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家

我剛滿十二歲的時候，我奶奶徐令月也正式邁進她偏癱的第五個年頭。那時我在爸媽的陪伴鼓勵下，慢慢挺直身體，先爬過門檻，然后跑進校門，而徐令月則是在兒女的推諉中逐漸蜷縮成一卷豆干，以至于我后來回想起來，只覺得她如同一粒埋在地底沉眠的種子，在等待春天的幻想中慢慢死去。很多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到來才剝奪了奶奶生的權利。我把生死想象成一種類似你來我往的游戲，一邊膽戰心驚地長大，一邊故作坦然地送別。唯有對奶奶，我始終心懷愧疚。我希望她苛待我、呵斥我，不要用那雙手撫摸我，不要用那雙眼留戀我，因為我那時什么也不能為她做。

所以后來我十分積極地答應了奶奶讓我去白姨家送雞蛋的請求。我把這當作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并且希望她可以再提供更多的細節好讓我攢更多的功勞。奶奶說白姨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她，又瘦又高，盤靚條順。她說這話時雙腿在被窩里已經萎縮成兩根豆苗。

“阿康，阿康，你怎么發呆了？身體不舒服嗎？”

一只手撫上我的額頭，兩只黃銅鐲子在我耳邊發出鐺鐺的召喚聲，我猝爾于回憶中清醒。

昏暗的屋子里人影憧憧，什么也看不真切，只有白姨映在燈光下的臉像一團枯黃的月。這團月在昏暗中游到我眼前，留下薄薄一層溫度后又虛弱地落回被窩，兩只黃銅手鐲銬在她手腕上如枷鎖。

“沒發燒啊。”白姨胳膊撐在被子上，摸摸自己的額頭，又用關切的眼神安慰我。

我搖搖頭，看著她放下胳膊，靠在墻角喘息。也許是屋里太悶，總是感覺氣不足，白姨頰邊簡直像生了腮一樣微微鼓動。

這時我才想起今天奶奶交代的任務，趕緊先把雞蛋放下?！耙桃?，我奶讓我給你帶筐雞蛋和幾包紅糖，我放在桌柜這兒，待會兒記得收好了?！?/p>

“啊，你奶太見外了，等妹妹滿月了，我帶妹妹去看你奶奶?！卑滓膛呐目贿吺疽馕易蟻?，這時屋里已經逐漸散了一波人。這些人大多抓把瓜子捏把糖就走了，都面生得很。我看了一圈，疑惑地問：“陳婆怎么不在，妹妹呢？”

“你婆在偏屋念經呢——我也不懂這些，待會兒就來了，妹妹在你孫婆懷里睡著——那個短頭發穿藍褂兒的，來得最早，一直幫我抱孩子——我實在抱不動了?！卑滓躺焓纸o我指是哪個人，我卻盯著她暈紅的雙頰，像抹在臉上的兩團胭脂，有種古怪的喜慶。她抹了把額頭的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想抱抱妹妹嗎？我……”

“姨你快歇著吧，我去，我去就行了，我去找孫婆！”我趕緊扶著她躺好。

“孫婆，我是張家的阿康，我奶讓我今天過來看看妹妹，白姨讓您先把孩子抱過去，她要給孩子喂奶了。”

“哦哦，我就說今天怎么不見張家大人，原來是派你個小孩子來了。”

“我奶讓送筐雞蛋，家里大人走不開，就讓我來了?！?/p>

“你奶奶最近身體咋樣，能翻身了嗎？”

“還不行呢，還是老樣子。”

“你妹妹不在家？”

“不在，學校上課呢，她們還沒放假?！?/p>

“書念得怎么樣？”

“還行吧，她就是有點粗心，成績還行，能跟上。”

“那就行，好好念書，將來有個好出身。”

孫婆穩穩地抱著孩子，捧著孩子的腦袋和屁股，小心地放進白姨懷里。

“看，阿康，這是妹妹——”

“妹妹好小一點，還在睡著呢！”我用手指蹭蹭妹妹的臉蛋。那么小一個，裹在褥子里露出一張臉，身子微微起伏著。我看著小孩子，再看看被子里的白姨，心里莫名有一種不祥的熟悉感。

“妹妹好瘦，什么時候能長大一點兒?！?/p>

“小孩子都這樣，養養就胖了，一出月子就好了。”孫婆開口為我解惑，“你陳叔——我兒子，小時候也瘦得像猴，后來多吃幾頓就長胖了。小孩兒一天一個樣，哈哈?！彼坪跏桥挛也恍?，孫婆又特意進行補充。

白姨攏起衣衫，背過身去給小孩兒喂奶，沒過多久身子搖搖晃晃，胳膊開始發抖，一直守在身邊的孫婆趕緊接過孩子。白姨蹭著被子滑下去，靠著墻大口大口喘氣，緩了好一會兒，臉上的各個器官才好像活過來。

這種行將就木的死氣讓我感到同樣的一種愧疚，這樣看來，白姨也許真的很像我奶奶，甚至連房間里的血腥氣、袖口甘草當歸的氣味，還有熏屋子的線香味幾乎都能一一對應起來。我坐在白姨身邊，忍不住替她扯平被角，整理被單，總覺得這也是償還奶奶的一種方式?，F在她是年輕的徐令月，我是伏在她膝邊的幼兒。

