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芒(評論家,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雖然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作者是誰,但是讀完《夜歸》,我覺得這位作者應該有一定的語言功底,表達比較流暢,外國文學的修養比較深厚,對文學比較熟悉、敏感,文學的表達比較現代主義化。整篇小說讀下來,我并沒有感覺到作者的表達很幼稚,也沒有感覺到小說的結構上有捉襟見肘或者缺憾之處,總體上成熟度比較高。
讀著讀著就會發現這篇小說不是那種傳統的寫法,有一點卡夫卡的味道。這是一種作為一個小說作者,作為一個敘述者,通過人物的心理流動,把現實和夢幻攪碎了:主人公突然間意識到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兒,甚至連公寓的門牌號碼也都忘了,只記得公寓旁有一塊藍色的鐵皮圍擋,那是一個標志,他找不到卻必須找下去。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在夢中,有時候覺得在現實當中。夢境和現實是揉碎在一起的,這就是卡夫卡的味道??ǚ蚩üP下有很多夢境和現實的相交,比如《城堡》中的K、《審判》中的K,又如《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有時候就分不清自己是在生活當中還是在做夢,或者說在一個夢幻、想象當中。現實與虛構是打碎的,這是讓我覺得這篇小說很有味道的一個方面。
與此同時,我覺得小說還把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間也揉碎在一起。這篇小說讓我感覺到敘述者并不像一些初學寫作的人,背后總有一種想通過這個故事告訴你些什么的沖動。我比較欣賞《夜歸》這篇小說的一點就是,作者在寫主人公的故事——“我”在找一輛翻斗車,但始終沒有想要告訴你什么,或者說不想過早地告訴你什么,又或者說沒有一個非得告訴你這篇小說要表達什么的沖動。這一點就很好,回歸到小說的真正意義,也就是回歸到那種只有小說才能表達的東西。凡是這種寫一個人很辛苦的題材,一般都是在表現時代或社會的那種疲勞,那種工作強度,總想告訴你活著不容易。但這篇小說不是這樣,它既不是為了表現工作本身有多艱難,不是想告訴你他怎樣痛苦,也不是要告訴你這個環境多么不好。小說就是如實地寫,實際上對主人公來說他的境遇還是比較舒服的:一位高級白領,工作很有成績,對公司而言也是個很重要的人。其實小說不想批判什么,也不是想說這個社會或時代怎么樣,就是回歸到一種個人化的、隱私化的狀態里。
總之,生與死,歡樂與悲痛,虛構與真實,夢幻與現實,這些東西在這篇小說當中都被打碎了,這是我對小說整體的一個基本感覺。但我也有些感到不太滿足的地方。這篇小說里寫到他和一個老男人對話,接著和一個女人對話,兩個都是小說里比較長的對話。作者描寫那個男人怎么說話,還有描寫那個女人說話,都有點莫名其妙。作者在敘述這些人物的時候讓我感覺到,除了主人公之外的幾個比較重要的人物,有點故意地讓他們莫名其妙,或者說有點過分地莫名其妙,所以就造成說的話確實很奇怪。但像卡夫卡寫《變形記》的時候,格里高爾變成了甲殼蟲,這本身是荒誕、不真實的,但是里面的細節又都特別真實,這就是虛構和真實的一種打碎和交織,這種不真實和真實在這里是不可以隨便違反的。而在這個小說當中,主人公有想要混淆夢幻和現實的感覺,但就不要讓其他的人也跟著那么混淆了。文中的男人、女人,我感覺和主人公有點接近,能聊起天并且有時還能同病相憐,這里是不是可以不這樣虛構?你要寫出這天晚上見到的人,要讓人感覺到有個真實的東西,不真實一定要靠真實來反襯,這樣才能加強這種藝術的一種內在的張力。
盧盛舟(評論家、譯者,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如果我把這篇小說當作研究對象,為它寫一篇論文的話,我會說這篇小說其實是對倦怠社會的一種批判,但小說的形式是一種幽靈敘事。這篇小說有很強的先鋒性,讓我想到了余華的《第七天》。我記得《第七天》里主人公的手機欠費了,《夜歸》里面也提到主人公的手機沒電了,所以我大膽猜測,是不是本篇小說的主人公也已經去世了?
