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上白云間

候鳥在黃昏時分攢聚成群，時而懸停在金色的天幕下，時而向北，時而向南。

飛往何方，尚且懸而未定，春風卻早已充塞隴原的廣袤天地。

站在圖書館最高層的臺階上，看到校園外棱錐型的綿延峰丘從凜冽寒冬中解脫，逐漸被瘋狂滋長的青綠色覆蓋，如同時間的具象。

來不及猶豫。

沉默中，簡再次用征詢的眼神望向我，我低頭思索著，試圖復盤學習計劃，腦海卻一片空白。日與月累疊，書與題成海，目標明確的航行，在此刻因為倦怠變成了野渡孤泊，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唯有天與地與我。

我抬頭，對上簡在白熾燈管下閃爍的雙目，脫口而出：“好啊。”于是她開始購買機票，規劃行程。暮春時節，我們迎著朝霞出發了。

蘭州出租車有絢麗的色彩。熹微晨光從藍色出租車背后散射出來，紅霞與玫紅色出租車相映，綠色出租車穿行在夾道柳色間，我們乘著檸檬黃的出租車行駛在橋上。

車窗外，春風中，黃河奔流不息，穿城而過。河風磅礴，掠面生涼。

航站樓各色行旅匆匆，我看向手里的登機牌，上面指向了明確的目的地——敦煌。我感到一瞬間的安定，但隨后又開始設想種種可能發生的景象。簡正試圖將更多活動塞進緊張的日程表，她甚至將飛行時間列入規劃，想要拍下終年積雪的山脈和云層，我從她臉上讀不到初次乘機的情緒翻涌。

飛機起飛的時候，我蜷在座位上，像一只水獺在渦流中回旋陷溺，有概率沉入水中，亦有可能浮出水面。

二十分鐘后，呼嘯風聲和氣流顛簸停止了。我慢慢睜開雙眼，機翼旁是云層。云靜默地從我的四周流逝，卻綿延不斷，仿佛滴膠中的薄霧，以流動的姿態被定格。

忽然意識到，我在平流層上部翱翔，真正意義上的。

機翼舒張呈平面狀，穿過疾風與云層，當祁連山上的積雪在云的罅隙中浮現時，故紙堆中的詩句逐漸清晰地顯露形貌，指向千年以前邸店中的一杯濁酒。

數年前，坐落于中部平原的Z市暴雨如注，我右手握著黑色中性筆，翻找著書桌里的最后一支筆芯，忽有一只雀鳥飛到窗臺上，靜靜梳掠它赭色的羽毛。我停下動作，和它對峙。它跳到我攤開的習題冊上，用干燥的紙頁吸收雨水，尖銳的喙不停點著套色印刷油墨，窸窣有聲。我查看這一頁被它啄爛的部分，是垂髫之年就已爛熟于心的唐人絕句，復習的時候也只當作過眼云煙。

等我將一沓空筆芯扔進教室后的垃圾桶，回到座位上時，空蕩的習題冊上留有一排爪印，或許是幻想。暴雨還在下。

但邸店外是春雨。

朝陽隱沒在云層后，春雨淅瀝，客袍上的征塵也都被滌蕩一空。

詩畫雙絕的詩人望著身前即將向西遠行的故友，手中是一杯濁酒。

柳色疏淡，雀鳥舒張雙翼掠過，酒杯里有一瞬的倒影。

飛機緩慢降落，我拍下簡沖出大門的敏捷身形，轉目是“敦煌”二字，兀立在仿古建筑結構的中央，行云流水的行書。

簡從人堆中一把撈出提前約好一起拼車的旅伴小粵，三人跳上最近的一輛出租車，奔向旅店。

午餐吃得匆忙，我夾起最后一筷沙蔥炒蛋，簡已經站在門外了。

下一個目的地是鳴沙山。

簡和小粵四處游逛，像解放天性奔向夢幻島的孩童。我站在松軟的沙土中，望向連綿沙丘，腦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想要走近，然而行走變得困難。

簡忽然放下相機，提議：“我們去爬沙丘！看日落！”我感到耳畔訇然炸起一堆焰火，世界開始旋轉。

硬著頭皮一點點向上攀爬，背包愈發沉重，冷汗涔涔。簡一邊攀爬，一邊和家人視頻，拉開了和我的距離。我不敢回頭看，只能一節節沿著木梯向上攀爬，腳底不時陷入沙中，向下趔趄。半山腰的陡峭沙地上有很多在攀爬途中歇腳的游客，雖不乏叫苦叫累者，但大多神色泰然如入定老僧，身形穩定如懸崖蒼松，和我的小心翼翼形成了鮮明的比照。

簡把我從最后一節木梯拉上山頂。我放下雙肩包，如釋重負地舉目四顧，忽然無意識地默念出：“猶勝登高閑望斷，孤煙殘照馬嘶回。”是剛剛呼之欲出的詩句。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句詩，明明是虛浮的文字，仿佛沒有現實經驗支撐的七寶樓臺。所有孤煙落照殘霞，都只是我在書桌前的虛幻想象。無數支透明中性筆芯壘筑交錯，變成宿鳥高飛前借以憑依的巢穴。再向前飛，大海中迷失航向的孤獨桅桿變為候鳥的棲身之所，隨著波濤顛簸，逐漸麻木，失去感知現實的能力。

簡在沙堆中打滾。她停在我面前，笑道：“醒醒，你真的到敦煌啦。”

