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青苔,幽幽墨綠,生長在幾近荒蕪的小道上。青石板的小道,黛色的瓦,在近乎落幕的夕陽中,漾開了幾分昏黃。
我很少回到這里,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這片土地上,流淌著太多的故事與記憶,或多或少的,都帶著一些迷離又虛幻的色彩,或真或假的,藏匿于歲月,逐漸陳舊,終在某一時刻走向沉寂。
但關(guān)于她的記憶,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卻一直掩于記憶深處,等待再次想起。這些記憶,有時淡淡的,就如煙一般氳開;而此時,卻像一壺釀好的酒,無盡的苦澀與細細的甘甜混在一起,如記憶中的海一樣,藍與白混雜,每一刻的洶涌之后,是另一剎的沉靜與廣闊。
很奇怪的是,怎么認識的她,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她常坐在靠淺灘旁的漁船之上,是那種木質(zhì)的漁船,藍色的漆逐漸剝落,只留下棕與黑的顏色在風(fēng)吹日曬中斑駁。偶爾會吹來海風(fēng),或下起一點一滴的細雨,淡淡的木頭的氣息與海風(fēng)中的腥咸合在一起,繚繞在煙雨渺茫的海面。船上還有一個竹編的魚簍,里面很少有什么魚。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船上,目睹著無數(shù)人歸去,亦守望著少數(shù)人的歸來,似乎靜默成了一種永恒。
幼年的時候,父母皆在外地工作。那時唯一的樂趣,似乎就是到海邊。每一天,都會有無數(shù)的人兒從這里離開,我見證了這一幕幕的送別:那些離去之人對于離鄉(xiāng)的渴望與迫切,與多年前的父母是何其的相似,而身后之人的細聲叮嚀,似乎被拋在這匆匆離去的腳步之后,混在冷冷的海風(fēng)中,不為人所聞。寥寥數(shù)語,不知是誰的欲語還休;淚影婆娑,不知斑駁了誰的眼眸。我就這樣,坐在淺灘上,看無數(shù)的人離去,亦等待自己希望歸來的人歸來。那一份守望的期盼,隨著裊裊的余煙而升,漫過與天一色的海面,漂泊到無盡的遠方。實在無趣的時候,我就會望向她,望向那雙眼睛。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無邊的海浪漫過她的雙眼,湛藍的,漫過了潮起潮涌和波瀾起伏,淹沒了一場又一場的幻覺。
“你……叫什么名字?”許是一時興起,又或是陷于那雙眼眸,我情不自禁地問出了口。白色的海鷗盤旋在空中,一片潔白的羽毛滑落,我緩緩地伸出了手,捧起了那一支素白。
她抬起了眼眸,站起了身,伸出了那雙手。她的手有一點枯黃,帶有一小塊一小塊的干裂,如同年輪一般,被時光所勾畫,一圈一點,皆帶上了歲月的滄桑。她用她抬起的手,蘸了蘸大海中的海水,一收一放,水中的漣漪就這樣散開,宛若海水沖刷的堤岸,一起一落,卻帶著歲月的悠久。然后,她用那雙手,輕輕地在甲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八溟。水澤就這樣順著甲板緩緩流下,過了一會兒,便在空氣中蒸發(fā),消散在了廣袤的無邊中。
那一晚回去,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的她仍站立于蒼茫海面之上,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嘴唇一張一合,似乎不停地在說一句重復(fù)的話,可是那句話一說出口便融在凌厲的海風(fēng)之中,不知所往。而當(dāng)我走上前時,面前只有一片廣闊的大海,海風(fēng)呼呼地席卷而過,翻騰而起的浪花沖刷著淺灘,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曾存在,除了那個女子。月光澄澈,搖曳成風(fēng)鈴,水色清淺,無影無息,無數(shù)條漁船擱置在淺灘,不同材質(zhì),不同樣式,只是沒有了那條木船。我雙腳伸入海水之中,欲想向水深處尋找。遠方,一艘鋼制的大船隨風(fēng)疾行,上面的人,有我朝思暮想的雙親,亦有我相伴數(shù)年的摯友,我想大聲呼喊他們的姓名,可是拼盡全身氣力,卻呼喊不出一點聲音,只有咯出的點點殷紅血跡,與海面的藍凝合在一起,隨著一滴一滴的眼淚,散開。他們的神情肅穆而沉默,一味地望向海的另一方,沒有回過一次頭。我想再次呼喊他們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縱入了無邊的深海之中,抬頭,是一片藍色,而低頭,卻是幽綠的水草。水草纏住了我的腳踝,把我拉入無盡的深海之中,那種無法言說的窒息的感覺,頓時彌漫上了全身。漸漸地,我只能依稀看到自己吐出的氣泡,一個一個,飄向海面,然后,我閉上了雙眼。