主人公是一個打工人,并且其實細節里面交代,晉升的機會只是一個放在他眼前的胡蘿卜似的、不停抽打他的東西。也就是說他做的這些工作可能也都是邊緣的,讓我們聯想到現在這種數字化的勞作方式,有很多工作人員是在外圍的或者被外包過去的,并不在公司的體制內,大衛 · 哈維稱之為一種“ghost work”(鬼魅工作),我覺得數字資本主義底下的鬼魅工作這一點也蠻契合小說的幽靈敘事方式。
這篇小說以幽靈敘事展開對倦怠社會的批判,在我看來還是蠻先鋒的。當然,我認為也有可以進步的地方,這篇小說的情節推動的確還有待提高。如果說我今天是想休閑娛樂,作為普通讀者來讀一下,我可能讀到第一頁就錯失它了,不會讀到最后??偟膩碚f,這篇小說是情境大于情節的,很多都是一些情境描寫的堆疊,但能否在人物塑造或情節設置方面,形成一種合力或推力,引人入勝?我覺得這方面還可以提高。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德國有一批寫流行小說的作家,也是故意放棄了一些修飾,轉而專門寫一些品牌名詞,利用專有術語進行堆疊,其實諷刺的是我們所說的消費社會。但現在已經不是對物的消費,而是對符號的一種消費了。這種象征交換是社會的,所以這種寫法也是現在社會的一個映照,我可以理解。但我總覺得這篇小說在風格上還可以再加工一下,更完滿一點。
雖然這篇小說只有七千多字,但我可以看出作者的野心。短篇小說的篇幅很重要,作者在這七千多字里面,想表達的意象過多了,甚至其中還講到一些關于宇宙的意象。我覺得既然這篇小說是社會性的,就不要把一些宇宙的情緒包容進來。
蔣在(小說家、詩人,《十月》雜志編輯):《夜歸》這篇小說一共有七千多字,就一個短篇小說的篇幅來說是正好的。八千字左右,對雜志來說是非常好刊發的。
大家一定要記住,編輯面對著大量的稿件,所以一定是先看第一頁。看了兩段,假如這個故事還沒出來,還沒有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可能就會放棄了。就是這樣一個很殘酷的現實。我們看這篇小說的第一段,先說“我在找一輛翻斗車”,但后來又說“翻斗車并不重要,我真正想找的是藍色鐵皮”,就會讓我有一種前面不重要,我在浪費時間的感覺。
接下來,主人公是一個很好的“打工人”代表——他下班了以后,實際上是背負了一身的病痛,精神疾病也好,身體不適也好,都是一個社會性的象征,這是小說好的部分。
繼續看到第二頁,比較突出的是藍色鐵皮,但這個意象一直讓我糾結,我不知道作者在描述、在追蹤的這個東西是什么。當這個東西一直出現,但又沒有交代給讀者的時候,讀者就會失去耐心。不過小說第三頁包括第三頁往后,“七月半這天晚上,我成了失去地磁感應能力的鴿子”,還有寫到“回到原點……其中一人老得失去性別”,這些都描寫得非常好,很有詩意。所以這篇小說的作者的語言功底是很強的,我不知道他/她是否寫過詩歌,這些句子非常吸引我。
第四頁,我在人物對話這個部分被卡住了。為什么會被卡在這里?它就好像是一個接一個的人,主人公一會兒遇見一個男人,一會兒遇見一個女人,但“我”和他們相遇、對話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為什么男性和女性人物相繼出現,他們倆還是一個平行的關系?他們必須有不一樣的點,才能被挑選出來呈現。短篇小說有一個結構和篇幅的問題,我們在選擇小說情節的時候,一般有兩個判斷,第一個判斷是這個小說情節能不能夠引人入勝,第二個判斷是這個情節能不能推動這個故事。如果一個小說情節既不能引人入勝,又不能推動這個故事,那么我作為編輯在看小說稿的時候,就會把這個情節刪掉,因為它沒有多少影響。長篇小說可以像一個枝蔓這樣延過去,但短篇小說是非常直入的,要直切進去。
整篇小說會讓我覺得作者像是滑翔在冰面上,那些重要的東西都在冰面下邊,但就這樣“呼”地滑過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完全都沒有觸及,給我一種既要抓這邊,又要抓那邊的感覺。
