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歸

站在馬路中央，身前是煙霧與火焰，身后是無邊界的暗夜。穿白裙的女人還在那兒，樹影和火光同時在她臉上顫抖。

她中等個子，黑發如瀑，身側垂著兩條細瘦的手臂，乍一看像披著白布的稻草人。我望向她時，她也正好抬頭，整張臉朦朧極了，只有一對顴骨最為鮮明。

第四次繞回這個路口同她對視，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就在剛才，我照例加班至深夜，搭乘末班車回家。車子駛入臨郊最大的住宅區，我靠在車窗上張望。每一站的窗外，都是一模一樣的灰磚黑柵欄，而那柵欄里頭，則是幾幢高聳入云的米白色長方體，上面整齊地開著許多方形小口，每個小口都安著統一的綠色玻璃。每到一站，公交車便吐出幾個人，供站牌后的高樓吞食。目送一粒粒的人垂頭走進黑暗深處，想象他們當初購置這份房產時的雀躍，早已結垢的疲頓索然忽地漫上口腔，膩膩的，教人頭腦發脹。我不自覺倚著車窗睡著了，再睜眼時我已成為車腹中唯一的乘客。

到終點站，我和司機一起下車。對面人行道上并排燃著五六堆火焰，有的正在熄滅，有的越燒越旺。司機迎風走過斑馬線，走進灰黑色的煙霧里。我握著沒電的手機，四處張望，一時有些彷徨。

面前的雙向車道像條筆直的發縫，利落地分隔兩側高樓，這些開口的長方塊，積木似的，一路摞到車道盡頭，逐漸匿進夜色中。車道往東，大概縮成兩拃寬的位置，隱約可見一臺起重機，吊鉤上空空如也，一條孤零零的懸臂，突兀地梗在那兒，透著黯淡的芥黃色，如同落單的長頸鹿。

我莫名受到吸引，朝著起重機的方向走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應該先看路牌。折返回原處，根據路牌上的指引，我大概知道家在哪個方向，不過四五站的距離，步行一小時便可到達。七月半的晚風很涼，森森地拂過皮膚。盡管心里微微發毛，可我回家的意愿并不強烈。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只要想到家中還有一個人侵占了我半邊床鋪，呼吸著我的空氣，用鼾聲和夢囈驚擾我的睡眠，我便渾身不自在。她搬進來不足半年，客廳窗戶上的“囍”字新得刺眼，疏于聯絡的親友還在陸續發來祝福的消息。可我已經厭倦了，那些煩瑣的流程、喧闐的儀式、暗藏玄機的人情往來，全都是人類發明出來空耗彼此生命的邪惡手段。更不用提，孕中她的神經質和莫測的脾氣，凌晨兩點開燈察看肚皮上的紋路，沒由來地大哭大鬧，稍有不悅便砸爛杯盤。

我的生命應該用在有價值的事情上，比如拿下一筆五千萬的訂單，比如抓住一切機會調往歐洲總部，而不是一遍又一遍核對禮金的數目，掂量哪一方的親戚分量更重，懷疑某位友人是否心懷不滿，更不是沒完沒了地回應長輩口傳心授的育兒理念。因為恨上擁有她后隨之而來的一切，從前親切可愛的她便也日益面目可憎。

但我并未表露出來，回到家依然笑臉相迎，出門前依然黏黏糊糊地道別，不時送上一些小驚喜，也按她的心意海淘各種稀奇古怪的除皺乳霜，任由她取笑我接領導電話時過分莊嚴的表情。面對她略顯刻薄的玩笑，我常常感到無奈，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水手，預感到觸礁的危險，卻不知如何提醒他那天真的同伴。乏味不足以構成分手的理由，制造矛盾亦非我之所長，逃避成了唯一的選擇。即將到來的述職大會是個絕佳的借口，我有意夸大自己的好勝心，并向她許諾更為富足美好的未來，一周六天，每天十二小時，我待在逼仄的格子間里，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敲出一行行很快就要進碎紙機的文字。領導被我狂熱的工作態度嚇到了，好幾次將我強制驅離辦公室，我便在樓下亂晃，一邊抽煙一邊觀察不遠處的工程車。日日駐留的是輛翻斗車，橘黃色的，還很新，完全不見掉漆和生銹的痕跡，輪胎上沒沾一點泥巴，只有幾抹城市的灰塵，又小又輕，隨便來一陣北風就給吹干凈了。翻斗車對面是輛壓路機，一米來高的大黑輪子，像根過粗的搟面杖，在半干不濕的瀝青上碾過幾圈，那路就變得平整舒坦起來。施工隊的噪聲近似金屬樂，回蕩在霓虹燈、玻璃幕墻與商鋪播放的甜膩情歌之間，有著比周遭一切造物更強大的生命力。我通常坐在寫字樓西門的花壇邊歇腳，花壇里植有三角梅和小葉女貞，還零星分布著幾叢酢漿草，抽煙抽到口腔發澀時，我便折下一株，含在嘴里細細地抿，看大樓的燈光一盞盞熄滅。等翻斗車卸下渾身負累，壓路機進入柏油味的夢鄉，我才站起身，慢慢走去車站。

