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慢

好雪片片

在一個飄雪的冬日，阿帥被埋進了后山。阿帥是木里的狗，生得比雪更白，木里是我的朋友，我們住在同一個院子里。那場雪飄得厲害，足足一周才肯消停，地上的雪積了深深一層，透過枝丫灑進來一些陽光，照得不太明亮，淡淡地泛起點點波光，風搖動樹枝，沒過膝蓋的積雪就化作水浪，光影隨著飄蕩。蓋了那么厚的一床被子，它大概就不會冷了吧。

昨夜起了風，颼颼的，清早起來就是一地的沙塵了。取了掃帚來，掃吧，掃吧，嗆得咳個不止，非要把心底積郁的頹意都驅出體外，才算得了清凈。古城的冬日敗了繁花，也少見雨雪，總是這樣單調，乏味極了。幸存于枝間的葉，再榨不出一絲水分，噼啪作響起來。煙塵彌漫，風也烈烈，緊裹了大衣才出門去，仍是不敵寒意，風呼嘯著就卷走了身子的熱氣。要到哪里去呢？并不知曉，屋子里待得悶了，總要出來走走才好。阿帥又在喚我了吧，想著，就向后山去了，后山上住著不少人，不住人的地方都住著故人。

曲徑通幽，卻是難行，深一腳、淺一腳，總要扶著些道旁的樹，才不會跌倒。突然下起了雪，片片分明，肆意落在我的發間，又滑落到地上，融成寒水溜進泥土的裂縫里去了。林深處忽地躥出來一只雪色的身影，長毛被風揉亂，又沾了些塵土。是阿帥回來了嗎？我握緊了拳，雙腳卻被釘在地上，挪不出半步。還不等我胡思亂想，一聲刺耳的呼喊就劃破了沉寂，是它的主人來了，手里提著粗長的木棍，它也聰明，噌地一下就向來時的方向跑去了。它不是阿帥，緩過神來的我卻松了一口氣，若真是阿帥回來了，我倒不知該如何面對它。

阿帥第一次來到我們身邊，是一個飄著雪的寒夜，那夜的雪也下得好大，在狂風里舞著，給大地涂上了一層白色，連車的輪子都被淹沒。木里把阿帥抱回來的時候，它還是小小的一團，縮在木里的臂彎里，不肯露出臉。木里說，這是鄉下的親戚送來的，還沒有取名字，我們便喚它阿帥。它應聲輕吠幾下，用頭蹭了蹭木里的手背，應該是喜歡這個名字的。后來，木里給阿帥刻了一個小木牌，上面是阿帥和我們倆人的名字，木里穿了一根細線，一直把這木牌掛在腰間，阿帥很喜歡這個木牌，每次看到都要扒上木里的褲腳，再搖尾汪汪喊上幾聲。

剛接回來的阿帥太小了，走路都還不利索，我和木里小心呵護著它，像照顧孩子一樣，但其實我們也都還是孩子。孩子和孩子的相遇，總是碰撞出許多的樂趣。最初阿帥還吃不了固體食物，我們就把奶粉化開，倒在碗里喂它，它不太靈活地邁著小短腿湊上前去，伸著小舌頭一舔一舔，就糊了一臉的奶漬，毛都黏在一起了。我和木里就笑著看它，它好像也知道害羞，趕緊拿小爪子扒拉幾下，卻讓更多的毛都遭了殃。見我們笑聲不止，它就往沙發后面鉆，又把頭埋進了自己的毛里去，不讓我們再看到。阿帥像是鐵了心一樣，任我們好言相勸，它只肯挪動半步，最后還是木里爬了進去，才把它抱了出來。

長大一點之后，阿帥就一直陪著我們玩鬧，像個小尾巴一樣甩不掉，它陪我們去山坡上放風箏，去小河邊摸魚，在草地上盡情打滾。三五年的時光一晃就過去了，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習慣了有這么一個雪團子跟在身后，這樣嬉嬉鬧鬧著，阿帥就長大了，和我們一起，長大了。