我建議作者去讀兩個評論文章,一個是王安憶老師寫的《短篇小說的物理》,專門說短篇小說應該怎么寫,應該去完成一個什么樣的目的,它的故事性應該怎么樣講述,它的節奏等。還有一個是宗仁發老師寫的《短篇小說的篇幅問題》。
這篇小說給我的感覺像長篇小說的進入感,非常慢。第一頁看完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故事要講什么,如果大家不能理解我這句話的話,可以看兩篇我覺得把這一點展現得淋漓盡致的短篇小說,一個是徐則臣老師的《如果大雪封門》,就看前五十個字,他的故事馬上就出來了,立刻就把讀者帶進去。還有一個就是孫頻老師的《天物墟》。我建議大家就讀第一頁,短篇小說的開頭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奧茲專門寫了一本書講小說開頭,叫《故事開始了》,這個也要去研究一下,你在寫東西的時候肯定要考慮讀者和編輯的觀感,我們必須讀到某種抓到我們的東西,不然可能就翻過去看下一個小說了,要讓我們帶著某種疑問繼續讀下去,帶著某種喚起心里情感連接的東西去讀。
李海鵬(評論家、詩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夜歸》讓我想起了讀過的一些中外小說,但我覺得從寫法上跟普魯斯特可能更像一些。小說的故事性是在一種很多變形以及意識的流動中完成的,讀者得在流動中抓一些信息,才能拼湊起對文字的印象。我覺得《夜歸》的作者在這一點上應該是自覺的,因為在小說中也提到過像普魯斯特這樣的字眼。其實這樣的小說往往會有一些我們可以稱為所謂“元敘事”的信號,或者用研究普魯斯特一個很著名的概念叫“非意愿”來講,有一些指涉的象征物,也就是像“瑪德琳蛋糕”這樣的東西。比如主人公一路上遇見很多的人和事,在所遇到的每一個人消失的時候,作者都會說他融入夜幕或黑暗之中,隨后敘事人又變成自己,一會兒又碰見另一個,接著那個人在發生一段對話或者發生一個情節之后,又融入黑夜之中——這樣的句子反復出現,我覺得也是一種像“瑪德琳蛋糕”似的在提示敘事的變動。
同時,這篇小說還很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國先鋒小說里那種敘事圈套的意思,比如格非寫的《青黃》?!兑箽w》這篇小說跟《青黃》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開頭先設定了一個任務,《夜歸》開頭說的是“我”想找藍色鐵皮,或者說“我”想回家,但最后“我”也一直沒回去?!肚帱S》也是,主人公要找九姓漁戶。當然我們讀者的心理預期肯定也是跟著作者去找,希望最終能有個答案,但找來找去最后發現他把我們騙了,也就是說如果你跟著“我”來找,就會發現讀一篇小說一無所獲,就是這樣的一種敘事圈套。所以讀這篇小說,我能想到中外的很多現代派的小說,以及先鋒小說的一些方式和結構的意識。
整體看起來,這篇小說像當下很多年輕人的處境。雖然看起來這個故事非常私密,是一個人的故事,但它是有公共性的。因為我們都生活得很累,可能要經常面臨各種意義上的加班,身心也在各種意義上接受這種摧殘。所以這篇小說我看完之后還是挺有共鳴的。這篇小說做到的這些東西,我都認為它已經是一篇成立的小說。但是如果說這個題材可以寫得更好的話,“我”夜歸的路上遇見的各種人和事究竟發生了什么?現在看起來,這種對于我們當下年輕人的工作狀態以及身心狀態的書寫,感覺還是稍微表象了一點,可以挖得更深。
葉子(評論家,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如果是敘事圈套的話,實際上對小說的敘述結構要求很高,就是這個東西要一環扣一環。所以這其實還是在講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顆粒度不一樣,它就像一個面團一樣,需要把它揉到一個非常光滑的狀態,讓你覺得看上去沒有問題了,才能決定把它放到烤箱里去。