我如夢初醒，腳下沙土暄軟，四周人群或坐或臥，無比愜意。晚風帶著沙粒將我裹挾，我意識到我站在山巔，俯瞰大地。頭頂從碧空湛藍到暮色四合，眼前從黃沙綿延到萬家燈火。這是現實經驗，而非虛構想象。

簡揚起一把沙土，小粵趁機按下快門，整個天際線被定格在她身后。

還有轉瞬即逝的日落。

次日晨起，三人坐在前往西線景點的車上，簡同我描述行程：“玉門關……陽關……雅丹地貌……星星……”

小粵深情地吟誦：“西出陽關無故人。”

電瓶車駛入戈壁深處，大方盤城、小方盤城、漢長城依次走過，所見是恢宏的頹垣，與戈壁渾然一色。陽關烽燧矗立在高丘上，由此前行，絲路古道通向一望無際的戈壁，遠處綿亙著雪山，如海市蜃樓。

及至看過雅丹地貌，看過星空，時間已經到了深夜。

第三日，簡決定自駕帶我和小粵游東線。早起提完車，三人直奔西晉壁畫墓，接著看漢武雄風塑像、大地之子以及名為“無界”的雕塑。下午游覽榆林窟以及榆林河水庫。

返程是漫長的公路旅途。駛出榆林河水庫時，路面崎嶇不平，信號完全消失。我呼吸急促，心中不安。簡拉低帽檐，沉穩地打著方向盤，我們穿過滿是粗糙沙礫的土地，繞過因為施工而變得坑洼的路面，穿過怪石嶙峋的山間土路。小粵打開車窗，冷冽的山風涌入，她們的頭發四散飛揚，讓我想起二十世紀外國公路片中在戈壁灘上駕車馳騁的女主角。

手機忽然有了反應，我點開地圖，發現信號恢復正常。越過一個土坡后，我們終于回到省道上。

道路平坦寬闊，時而能望見大片胡楊林與田地。公路綿延到地平線之外，右側湛藍天宇上已隱隱浮現出月的白色輪廓。倦怠的氣氛在車內彌漫，陽光刺目，令人昏昏欲睡。剎那間，行駛路線猛然向右偏移，簡在千鈞一發之際踩了剎車，車身向右側滑行，我的頭撞向座椅。

幾秒后，我們奇跡般地停在了路邊。

簡和小粵下車檢查車身受損情況。萬幸的是，車子被路邊的巖石卡住別停，只有右上方的車胎報廢，簡已提早買好保險。不幸的是，我們被困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涼公路邊，而太陽已漸漸西斜。

我取下手機，關閉導航，電量尚有20%。簡沉著地撥通租車點提供的電話，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開始嘗試更換備用輪胎。我和小粵撐起后備箱，簡在隔板下翻找，取出應急工具以及備用輪胎，拿出千斤頂開始操作，小粵在一旁打開手機燈光為她照明。

我拿著反光三角警示架，將它固定在汽車后方幾十米處。風勢逐漸加大，氣溫驟降，寒意透過沖鋒衣，冷汗不斷從額頭滑落。我用腳壓住警示架底部，右手舉起手機照明。不斷有大型貨車以及卡車轟鳴而來，我強忍著恐慌，舉起手機示意。時斷時續的車流與我們擦肩而過，仿佛被分割為兩種時空。太陽完全落到了地平線以下，簡的維修工作停在卸掉報廢輪胎這一步。由于和工作人員溝通出現障礙，簡走向車后方振臂高呼，試圖請求過往汽車幫助。

視線從空中落到地面，我凝望著她，內心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充斥。

我對我的慌亂感到厭惡。

我被這情緒驅使著，快步走到她身側，在空曠中一同向來車高聲呼喊。

寒夜，荒原，遠處有熹微燈火。

終于有一輛小型貨車停靠在我們前方，司機是一位熱心腸的中年男性，他拿起工具開始拆卸輪胎，我們舉起手機照明。詢問得知他和簡居然是同省老鄉，感佩頓時又多出一層。

他很快將備用輪胎安裝完畢，叮囑了我們注意事項之后，啟動貨車，消失在夜色中。

我們回到車上，將凜冽寒風隔絕在窗外。簡啟動油門，小粵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報備車輛受損情況。得知在理賠范圍內，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簡，感到一種劫后余生的釋然。

小粵打開音樂播放器，找出搞怪歌單活躍氣氛。我隨著音樂搖晃，無意間看到窗外天幕上有數顆極亮的星。

簡調出地圖，征詢道：“各位還要看星星嗎，前面有一個緩沖帶，我們可以把車停在那里。”

我望向窗外：“當然，今晚的星星似乎更亮。”

我們挨著車身站立，四野無聲。

頭頂綴滿幻想中的璀璨繁星。

曾經有人在書中描述北斗七星多么明亮，而此時此地，它真實地懸掛在我頭頂，仿佛觸手可及。

簡轉頭對我說：“不真實經歷過，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生活。”

我笑言：“腦海里空想的句子全部具體化了，就在我眼前。”

曾經想象過一天星月在水，銀河垂懸九天，又或者蒼茫云海，一輪明月升起。

我還能想到很多詩境，但作為文學要素之一的客體世界如此真實地存在著。想象一萬首詩歌的意象，抵不過在現實中片刻駐留。

最后一天，我像簡一樣朝著朝陽奔跑。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浽溦，本名許素，1999年生，河南鄭州人，祖籍江蘇揚州，西北師范大學2022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