院子后面緊鄰著一座山，它總喜歡跟我們一起去后山上玩耍，阿帥跑得很快，我們在后面追得吃力，仍是跟不上它。山上的路彎彎繞繞，到處都生著相似的面孔，我們總擔心它會迷路。沒有電線的阻攔，樹木枝丫瘋長，遮天蔽日，也攔截了光亮。阿帥陪著我們跑過山間的條條小路，和我們一起朝著林深處大喊，聽回聲飄蕩在耳畔，樹影搖曳又是一年冬來。

我們曾險些失去它，記憶里，那一天的積雪還沒化干凈，下午的風很大，呼嘯著卷起滿天的葉，碎發就那么飄蕩著，像是自由的旗幟。我們像往常一樣在山間打鬧，奔跑著，追頭頂劃過的飛鳥，大笑著跑過一段段坑洼不平的小道。突然起了一陣大風，刮走了很多東西，不知誰家晾曬的干菜，也被胡亂拋上了天去。我們躲在石墩后面，好久，見風沒有要消停的意思，便決定返程了?；仡^去看的時候，只看到路邊的草上纏著一截細線，卻不見了阿帥的身影，我和木里趕忙起身呼喊著“阿帥——阿帥——”，可是只等來了風的咆哮。木里急了，在原地踱步，眉頭都皺成一個結，我也慌了神，一時竟不知所措?！胺诸^去找找它吧?！蹦纠锵壤潇o下來，聲音顫抖著對我說。我們分頭去找阿帥，沿著不同的小路，邊跑邊呼喊著它的名字，等到太陽都緩緩墜入了山下，還是沒有聽到哪怕一聲應答。

彎月已經懸掛在天穹，夜幕馬上就要拉下，我們只好先返程了，木里像是被抽走了魂，走著平路都差點跌倒。我們彼此攙扶著向山下走去，到了路盡頭的轉角處，晃過一抹刺眼的亮白——是阿帥。它本是蹲坐在原地，在看到我們的瞬間，化身飛箭咻地一下沖過來。阿帥撲到我們的懷里，瘋狂搖著尾巴，口中叼著一塊小小的木牌，木里取下來的時候，已經被浸濕了，它的名字旁還留了一排淺淺的牙印。從那以后，木里就換了一根結實的繩子，還要時不時地確認一下，摸到它還在腰間才放心。

阿帥是很有靈性的，它一直都很懂事，我們寫作業或者干活的時候，它就遠遠地窩在角落里，從不來打擾。阿帥大概是太聰明了些，在它離開前的那幾天，一直黏在我們身邊。它時常扒上桌子來，將我寫到一半的卷子扯掉，或者無故吠叫。它鬧得我心煩，我就厲聲斥責了它；木里也忍得不耐煩了，但看到它泛著水波的眼睛，又放下了揚起的手，還是不舍得打它。被訓斥之后，阿帥就不再鬧騰了，安安靜靜地趴臥在一旁，其實那個時候，它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最后的那個下午，古城久違地飄起了雪花，阿帥只是嗚咽著低聲吠叫，來蹭我的褲腳，把頭枕在我的鞋上漸漸睡著了，也就停了呼吸。

意外的到來總是很突然，不可預測是今天又或明天，可能就在一場大雪里，就和你愛的人走散?，F在想來，阿帥當時大概只是想讓我們再多看看它吧。我不知怎么再面對它，總是后悔沒有好好跟它道別，每次想到它眼眸盛裝的那一碗細碎星光，就痛得亂了呼吸，那飛奔撲向我的身影，永遠成了回憶里的一捧黃沙。

走著，終于到了半山腰，穿過一層又一層的林，就到了阿帥長眠的地方。雪已經積了薄薄一層，多年前新栽的樹苗，如今已經生得很高大了，在風中抖落一樹雪花。不知這次又站了多久，厚厚的積雪猛然從樹上砸下，沒有驚起飛鳥，雪路上只有一行足跡通往山下。