武宜旭(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我一開始看到這篇小說的時候,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或者說非貶義的很“投機”的話題,套用小說里的話,打工人的這種處境對于當代年輕人來說可能確實是一個“最大公約數”。我能感受到作者是在為我們這一代人寫小說,很容易引起共鳴。
看到活動海報的時候,我腦袋里想到的第一個東西是陳映真的《夜行貨車》,但我后來讀了作品之后,發現它其實更像《夜行貨車》這個集子里的另外一篇故事——《上班族的一日》。記得在陳映真的小說中,人是像一個機械的齒輪一樣走進華盛頓大樓里的,但是在這篇小說中,變成了人走進大樓是被吞噬的一種狀態。作者好像把所有城市的這些建筑變成了臟器,也用了很多對于身體直接的描寫,似乎在人體的內部和這個城市之間建立了某種秩序的對立。我感覺這些對于身體或者說物欲的表達已經變成了這個小說的前景,推在了任何語言或者情節之前。
我還注意到小說有很多關于顏色和形狀的書寫,不知道作者是不是以前接觸過繪畫,像藍色的圍欄、橙色的貨車、芥黃色的機械臂,與黑夜的對比就很強烈,這篇文章給我帶來的視覺效果很好。但同時也是這種視覺處理,讓我覺得小說更不像是一個立體的畫面,而是單純的有不同的形狀和色彩的平面圖形。
小說整體給我的感覺是很雕琢,很用力,讀完會讓我想到artificial(人造的)這個單詞。可能是跟閱讀偏好有關,我反而會覺得像這種疲憊處境下的思緒應該并不需要那么用力,有的地方寫得輕一點,跟這個主題可能會結合得更好一點。
姜星宇(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第一遍因為我看得比較粗糙,對這篇小說的感覺是一種整體式的氛圍感,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然后我就在想,它算意識流小說嗎?我把它和我腦子里過去所讀的經典的意識流小說,比如伍爾夫、喬伊斯的作品相比較,我覺得這篇小說卡在了一個有一些意識流但并不能被稱為意識流小說的中間位置。
我再細讀了一遍之后,注意到它里面所傳達的很濃的打工人情緒。在我個人的閱讀體驗當中,我們似乎很少在經典的文學文本中見到這樣濃厚的打工人情緒。案牘勞形的情緒雖然古已有之,但《夜歸》中的打工人氣息不同以往,不僅僅是上班的疲憊,還是一種無意義重復帶來的體制化和規訓后的疲憊,是人對這樣的無意義重復勞動消磨心性變得單一無聊的恐懼。
陸子航(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這篇小說我一共讀了三遍,每次讀下來后在我腦海里縈繞不去的一個意象就是藍色的鐵皮,就像剛才老師和同學說的,藍色鐵皮雖然一直被提起,但好像沒有被深挖下去。我們可以關注一下藍色鐵皮圍住的是什么。文本當中說它圍住的是一口井或者是一摞磚,貌似都是地下的生活,但作者并沒有繼續去探索土地下面的東西。主人公住在33樓的公寓里面,是一個高空上的位置,包括他在寫字樓里辦公的位置,我們也可以說是在一個高樓上的。主人公給我的感覺是懸在高空的一個人,這時沒有被觸及的地底生活和這種懸在高空的精致生活就形成了一種對照。雖然小說主人公一直處于下班回家的路上,作者也在反復描寫路面和路面上的東西,甚至是處理馬路的各種工具,因為那些名詞我都不太懂,于是特別去搜了壓路機、銑刨機等是什么,但給人的感受卻不是在路上,而是始終在非常高的一個高空之上,讓我感覺沒有辦法很順利地與主人公共情,或者說小說沒有辦法很好地觸動我。
但是我在閱讀小說的整個過程中,感覺主人公的很多情緒對于一個打工人來說,甚至可以用標準來形容,也可以說它符合了我的某種預期。除了主人公這樣一種世界之外,它所描述的那樣一個外部世界,我感覺有點太正常了,它所有的秩序和規則都非常穩定,主人公好像一直在接受源源不斷的印象,或者說是他的幻想,但是外部的世界,他好像并沒有做出某種更加具體的行動的意圖,只是在看。