可是這更讓我覺得悲哀，徐令月是在七十多歲的年紀才走向死亡，可白姨如今卻只有二十多歲。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也遠不到該叫姨的年紀。她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明明也曾是穿著裙子、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的女孩子，但卻早早地被安排獻出了自己，佝僂著身子在這看不見光的屋子里，拖著病體照顧一個不足月的早產兒。也許，不止一個。

我一時有些哽咽，忍不住想要離她遠點，怕她真像徐令月那樣，也被我剝奪生氣。我溜下炕，在屋里不停轉來轉去，好不容易發現一個新奇的點就趕快跑過去找話題。

“為什么不開窗？”

“啊？”白姨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張著嘴。

“姨姨，為什么不開窗？太悶了，房間里一點風都沒有?！?/p>

“你是男孩不懂這些，剛生完孩子的人不能開窗，容易著涼?！?/p>

“那你呢？你也不想開窗嗎？這么悶，沒有光也沒有風，你不難受嗎？”

“……不讓開窗，忍忍就習慣了，你覺得悶的話在外面玩吧，別進來了?！?/p>

她扭著被子笑得有些尷尬，然后盡力撐著炕邊探出半個身子，袖子卷上去露出兩把細瘦的手腕，兩只鍍金銅鐲子沉沉地磕在炕上。她費力往外挪著，身子彎下去像快要折斷的柳枝，聲音那樣小，微弱地喊著前面的人，倒像是可憐的乞求，也像是快要燃盡的最后一點燭火。

“為什么不讓你開窗？”

為什么白姨那么難受也不能開窗透氣，為什么徐令月要動也不能動地躺在床上，為什么剛出生的妹妹這么虛弱，為什么加諸她們身上的命運總是這樣？

有年春天我偷偷在奶奶的指揮下用胳膊勾在她胳肢窩底下，一點點幫她蹭到靠近窗戶的床邊，讓她透過最底層的窗戶看到外面后院里新生的花草。奶奶明明那么開心，說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在還能走路的時候多出去溜達溜達，當時不以為然，現在竟然連爬到窗邊都已經快做不到了。那時候奶奶告訴我，人啊，絕不能委屈自己。既然我當時可以幫奶奶做到，那么現在同樣也可以幫白姨做到。

我一路跑進后院，跑到偏屋時差點兒被門檻絆倒，幸好及時扶住門框才站穩。屋門半關著，順著門縫看進去，屋里幾乎沒有光亮，只有幾點微弱的燭火搖晃。陳婆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燭光把她衰老的身形蕩出一縷縷虛幻的殘影。那座佛龕那么高，披著一層破舊的紅布，高高地壓在她頭頂。

我推門走進去：“婆婆，我是阿康，奶奶讓我來看看妹妹，我帶了筐雞蛋，放在桌柜上了，您待會兒回房收一下，我怕人太多給打翻了?！?/p>

“哦，阿康——你過來了?！标惼蓬濐澪∥〉負沃ドw站起來。我快走幾步攙著陳婆的胳膊扶著她站好，一股濃重的線香味鉆進我的鼻子，我忍住了沒有打噴嚏。

“白姨那邊人太多，她身上也沒勁兒，屋里太悶又不開窗，我勸不動，您先別拜了，過去看看吧。”

“唉，不能不拜啊，你白姨這胎落得不好，得拜啊，得拜啊?！标惼趴粗遥L長地嘆了口氣，卻再沒有同我多說，手指不停地拈著一根香。

“先過去，等人走完了再來拜，正好讓白姨透透氣。”我奪過那根香扔回了柜上。

陳婆呆呆地看著空空的手，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拈磨著：“算了，我先過去，先過去?！?/p>

我應了聲“好”，先走到門口把門全部推開，讓光能全部照進來，接著托著陳婆提醒她注意腳下門檻，臨走之前回頭瞥了眼那座佛龕——高高地懸著，香爐里堆了厚厚一層香灰，蠟燭不分晝夜地燃燒著。燭光爬上墻壁，可始終照不亮那座佛龕，它盤踞在黑暗里，一點光都鉆不進去。那么高，那么高，伸手都夠不到，高高在上的神明，真的能聽到匍匐在地上的信徒的聲音嗎？

剛回到屋里我伸手就去開窗，陳婆按住我的手不讓我動。

“剛不是說好要回來開窗透氣的嗎？”

“坐月子的人不能吹風?！?/p>

“這又是哪本佛經里的話？”我撇撇嘴。

“你這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對菩薩不敬。”

“菩薩還管坐月子的事呢？活人的事活人管，白姨難受菩薩又不知道。”

我才不管這些，只一味跳起來把窗戶一扇扇推開。“我奶奶說了，人絕不能委屈自己，你看白姨難受成那樣——”

白姨抱著裹著尿墊的嬰兒小聲地哄睡，在窗戶打開時深深吸了口氣。我走過去，蹲在她腳邊：“我幫你把窗戶打開了?！?/p>

她沖我點頭笑笑，那個小小的嬰兒像一粒剛剛萌芽的種子，正熱切地渴望春風細雨的滋養，好一鼓作氣沖破這片沉悶的土地。

我和白姨約好一個星期后再來，我還沒有告訴她，我已經默默給妹妹起好了小名，叫阿月。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章含，本名張妍婷，1998年生，陜西西安人，黑龍江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