枯葉生，蜜釀時

那時古城的花已落了大半，沿道樹也生了幾片枯葉，一場變臉正在上演，瞧好吧，這里很快就不再是綠的世界了。銀杏也掛了一樹的金黃，在風中搖鈴，今年的生命之歌已接近尾聲，很快又是一場新的輪回。

從前念書的時候，有幸讀到過一句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蹦切╆P于秋的文字，多是感傷的、痛苦的，而這句秋日贊頌別具一格，道出了我的心聲。我總是盼著枯葉生的，因為它一來，就宣告了秋的駕臨。

入了九月，院里的枇杷樹葉還是綠的，但是果子已經落盡了，那是只屬于夏日的限定記憶。我還是會時常攀上枝頭去，習慣性地摸上一把，卻只抓到了幾縷空氣，陽光又從指尖溜走了。秋天的太陽已不那么毒辣，下午起了些小風，便吹得人暖洋洋的。枇杷樹生得不矮，但還是能夠爬上去的，背靠著樹干，在上面一躺就是半天。午后的時光是屬于孩子的，不必去想什么煩心的算數題，我和朋友木里像往常一樣蹺著腿躺在枝杈間，手里撥弄著枝條，不時地蕩上幾下，沙沙的細響便驅走躁意。小狗阿帥臥在樹蔭下，身子一起一伏就睡去了，好不愜意。

風忽然大了一些，葉片相撞出噼啪的微響，不遠處，飄來了一陣淡淡果香，還混雜著些花香和木質香，甜蜜之中又多了沉穩和深邃。我睜開雙眼的時候，木里已經坐起來了。我們循著香氣來的方向，就看到了一樹金黃，一簇簇點綴著的，那是隔壁小路旁的桂花樹。金黃色的小花掛滿了枝頭，或三五成群，或獨自綻放，都在暖陽下成了點點繁星。木里說：“裝枇杷膏的罐子已經見了底，不如去弄些桂花來釀蜜吧?！蔽艺写艘?，就隨著木里一起下了樹。這樣一番動靜，阿帥也醒了，它機靈得很，不需要喊它名字，就會自己搖著尾巴跟上來。

我和木里到了桂花樹下，更濃郁的香氣就撲面而來了，緊緊環繞著我們，像是要把我們蜜漬。阿帥也興奮起來了，吠個不停，一會兒跳著，一會兒又轉幾個圈。昨日剛下過雨，凈了污濁，今天就放了晴，正是采花的好時候，我和木里相視一笑，什么話也不必多說，我便立刻轉身跑回家里取布，阿帥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我一起回去了?；貋淼臅r候，木里已經在樹上坐著了，阿帥咬起布的一角，幫著我一起鋪開它。一人一狗站在樹下看著，木里搖著樹枝，桂花就如細雨嘩嘩落下，鋪出一層金色地毯來。花積得夠多了，我和木里就一起抬著布回家去，阿帥蹦蹦跳跳地在后面跟著我們，又轉起了圈，不知在興奮些什么。

新鮮的桂花不能久放，回到家后我們就立刻開始處理。仔細將桂花中的雜質挑出，又用了鹽水清洗，再攤開在竹篾上，置于通風處，等上一天，就晾干了。做完這一切，已經是日落黃昏后，我癱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仰望著漸漸明亮起來的星子，阿帥也過來了，趴在我的膝下，長毛蹭得我的腿癢癢的。夜是靜悄悄的，連蟲鳴也被秋風送還給了夏，只偶爾聽到枯葉飄落的聲音，左一下、右一下，旋轉著就落了地，那是被榨干了的軀殼發出的絕響。木里也坐到我身旁，一手提著暖瓶，另一手抱著一個罐子，里面是吃剩的枇杷膏。那枇杷膏是夏日新熬的，果然留不到秋天，不過桂花蜜馬上就會來接班，這罐子又會滿滿當當的了。