今早她特意叮囑我不要加班，這種日子不該在外面待得太晚。我溫言回應她的關心，卻恨不得來個什么東西把我帶走，從此我們再也不要相見才好。

“站在那兒很危險哦。”穿白裙的女人率先開口。

此時人行道上只剩她一人，我點點頭，大步走過去。她的面容一寸寸清晰起來，雙腮深陷，眼圈烏青，一雙嘴唇卻頗為豐盈，抹了大紅的唇膏，給火光映得灼熱。

待我走近，那張清冷陰郁的面龐上，陡然綻出一個燦爛乃至嬌俏的笑容，“這么晚還不回家，迷路了嗎？”

“出來散散心，家里悶得慌。”我倚在懸鈴木慘白的樹干上，從西裝內袋摸出一根煙，叼在嘴里，一面瞟她，一面漫不經心地問，“有火嗎？”

這個問題有點蠢，但她還是仰起頭，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答了聲“有”。

她遞給我一張燃燒的紙，我探頭過去，就著她的火點燃香煙。尼古丁和紙灰瞬間侵入我的身體，粗糙的微粒劃開我的呼吸道，如同銑刨機拉毛過于光滑的水泥路面，我頓覺神清氣爽，忽地蹦出許多俏皮話。

她比我想象中活潑許多，懂得用何種語氣詞填滿我思索的空白，會在合適的地方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聲干脆、爽朗，如同玻璃杯一個接一個打碎在瓷磚地上，我望著她笑皺的鼻子，便也毫無保留地放聲大笑。

半包煙很快抽完，我將空盒一扔，打開第二包時，又講起一個笑話。

“這個講過啦。”她眉頭微蹙，尾音卻拖得又長又軟。

我舉手投降，“那么，換你講。”

她一挑眉，朝我攤開手。那雙手生得不錯，纖巧白皙，掌紋極深、通貫掌心。看起來很好握。我猶豫片刻，還是將手伸進褲兜，猛地扭開頭。

“好小氣哦。”

“什么？”

“也給我一根啊，不然怎么講？”

我慌忙低頭拿煙。怎奈香煙塞得太緊，不管我是擠還是摳，或者猛敲盒底，都沒法拿出來，索性整包扔給她。

她不緊不慢地拈出一根煙，含在嘴里，低頭湊近火焰。長發垂落，眼看就要給燎到了，我忍不住伸手，捧起那些頭發，心突突地跳。

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我忽然困惑起來。因為天生嗓音尖細，又有一張白凈面皮，我從小便很容易跟女孩子們親近，后來經歷過幾場漫長而酸澀的暗戀，才發現她們從未將我劃入潛在戀人的范疇，甚至在我剖白心跡后直言我缺乏男子魅力。所幸近年來大眾審美有所轉變，我這樣的反倒成了香餑餑，盡管周圍人都知道我已婚，還是有不少女子主動示好，想同我結下一段違背世俗但熱烈純粹的感情。即將為人父的我自然是拒絕了，斬釘截鐵，毫不含糊，更何況正值我升職的節骨眼，去總部的機會雖不大但也并非渺茫，在私生活上絕不能落下話柄。可手中這捧頭發，卻攪昏了我的腦子，一時間竟閃過許多極為危險的念頭。