次日我是被姥姥叫醒的,她說,我睡了很久。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拉開窗簾,陽光就這樣照射在窗臺之上,點點光影,跳躍閃爍。昨日的夢境仍然是那么清晰,就像真的曾在某個時刻上演過。我快步走出家門,來到了那片海邊,就如同夢里一樣,沒有那條船,也沒有夢中的那個人。我問遍無數(shù)的人關(guān)于那條船和那個女孩,他們只是搖頭,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種疑惑,使我,陷入了更深的緘默。
再后來,我的父母便回來了,他們是來接我走的。臨行之前的那個夜晚,姥姥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我的臉,說:“要走了呀,要去了呀……那就讓姥姥最后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這里只是一個很窮的破地方,人們啊,就靠捕點魚來過日子,而且這大風(fēng)大雨的,一出海,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來。后來,這風(fēng)啊浪啊的,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小了,人們捕的魚呀,也越來越多,人們都說,這是托海神的福。見過海神的人都說,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娃兒,長得好看,又勤勞,還擅長捕魚。他們還說,她呀,就經(jīng)常坐在這淺灘的漁船上,等啊,等啊,等歸去的人回來……”燈中的煤油即將燃盡,跳躍的火光撒落而出的星子投影在木制的窗欞之上。在零星的光影中,我似乎又看見了她,燈塔的光流淌在她的眼眸中,海風(fēng)吹起了她的長發(fā)。她就這樣,著一身素衣聽海風(fēng)習(xí)習(xí),坐立于漁船之上守望無盡的彼方。故事與她的身影重合又分離,就如同閃爍在海面之上的光亮,終究滑落入深海里。窗外傳來船纜繩拋出靠岸的聲響,不知又是誰歸來,又不知何時離去。最后,所有的喧囂都變成了一種寧靜,一種難以用語言表明的孤寂,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輕吟,宛如隱于時光深處的嘆息。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近傍晚的時候,我搭上了離開的最后一艘船。落日的余暉透過彌漫的霧氣投映在海面,姥姥傴僂的身影在夕陽下被拉得老長,與淺灘一起,在我的視線中漸行漸遠。那一刻,只聽見一聲聲白鷺的鳴叫回響在空寂的海面,嘶啞而低沉,就像夢里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言語,仿佛在說:“歸去,歸去。”
后來的我仍會時常想起她。就如同此刻,我站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之前,腳踩在當(dāng)年的淺灘之上,每一步都會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最終,被海水沖刷平。現(xiàn)在,我也已經(jīng)過了那個相信傳說故事的年紀。再者,我遇見的那個她,一身粗布麻衣,一個普通的女孩的樣貌,并不貌美,從竹簍里幾乎沒有的魚來看,應(yīng)該也不怎么精于捕魚,與故事中的海神差距甚大。后來,我在《云笈七簽》中讀到“瀾池玉潤,流灑八溟”,才明白,八溟的意思,原來是海洋。
其實,比起海神,我更愿意相信,我遇見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女,生于海,長于海,在日落中等候一個人的歸來,又在日出中守望一個人的離去;再也許,那個女孩,或許就像人們口中那樣,從來沒有存在過;那個女孩,也許,就是我自己,化身為大海,默默等候,癡癡守望。
我繼續(xù)走在淺灘之上,此時,朝陽升起,海面波光粼粼,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而我,身處異鄉(xiāng),不知何去,也不知所往。浪花漫上了我的腳,在熹微的日光之中,我仿佛又看到她,向我走來。關(guān)于大海,關(guān)于她,關(guān)于過往,終是一場執(zhí)念,散不去,也不知如何散去。所有的痛苦與傷感,終究匯成了一條河流,向大海涌去。遠處燈塔的光影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而我依舊站立在無邊的大海之上,守望那一片海。
責(zé)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蔣疏桐,本名林育妍,2001年生,浙江溫州人,英國愛丁堡大學(xué)2024級語言教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