熱水沖化開枇杷膏，甜絲絲的水液滑過嗓子，溜入腹中，就滿足地笑起來。木里伸手抓了抓阿帥的毛，阿帥抗議地躲過了頭，又向我的腿下縮了縮，木里見狀無奈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枇杷水，我也笑了，然后我們就一起大笑起來。月亮大概是被我們吵到了，縮回到云層后面去，院里也隨之暗了幾個度，罐子上騰出的熱氣現了身，在昏黃的燈下染上溫暖的顏色，提醒著秋天的到來。夜里的風涼涼的，吹得人心安，就這么睡在石階上，好像也還不錯。那天，我們在花香里，一夜好眠。

陽光再次透過窗子打進來，已經是第二天了，它吻過我的面頰，只留下些許暖意。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掛得很高了，桂花已經曬好，我們把竹篾收到屋子里，進行下一步的處理。罐子也清理好了，一層蜂蜜、一層桂花填進去，最后是蜂蜜封頂，再用保鮮膜封口，加上蓋子擰緊冷藏，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桂花蜜總會釀成，多等些時日便可，切莫心急，也不必多問，慢慢來，時間總會給你答案的。

枯葉一天天多了起來，擠滿了枝頭，又從枝頭跌落下去，被踩上一腳，就裂作了無數的碎片，在風里得了自由。又送走幾輪夕陽，罐子里的桂花慢慢地就釀成了蜜，風來了，香氣就傳了好遠好遠。舀上一勺，和木里一起坐在樹下仔細吃著，阿帥靜靜趴臥在一旁，便足以過一下午。那是不可多得的一段時光，連呼吸的空氣都染了清甜。

桂花蜜不會再生，取一點，便少一點了，罐子總是會空的。那就等來年吧，枯葉生的時節，就又可以釀蜜了。

夜襲風雨

窗戶突然噼里啪啦作響，是風裹挾著雨，一起向大地砸來了。古城夏日多雨，雨總是搞突襲，從不給人多猶豫的機會，只象征性地打上幾滴雨點，就立刻變了臉，乘風肆意瓢潑。水痕一下子就從房頂一角漫下來，快拿桶去接吧，不然馬上就要淋濕。

天色隨之猛然暗了下去，日暮時分，人們多是未眠的。大人們坐在屋檐下躲雨，搖著破團蒲扇，又一陣風過，地上就激起一串水花，若是有人不幸被濺上了幾滴，便會破口大罵幾句，也不知是在斥責這場突然襲來的大雨，還是宣泄生活的壓力。孩子們歡呼起來了，或是獨自一人，或是三五成群，下餃子一般沖進雨里去，大人們也不阻攔，任由他們去好了，回家淋個熱水澡，再來碗姜湯，也不必擔心感冒。

我喊了朋友木里，也一起跳進了這場熱鬧里。雨乘著風的興，肆意橫行，化身一道道水簾垂掛，那是從蒼穹扯下來的，望不見頂。風一陣陣猛吹，雨就打了一身，用手擋著些，便不會迷了雙眼。從頭到腳都淋個透，雨珠順著發梢滴落，一顆又一顆水珠折射著月光滑過下頜，就掛起了一串水晶鏈，倒映著彼此的笑顏。在雨里奔跑吧，這不只是孩子的自由。

雨是猛烈的，不多時，門前的小道就積滿了水，淌成了小小的一條河，沒過了腳踝。風劃過，水面也起了波瀾，星子和明月都墜入其中了，在水浪間翻騰著，波光粼粼的，模糊了我們的身影。木里說，不如打水鼓去，我們一拍即合，就往遠處走了些，那里的路面矮一些，積水也更深一些，能沒過腿肚。我們坐在道沿上，腳踏在水中，水受了阻攔，回旋激蕩出清波，月亮也散成了無數顆星子。木里數著一二三，我們便用雙手極速擊打水面，嘭——嘭——水花就閃爍飛舞。以水為鼓，以手為槌，便奏響了年少時最廉價的樂器，也打出了最昂貴的旋律，那是幸福的聲音。