“怎么不說話？”她轉了轉眼珠，朝我臉上吐出一團煙霧。

我撓撓鼻子，壓低聲音回答：“我在想，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笑而不語，且又是那種過分明媚的笑容，似乎在刻意隱藏憂郁，更讓人心生某種源自憐惜的好奇。她一直看著我笑，我穩住心神，也回敬一個不加遮掩的目光，落在她的雙唇上，表示一定要聽她回答。

她蹲下身子，用一根樹枝撥弄厚厚的紙堆，露出燃燒不完全的部分，火焰一下躥高，我又擔心起她的頭發。

“我是——一個跟鬼魂共枕，所以很快活的人。”

我心中悚然，但仍未失鎮定，微笑追問緣由。她給我看她無名指上的戒指，銀質的，沒有任何裝飾，邊緣微微泛黑。她告訴我，這是她丈夫送給她的第一枚戒指，那會兒他還是個又窮又摳的大學生，在便利店上了一個月夜班才買下來。收到戒指那天，她蒙著被子偷偷啜泣了一整晚，被夜尿憋醒的室友還以為鬧鬼了。

“這事我也干過。”這句話自動跳出來，我來不及收回。

她沒有理會，自顧自往下說。她說起相識之初，他送她精裝版的聶魯達詩集，而她回贈他一本《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且在與他生日相合的那頁寫下一句表白，淡淡的鉛字，夾在兩條圓錐曲線之間，既精確又模糊。他們迅速熱戀、冷戰，接著分手、復合、分手，互相刪除對方的聯系方式，不能忍受任何人提到對方的名字。直到畢業五年后，在工作場合重逢，昔日感情驀地漫上心頭，將他們雙雙打濕。本就到了成家的年紀，又知根知底，步入婚姻便理所當然了。

“當心。”我想開口提醒，卻終究沒有出聲。

煙灰變得太長，先是彎折，接著斷開，滾落到她手背。她一動不動，仿佛失去肉身，成了一串圣潔的絮語。

“重逢時我們都變得很成熟，知道什么是非暴力溝通，知道如何提供情緒價值，我們學會忍受一成不變的關系，接受兩個靈魂絕無貼合的可能……”

我同她相視而笑，想到念書時坐在天臺上看過的日落，縱使與另一人十指相扣，幾乎將掌紋拓入彼此的掌心，依然無法分享暮色涂在心口的憂悒。

火焰在我們的靜默中逐漸變弱。

我又點起一根煙，“你一定很愛他吧。”

“倒沒想過什么愛與不愛的，順應社會時鐘做應該做的事，就能免去許多口舌。”

“聽起來，你不是想要一個丈夫，而是需要一個丈夫？”

“更準確地說，我需要一個丈夫向其他人交差。”

她那局外人的態度有點刺痛我了。我會不會也是被用作交差的丈夫呢？就算接受靈魂貼合的無望，我也想成為某人生命中不可替換的存在。一只蝙蝠撞上路燈，燈光顫抖了好些時候，她的影子隨之婀娜地晃動起來。我無法對她生氣，說到底，她不過是個陌生人，我可以忽略她的所有缺陷，只關注令人愉悅的部分。

“我也是已婚人士。”

“哦？沒戴戒指呢。”

“原本從戀愛開始就戴著，”我湊近向她展示無名指上的痕跡，“不知怎么，一天半夜醒來，突然覺得戒指變小了，勒得手疼，取下之后就沒再戴上。”

“會這樣的。我也是在他去世后才重新戴上戒指。”

我有些錯愕，但很快換上惋惜的表情，“生病了嗎，還是意外？”

火焰完全熄滅了，更多輪廓溶解在夜色中。她用力踩滅最后一點火星，指著黑暗中某個方向，“我得回家了，要一起走走嗎？”

“好啊，反正順路。”

我單手插兜，跟在她身后。起風時她的發絲會輕輕掃過我的臉頰，有股使人怡然的梔子味。我們邊走邊聊，慢慢穿過深淺不一的夜，時而大笑，時而低語，也小小地爭執過幾回。

我們談起學生時代，寫詩、玩樂隊、天臺告白、打牌、宿醉。常常在一聲嘆息之后，這些記憶便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痛風、腰椎小關節紊亂、房價縮水、新能源汽車、人工智能。

