對于技術的配置有一定的話語權,在發展新質生產力的背景下,有沒有可能增加政府對于一些有市場前景的原創性、顛覆性技術在津冀兩地的配置引導,培育新賽道上的競爭優勢?
袁鐘楚:其實三地已經開始探索,比如三地共建了京津冀技術轉移中心,還包括一些區域性聯盟等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加快北京技術向津冀轉化。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加強對增量引導,在京津冀區域范圍內,做好現代化產業體系的布局。進一步推動開放發展李道今:開放發展也是新質生產力的內在要求,北京加快推動“兩區”建設,也取得了非常好的成效,未來北京如何更加深入地融入國內國際雙循環?
葉堂林:開放是發展的基礎條件,北京要加大開放力度,在科技創新領域要與國際進行交流碰撞,加大高水平的制度創新,尤其是要集聚全球最高端的人才和資本要素。還有就是技術的引進,但直接的技術交易有一定難度。我們可以引進國外人才來京研發,引進國外技術落地轉化,著力打造國際化研發聚集區,打造類海外環境,把一些跨國公司研發總部引到北京,逐步破題。
袁鐘楚:北京應注重提高高新技術產品的出口,需要加快搭建平臺,支持企業加快“走出去”,尤其是融入“一帶一路”。同時,加強制度性開放,要跟國際性規則對標,積極參與一些國際化標準的制定。還需要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尤其是在涉外的營商環境方面下功夫。在兼顧安全與發展的前提下穩步推進,積極引進國際人才和技術。
李道今:北京的服務貿易還是比較有優勢的,在“兩區”建設中,數字貿易加快發展。但這首先需要實現數據的自由交互,目前這方面還有限制。依托“兩區”政策,北京在推動支撐數字貿易的數據交互方面是否可以進一步擴大開放?
葉堂林:數據自由交互會涉及安全和隱私的問題,所以數據“出海”一直是一個難題,從國際上來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但北京有國際大數據交易所,可以更好地解決數據要素流動的問題。
(文字整理:井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