直到快接近末尾,小說提到母豬生產的那一段,我才感覺這個世界好像不正常了,好像某種陰暗的、模糊的,或者說恐怖的、與生命有關的東西才真正出現,這個時候我才感覺主人公的敘述產生了某種比較能讓人感動的地方。但在結尾的時候,我覺得主人公好像又變溫和了,或許最后可以有更多情緒上的轉變,或者說更加深刻的地方。
顧逍(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我反而覺得這篇小說寫得非常好,我很喜歡。小說中寫主人公下班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主要的三個人物:一個燒紙錢的男人、和“我”互相甩出病癥的紅指甲女人以及一位曾經在養豬場做過助產師傅的出租車司機,這種大段的和他人的交流,所謂“主體間性”的文本,也完成了主人公對自己人生的一個回顧。小說里黑夜游蕩者的形象給我一種畢贛的電影《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感覺。
但我覺得這個小說其實面對著一個難題,就是如何以這種比較先鋒的精神去介入比較現實的社會問題。畢竟《夜歸》的主人公是當代打工青年的典型代表,而小說又以再現這位青年四處飄零的精神狀態為目的,那么它要面對的困難具體可以表現為三點。第一,由于它的情節比較松散,描寫也偏意識流化,所以作者需要很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才能吸引讀者閱讀下去。比如莫言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創作的一些先鋒小說,情節幾乎都是不明所以的,但是他能用語言的魔力迅速攫取住讀者。第二,如何有效地把握敘述中的“現實感”,不讓它淹沒在語言中?其實就像張光芒老師剛剛提到的,如果這篇小說中真實的比重再多一點的話,倒可以對它魔幻的部分進行一個平衡。第三點也是我想重點展開的一點,就是如何在這個人物所謂“當代打工人”的典型身份上和小說的藝術性之間尋找一種平衡。
前兩個難題可以通過技巧的積累與經驗的成熟解決,但第三個難題我認為其實是當代小說的普遍難題,而不是作者個人的問題,因為當代青年中“集體”的力量正在消失。我剛剛說這篇小說讓我想起看過的畢贛的電影,然而當代電影相較于小說的優勢在于它是影像,影像是可以完全外化于人物的,也就是說可以跟著人物拍一個很長的鏡頭,自然就具備朦朧性與多義性。但小說是內聚焦的,作者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們就會感覺有些地方可能有點太確定了,或者又有點太模糊了,等等。這里并沒有說作者筆力不佳的意思,只是由于打工人的精神狀態普遍是萎靡的,所以這篇小說采用再現式的描寫,所呈現出來的敘事給人的感覺也一定是委頓的,我想這也是整篇小說稍顯乏力的原因所在。依我拙見,這篇小說的一個小問題在于,作者的聲音和故事主人公的聲音高度重合,這就導致小說的敘事變成了一種單純再現論式的描寫,導致敘事沒有太多實感。
剛才幾位老師都提到了這篇小說具備很強的個人性,這種個人性就讓我想到了日本的“私小說”,例如大家比較熟悉的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或者芥川龍之介和田山花袋等人的作品,包括我國現代文學中也有像郁達夫、郭沫若等人的自敘傳小說,都會有這種私人性出現。我覺得“私小說”往往都流行于一個國家完成近代化的時期,因為“自我”概念是和“近代化”密切關聯的。小林秀雄的《私小說論》就提出,私小說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國家在近代化時期會出現很多“沒有完全社會化的自我”,而私小說的意義就在于表白這種“自我”以與國家社會化的要求對抗,讓大多數人看到“獨立自我”的存在。所以說我覺得這個作品遇到的最大的難題,或者說《夜歸》作為一部當代打工青年的私小說的根本矛盾是自敘傳小說需要通過這種“表白主義”來達成一種具備震驚效應的移情,讓讀者去被感動,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內心世界。然而,今天的網絡空間已經代替此小說完成了這個任務。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在閱讀過程中,想到的更多是大半個世紀前的私小說與自敘傳小說,而非“當代青年”。