這些名詞似乎太過沉悶，對話的間隙越來越長。在某個轉角，沉默重新掌控全局。我們無言地蹚過月光。

“跟電影一樣。”她突然感慨。

“我們？”

“不，那輛車。”

一輛白色皮卡，就在我們正前方，車斗里裝了一捆孱弱的槐樹，五六棵，綠色的樹冠伸到車斗外，像條蓬松的兔尾，每過一道減速帶便猛烈彈跳一次。闃靜夜色中，它仿佛是唯一的活物。

“的確，氣質獨特，像是文藝片里才會出現的那種車。”

話題于是轉向電影，我們用韋斯·安德森的眼睛觀察，用伍迪 · 艾倫的嘴巴交談，一個個拗口的人名在我們唇齒間傳遞，氣氛愈發熱烈，空氣變得稠密起來，可我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比起不痛不癢地交換藝術品位，我更想聽她袒露心扉，盡情傾吐婚姻生活的種種瑣鄙與荒謬。我想知道，在她交差式的婚姻中，她扮演著怎樣的妻子角色，她死去的丈夫，是否曾流露出與我相似的心情。當然，還有另一些期盼暗自生長。在這錯亂的夜晚，沒準我們能收拾好彼此的心碎，度過一段旖旎的時光。

又經過一排懸鈴木，我再次提起她的丈夫，“所以，他是生病還是意外？”

“車禍，立刻就走了。”

真是世事無常。我看著她收緊的肩胛骨，安慰道：“所幸沒遭太多罪。”

“不過，有時也會猜測，是我的緣故嗎？”

交通燈閃爍兩下，由綠轉紅，她停住腳步，聲音悶悶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有段時間過得很艱難，常常對著天文觀測圖，想象恒星坍縮、萬物寂滅，似乎只有在這樣巨大的災難面前，生活的煩惱才能忽略不計。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只要你的愿望足夠強烈，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好幾次，我盯著銀河系的旋臂，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希望他今晚不要回家’。”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給某種悵然籠罩著。

“那天也是如此，”綠燈亮起，她同我并肩而行，虛扶著我的手肘，“我正往書房噴殺蟲劑，想到可以向宇宙求助，頭腦中同時響起兩個聲音，一個許愿家里不要再進白蟻，一個許愿他不再回來……他就是那天出的意外。”

明明說著沉重的故事，她的腳步卻越來越快，輕盈如飛，我必須小跑才能跟上。

經過一道窄巷時她忽然問我喜不喜歡吵架。

“當然不，怎么會有人喜歡吵架？”

“剛才不是說過，有段日子很艱難嘛。那時看見誰都討厭，尤其是他。總想隨便找個理由大吵一架，把房頂掀翻，那樣才過癮。可一想到吵完之后還得和好，還得重新約法三章，還得扶正翻倒的書架，檢查精裝書是否破損，清掃摔碎的杯子和碟子，但第二天大家都要早起上班，便立刻失去興趣了。不如一切照舊，閉著眼睛吻別，面無表情地發送‘愛你’‘想你’。”

“看來我們都是懶得任性的人啊。”我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腕，她的食指劃過我的手背。

街角傳來一聲刺耳的警笛，我猛然發覺我與她并不順路。可是，在這塊全然陌生的區域中，我已徹底迷失，無處可去。

“就快到了，我下午烤了一些黃油曲奇，應該是你喜歡的味道。”

這句話為我賦予了全新的身份，我想起另一件事，問道：“你之前說的，跟鬼魂共枕是什么意思？”

“那個呀，就是一個比喻，”她停頓幾秒，“對于女人而言，似乎只要丈夫的位置沒有空缺，便能理直氣壯地做任何事。”

一陣涼意攀上皮膚，我抱緊雙臂，貼在她身側，嗅聞她發上的梔子香，聽她的鞋跟依次叩亮路旁的聲控燈，不自覺生出一股奇異的安全感。夜晚開始向我呈現出它完整的內涵。

鉆出巷子，眼前是一條寂寥而破舊的馬路，裂縫里長滿雜草，路燈的光暈渾濁不清，如同老人的眼睛。馬路兩旁是單元房，最高不過四層，外墻漆成灰白色，向陽的那面多處剝落，背陰面則生有大片霉斑。掛著“夜市”門頭的店鋪早已落鎖，浮滿泡沫的污水順斜坡流向人行道。我踮起腳，留心不讓皮鞋弄臟。