敲得累了，我們就用手撐在身后，雙腿交替踢著水中的星，這大概是我離浩渺宇宙最近的時刻了，忍不住撈了一把，卻只有濃重的夜色滑過指縫。不遠處的那群孩子里，不知誰先起了頭，高高躍起，又重重砸入水中，飛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緊接著，一片片水花都濺起來了，孩子們用力跺著水，起起伏伏的身影就像海上的波浪，一浪高過一浪。我和木里也跑了過去，被踏碎的月光見證足跡，或許我們當時應該再跑慢一些吧，不然一不小心就跑出了童年太遠太遠。那一夜熱鬧極了，風聲呼嘯著，雨聲吶喊著，還有那數不盡的笑聲。

風也疾疾，雨也滂沱，這短暫的時光，卻好像一場清夢，方才傾瀉而下的雨，消失不過在瞬息。風止了 ，雨停了，拖著濕漉漉的腳步回了家，淋個熱水澡，再喝下一碗姜湯，今夜一定是個好眠。

再會了，清淺時光

河開了，翻涌起粼粼波光，推送著碎冰的殘渣，又撞上沿岸的石階，嘭嘭作響著。晨光熹微，我和朋友木里一起出了門，要去湊一場春的熱鬧，小狗阿帥跟在我們身后，興奮地轉著一個又一個圈。

沉寂了整整一個冬天，大地又熱鬧起來，見到候鳥歸來的身影了，也聽到了樹葉沙沙作響。道旁的垂柳發了新芽，迎春花也零星開了幾朵，這是春日序曲的前奏。我和木里到了河邊，從包里取出風箏的零件，攤了一地。木里的手生得巧，總愛琢磨些有趣的玩意兒，家里的書桌上還放著一個手疊的紙筆筒，是木里用撕下來的舊雜志做的，過了幾年也依舊完好地立在那里。我坐在木里身邊看著，木里飛速地組裝起來，帶起了一些模糊的殘影。這時身后飄來一片葉，我拾起放在鼻尖，輕輕一吹，它就去空中盤旋了，阿帥邊叫著邊追著它，跑出了好遠。

木里終于扎好了風箏，把線輪交到我手里，我數一二三，我們就一起向前跑去，化身兩道殘影，阿帥也回來了，追著我們汪汪地吠著。風箏好像要抬頭了，木里松了手，它就在空中滑翔起來，我趕緊轉動線輪，又放出一段線，風箏在風里沖浪，一躍、一躍，就埋頭扎向了地里。又試了很多次，都是一樣的結果，我看著再次落地的風箏，耷拉著腦袋。河水不言，還在繼續向前流淌，風就那么徐徐地吹著，又起飛了一些葉子，如小舟一般滑行著，就上了天，要是風箏也能這樣輕松地翱翔就好了。

木里再次向我遞來線輪，阿帥也來蹭我的腿。木里說：“再試一次吧?！蔽冶阏f了聲“好”。奔跑，奔跑，奔跑，木里猛地松了手，我迅速放出更多的線，風箏再一次躍入長空，心便被那細長的線拴牢了，風箏跳躍著前進，我的目光也隨之一浮一沉。阿帥突然大叫起來，撲上來扒我和木里的褲腳，又邊叫著邊去追空中的風箏了。這是一次成功的放飛，風箏終于飄去看到了云。我高高舉起手臂揮舞著，木里看到了，也沖我揮著手，還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那是星輝都不敵的明亮。