最后我覺得在私小說比較盛行的那個年代,讀者會覺得,還有這樣的人,所以世界還有希望。但是當代青年會覺得就算有這樣的人,世界也沒有變得更好,如同這個小說最后一頁寫的“夜晚不再是我的玩伴,陌生人也不再是我的慰藉”,我們在他人處找到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深的絕望。這就是我覺得這篇小說面臨的一個很大的難題,如何平衡形象的典型性和它的藝術性。
李檣(《青春》雜志總編輯):如果說從一個經典文學的角度來考察這篇小說,它真的已經是一篇非常成熟的小說了。但是從我們目前小說寫作的發展,以及從我們雜志所面臨的一代代作者和讀者的訴求來講,確實還有一些改造的空間。首先盧盛舟老師抓得特別準,這篇小說就是一個幽靈敘事,最后也點明了火焰只能是為主人公而燒的。應該說作者雖然年輕,但是能從字里行間里看出來,他/她對寫作非常認真,非常熱愛,而且也有相當的閱讀積累。比如說通篇文字的那種節奏、感覺,和三十年前我上大學時候讀到的《追憶似水年華》特別接近。
但可能是作者太年輕的原因,結構上還不太成熟。正如蔣在老師所說,短篇、中篇、長篇小說的結構布局截然不同。在《夜歸》這一短篇小說中使用拼貼結構本身就不對,沒有重點,沒有沖突,沒有情節。從作者的角度,可能也會抱怨“我要寫一個故事,你們說我不夠空靈、不夠飄,我飄一點空靈一點,你們又說我沒故事”,這些當然都是很正常的情緒反應。但我們單純地從這樣一個短篇小說的角度講,還是應該有一個故事。作為小說,為什么西方一貫以來都講long story(長篇故事)和short story(短篇故事),小說的概念好像是現代派以來才有的,以前都是講“故事”。奧康納說,故事是小說的脊梁;老舍先生也說,寫小說首先要有一個故事,他講得很樸實;韓東也說過,故事對小說很重要,甚至重要到類似上層建筑的程度。
這兩年,《青春》轉型成全面發表大學生作品的雜志,很多好的高校的學生,不管是散文、詩歌還是小說,這方面的精英感、經典化的寫作意識普遍存在。這種寫作當然不是不允許存在,但是大家首先要意識到一點,現在已經進入一個全球化的消費主義的后現代語境,打上這種精英寫作的標簽,強調個性獨立的現代派寫作,不管是意識流、表現主義,還是其他,這些東西都是以拒絕讀者、強調精英意識為寫作立場。剛才有位同學講得很好,互聯網已經幫我們完成了很多東西,反倒是我們文學方面的寫作顯得滯后,沒有跟上。但是作為一個小說家,你的寫作一定要和時代同步,否則還表達幾百年前的東西,顯然就不成立了。
當然《夜歸》這篇小說,好幾位同學都看出來,是表現一種社會壓力和打工人的情緒,也有這個時代的特點。關于小說的優點我就不說了,幾位老師說得都很好,關于要改進的地方,我只有精英寫作、精致寫作這一點想與作者同學交流。這篇作品的語言很精致,從它的邏輯、格調,包括剛才張光芒老師強調的語言組織能力,已經非常優秀了。但我希望作者能借此機會認識到這種精英寫作、精致寫作的不足,接下來更多去走向故事。我們作為一個小說寫作者,作為一個特別好的高校的學生,千萬不要對小說寫作有這樣一種方向性的誤解,認為我們所說的這種精到的、精辟的,很有文藝性的見解思辨是小說的發展方向,但其實這些東西對小說是沒有價值的。