“快了，就在前面。”她帶我鉆過一個窄小的門洞。

“那是狗洞吧？”

她笑著捶我肩膀。

我踩著她的影子，右轉，前進，左轉，側身穿過半開的鐵門，爬上一級臺階，然后是第二級，第三級……鑰匙插入鎖眼，鎖舌“咔噠”一聲彈開。

屋里有股面包店的氣味，燈繩一拉，橘黃色燈光便召喚出一個溫馨整潔的客廳。四面墻都貼著亞麻色墻紙，沙發是咖啡色的，靠背上坐著一排造型各異的泰迪熊玩偶。茶幾的一邊擺放著老式唱片機，另一邊則晾著一大盤曲奇。掛鐘的指針已經停轉，底下翠鳥造型的鐘擺卻還不斷發出“啪嗒”聲。客廳一角養著幾盆綠蘿，月光透過百葉窗，在那些充滿繁殖欲的葉片上投下條紋狀的倒影。還有鋪了牛奶絨坐墊的安樂椅，大桶的混合堅果，成摞的生活類雜志，七八只彩色馬克杯，其中一只是黃色的，杯柄做成長頸鹿造型。

一道印滿藍色鳶尾花的門簾隔開臥室。她走進去換衣服，讓我自己弄點喝的。餐桌上有涼白開。冰箱里有檸檬水。咖啡在廚房里。

我一一應和。

“一次性紙杯在電視柜最右邊。”

手指從黃色馬克杯上移開。我不太渴，于是依然站在原處。光線似乎有所減弱，不如剛才溫暖了，可我卻渾身發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因憧憬而微微戰栗，連同整個世界都搖晃起來。晨間的叮囑已遙遠如前世，我不自覺哼歌，商場循環播放的無聊旋律，此刻竟如此新鮮生動。

臥室很久沒有動靜。我猜她應該還在換衣服，翻遍衣柜也找不到一件可與今夜氛圍相稱。等待讓我焦灼，也無限放大了我的渴望。我反復告誡自己，急切不是美德，同時希望這種刻意為之的沉穩能為我加分。

我抱著手臂來回踱步，燈光蒼白了一些，我的手指被照得發灰，骨節不再分明，青筋變得模糊。我仔細回味她說過的話，試圖拼湊出她內在的模樣，可許多不相干的記憶總跳出來打擾。頭腦中的面龐不斷變換，發小趴在窗臺上沖我做鬼臉；母親穿過油菜花地大聲呼喚；也有她，眉眼彎彎，半張臉藏在頭紗里……無數熟悉的面龐疊成重影，有種詭異的溫馨。

“好了嗎？”我問。

她不回答，我開始感到不安。此種沉默算是含羞，還是拒絕，又或者她出了什么意外？

“不方便的話，我就先走了。”

仍舊沒有回應。翠鳥鐘擺停在斜四十五度的位置，不再發出聲響，腦海中的旋律復歸俗膩，而后終止，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沉默中褪色。激情耗盡只要須臾，幾小時前坐在公交車上的疲憊感卷土重來，我用力揉搓臉頰，不讓自己昏睡過去。

我聞到母親的發油，好像是在某個冬天的清晨，她俯身將我從被窩里拽出來。我打了個冷戰，環顧四周，鳶尾花門簾已經完全給夜色俘虜，綠蘿的葉片上泛著塑料的光澤。

“我真的要走了。”嘴唇擦開凝滯的空氣，腳步重若千鈞。

一派寂然之中，光與暗互相角力。眼前時而一片銀白，時而燃起大火，許多人走來走去，始終悄無聲息。精神逐漸渙散，我得用盡全力才能思考。原來是這樣啊，是這樣的分別。

我撫摸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嘴角苦澀地抽動。光的領地不斷收窄，泰迪熊、唱片機、馬克杯，一樣接一樣從我視野里消失。

我背著手，追隨光芒最后的存在，艱難挪向窗邊，橘黃色的燈光穿透我的身體，流向斑斕的夜。

責任編輯 張范姝

作者簡介

徐源徽，1999年生，湖南人，南京大學2021級創意寫作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短篇小說見于《青年文學》《湖南文學》《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