收了風箏時，太陽已經懸于上空，我和木里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大口喘著氣，阿帥安安靜靜地臥在一旁，已經睡去了。仰望的時候，天穹是那么廣袤無垠，高高懸掛著，又仿佛是深不可測的海底。伸手就攬住了一陣楊柳風，留不住的光陰又從指尖消逝了，時間就在一瞬停滯不前，只聽到水浪拍岸的汩汩聲響。我翻了個身，就在草里打起了滾，木里也緊跟著打起滾來，泥土的氣息將我們緊緊包裹，還混著些青草的味道。滾累了就停下來，頭發上纏了不少草葉，看著彼此糊了一身的泥和滿是褶皺的衣服，便忍不住放聲大笑了，大笑聲吵醒了阿帥，它也加入進來，和我們一起滾動著，便碾碎了所有煩惱。不必為每件事尋找原因，想打滾就翻個身好了，隨心的時候才不會活得太累。

午餐是提前備好的盒飯，很簡易，但足以飽腹。盒子里是炒米，配菜是一些豌豆和胡蘿卜丁，去水管下洗了手，再墊個塑料袋，就直接抓起來吃了。阿帥在一旁急得嗷嗷叫，木里又從包中取出狗糧撒在袋子上，它立刻扭著屁股湊上前來。飽餐后在樹蔭下打個盹兒，陽光懶懶地給我們蓋上被子，喧囂都隨風遠走，這悠閑的時光一晃就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見河面上浮著一顆懸日，將落未落，像是要灼燒，火紅染了清波。我們挽了褲腳，赤足蹚著水走下石階，站在最后一級上，河水默默拍打著腿腹，用力一踢就掀起了波濤，攜著一串水珠掛在空中，映襯了暮色。夕陽慢慢被河水吞下，水面換了墨色，華燈初上，古城又是一片祥和景象。河水還在流淌，風也一刻不停地奔向遠方，只有路上留下的兩串濕漉漉的腳印，見證我們曾來過的痕跡。

那時的我不曾想過，我們仨這樣撒腿奔跑的日子，也難逃被歲月徹底翻篇的結局。正如季節輪回，有它的開始，自然就會有終結，這些如夢輕盈的時光還是離我遠去了，只留下深深的懷戀。后來，在一個飄雪的冬日里，阿帥被埋在了后山，連帶著我那無憂無慮的童年一起，不再回來了。我和木里也都成人了，各自遠走天涯，去念書，去尋自己的詩和遠方，相見都成了奢望。總是盼望，如果可以倒轉時間的沙漏，從寒冬，到金秋，再盛夏，又暖春，離開的人就能再回來，已經告別的童年時代也能重新拉開序幕?；蛟S那些時光都不曾真正逝去，只是在記憶里蒙了煙塵，回想起來的時候，那些笑聲便再次清晰起來了。

終于再次與木里相見，我說春天來了，木里說不如去走走吧，去河邊走走。我們到了河邊，這次只有兩個人了。我們都只互道著自己的近況，默契地閉口不提阿帥，木里拿出刻著阿帥名字的木牌，手指摩挲著。在空中高高飄蕩著的，是孩子們放飛的風箏，花花綠綠的，各色各樣，都比我們曾經的那只要漂亮，也飛得更高更穩。舊人離散，又換了新人，不變的只是熙熙攘攘，在這片草地上，從來不缺熱鬧。木里躺下了，我也跟著一起躺下了，不必擔心弄臟頭發和衣裳，伸展一下腿腳吧，這久違的輕松，是萬金都換不來的。朝露未晞，打濕了發尾，泥土還是熟悉的味道，混雜著青草香，闔了眼，身子慢慢輕盈起來，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時的我還不及大人們的肩頭，木里在大聲喚我的名字呢，招了招手，阿帥就高興地吠叫著撲進我的懷抱。

河水又泛起了漣漪，有輕風剪剪，卷起耳邊的碎發，催醒了沿岸的垂柳。今年的春風也如期而至，溫柔地，把所有思念都小心收藏。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曹晗悅，2005年生，河南洛陽人，南陽理工學院2023級中醫學專業在讀本科生，作品散見于《中國青年作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