很多年前蘇童在一篇小文章里說過,“小說是離地三尺的飛翔”,為什么是“三尺”?“三尺”就是我們的鼻息,我們的目光,我們的胸口、心臟所處的高度。這個高度是人間,是煙火氣,是我們每天要接觸的生活。《夜歸》的作者,寫這篇作品當然非常認真,而且能看出來幾乎使出了九到十成的功力,但是作者不自覺地就把自己拉高了,有點曲高和寡了,對不管是雜志的發表、圖書的出版,還是大眾的閱讀來講,都沒有讀者了。蔣在老師推薦作者去閱讀學習短篇小說的結構,我也推薦作者去看一些非常粗糙的東西,回到地面上。我在這篇作品中看不到一點年輕人的缺點,看不到那種語病甚至敘述漏洞帶來的粗糙感,只有成熟的、經典化的東西。但這種粗糙感有時候對于小說來講,實際上是有助益的,所以我建議作者去看看比如《笑林廣記》《三言二拍》《閱微草堂》等,其實這些書里面也有特別好的文學營養,關鍵在于你能不能從沙礫中撿到寶貝,而沙礫中的寶貝才是最文學的東西。
這篇作品按照大家的意見去修改也好,重新寫也好,都沒有關系,時間還很充裕。作品最終還是要能經得住閱讀。以前很多精英寫作者,包括一些特別有才華的人,經常說“我為自己寫”。實際上這個問題也要一分為二地看,很多時候我們作為一個寫作者,寫作中的獨立性的確是毋庸置疑的,但我們的作品也一定要有讀者,讀者的閱讀和作者的獨立性寫作,二者之間一點都不矛盾。
葉子:李檣老師選擇這篇作為小說沙龍的討論對象,我覺得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因為《夜歸》里面的一些問題確實是很多好學校的年輕寫作者的通病,我也感覺到好像外國文學閱讀量越高的同學,寫作的時候會有更強的精英感傾向。簡單地說,寫作中間要有一種對于故事本身的重視,甚至更簡單說來,就是要有一種對于讀者的重視。我覺得寫作確實不是一個人的事兒。
徐源徽(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夜歸》作者):這篇小說是我去年在北京實習的時候寫的,所以它自然有很強的疲憊感。關于剛才老師說到的像是情節和一些對白的問題,其實也正是我自己在這幾年的寫作過程中,切身感覺到自身很乏力的點。因為我不擅長去書寫情節,我也常常覺得筆下的人物對白都是我自己的聲音,我不知道該怎么去模仿別人說話,這應該跟我的生活經驗還沒有那么豐富,再加上我平時也是一個比較宅的人有關。
再講一下這篇小說的書寫的過程。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其實是把我在手機備忘錄里面寫的很多東西拿了出來。之所以會選擇七月半夜歸這么一個情境,也是源于我的親身經歷。我覺得自己在北京實習了這么長時間,好像從來都沒有去跟外面的環境有過任何的交互——每天坐著車去上班,下班就回到公寓,然后一坐在床上就想睡覺,跟周圍的外部世界沒有任何接觸。所以這也就是我的小說顯得非常缺乏跟外部世界的聯絡,顯得特別平滑的原因,我所有的經歷都只是我一個人每天非常單調、刻板的生活軌跡,我沒有那些經驗。
我很愿意聽到更多對于我小說的批評,這樣我才知道應該有一個什么樣的修改方向。每次我寫出來的作品隔一周再看,我都會很不滿意,但我可能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我想要去提高它,但又很缺乏路徑,所以如果有很多的批評意見,會讓我如獲至寶。
李檣:隔一段時間對自己寫過的東西就不滿意了,這是作為一個優秀小說家一定會有的品質。
葉子:我真的很期待你的修改,一定要好好地改,還有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繼續寫下去。我覺得在寫作這件事上,天分是被高估的品質,而刻苦、心無旁騖是更重要的。
注:實錄中涉及的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為保持現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南京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武宜旭整理。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