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不僅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文學的代表作家,更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臺北人》是白先勇最出名的短篇小說集,每篇獨立成章、題材不同,但全書描寫的都是逃離到臺灣地區的人們在時代變化中的生活轉變。
書中主人公基本都不是本地臺北人,而是因為變遷和動亂流落到臺灣地區的大陸人。這部作品故事發生的年代是中國發生重大歷史變遷的時期,傳統的文化同時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工業經濟又逐漸壯大。在新舊制度和新舊文化的交替下,許多人產生出無法適應新環境和新思維,同時因極度懷念舊事和舊日,而產生了深刻的苦楚和郁悶情緒。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至今,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白先勇這位作家,相關研究成果也數不勝數,研究切入點也日益多元化。許多學者特別注重挖掘《臺北人》中的“邊緣人”角色和鄉愁情結,并在這方面的研究上取得重要成果。盡管如此,白先勇的《臺北人》還有許多潛在文學價值去探究。本文將從作者的創作緣由、不同的代表人物群體,以此為基底來討論人物的悲劇性,同時研究分析文中的藝術手法和語言意象,對作品的悲劇意蘊進行一個較為全面的闡釋。
悲涼的形色人物
一、筆下女性的悲劇命運
首先,頹敗的上層女性。
小說中的上層女性大多都是有過難以忘懷的風光時日,但在現實中悲寂處境且得不到和解,最終都因為沉溺于過去而沒落。其中既有像錢夫人那樣有著顯貴身份的官夫人,也有像尹雪艷那樣被萬千男性癡迷和追捧的摩登舞女。
錢夫人曾經是風靡一時的南京名伶,藝名取自《錦瑟》詩句“藍田日暖玉生煙”中的“藍田玉”,這個藝名與《錦瑟》凄婉哀愁的感情基調相契合,暗示了這名女性的凄涼命運。錢夫人本是尊貴的將軍夫人,但自從將軍去世后,便失去了原有的社會地位。錢夫人去參加竇夫人的晚宴時便觸景生情。在這盛大的宴會中,那些華麗的排場和大眾的焦點不再屬于她。這位“藍田玉”終究是被大家遺忘,成為角落里獨自悵惘的可憐人。
《永遠的尹雪艷》是《臺北人》的名篇之一,尹雪艷是一名外表美艷而內心冷酷自私的女性。她是上流社會大紅大紫的交際花,這歷練出了她圓滑的處世方式,也造就了她追逐名利和享樂的價值觀。究其背后的本質,她依附男性走進上流社會,始終且必須作為男人的附屬品才能在上流社會立足,來接近她的男人都只視她為一個滿足虛榮心的玩物和吹噓錢財地位的工具。尹雪艷這般看似僅憑美貌坐擁名氣富貴,但實則被眾人“把玩”的女性人物,也無法擁有真正的情感填補內心的空虛,這正是令人同情的地方。
其次,無力的底層女性。
文中的底層女性處于社會底層,被命運束縛和壓迫,她們為了生存不斷掙扎,從事卑賤的職業,還屢屢受挫。在這類女性中,最讓人為之感到悲哀的一個應該就是《孤戀花》中的娟娟。娟娟的母親是瘋子,自己十五歲就被生父強奸。她因生存被迫淪為陪酒女后,受盡了酒客、嫖客的摧殘蹂躪。后來兇狠殘暴的黑社會頭目柯老雄強占了娟娟,柯老雄對她更是隨時隨地發泄淫欲,無法忍受的娟娟在一個深夜用黑鐵熨斗將他砸死,但最終還是逃不過和她母親一樣變成瘋子的悲慘命運。
難逃生活的巨大悲劇旋渦的娟娟,其實也代表了當時社會的眾多下層女性,昭示著她們被人凌辱、被人折磨和踐踏的生存困境。作者關注到了那個時代底層女性的生存圖景,對這些底層女性飽含人道主義關懷,以有血有肉的文字去斥責當下社會,以此來為這些受盡屈辱的底層女性發聲。在歷史的洪流中,她們再大聲的吶喊也只能被淹沒,因此她們故事的最后必然是一個無人在意的悲慘的結局。
二、時過境遷的飄零者
首先,社會變遷中的感時傷懷。
20世紀上半葉的臺灣地區存在社會動蕩、物資貧乏和經濟失衡等多種問題,可謂是憂患疊加。這是無助的人們被滾滾的歷史洪流裹挾的時代,是人們猶如浮萍一般生存的風雨飄搖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社會迅速向現代躍進,中國傳統的農業文明和封建制度被打破重置,逐漸走向沒落。傳統的貴族階級也漸漸走向末路,社會地位也隨之被取代,于是被時代遺忘和拋棄的他們有著不可言說的隱痛。
《梁父吟》里面的樸公談起自身經歷過的辛亥革命期間舊事時,當初和親密戰友并肩作戰的軍旅生涯仿佛歷歷在目,而如今戰友已逝,自己也成為一位遲暮老人,這是一位身經戎馬的老人的感慨,也是對輝煌歲月不再和歷史變遷的唏噓。故事中表達的是樸公最真實的情感流露,是他言語片段中訴說的遺憾,這種遺憾是物是人非的悲痛,是他的豐功偉績被遺忘的蒼涼。正是這樣的情感塑造了這樣的悲情人物,而正是這些悲情人物共同構建了故事的悲涼底色。
其次,故園之思的歷史悲感。
《臺北人》被稱為是舊時代的一首挽歌,其中許多的“末路英雄”都是典型的念舊主義者。這些身處動蕩中的守舊的飄零者也是作者所聚焦對于退居臺北的傷感思緒。《臺北人》里,無論是高貴的貴族和軍官,還是普通民眾都有著深刻的“大陸情結”,因此總是對于故地的風土人情難以忘懷。他們離開大陸的時間越長,這思念便越深,這不可磨滅的“大陸情結”便在一次次對于大陸的美好回憶中愈加強烈,以至于從中生出紛紛傷痛也無法排解。
在不斷消逝的時光中,這個時代的人們無法回去的是青春。《臺北人》中所傳達出來的空間上的失家感是作者漂泊主題的一種體現。這些漂泊主題下的人物是孤獨的,他們被迫離開故地、被新時代沖擊、被剝奪原來的地位,那些他們離去的正是他們無比懷念的,這些都暗含了故事中的悲劇美學。
推“悲”助瀾的藝術特征
一、持續縈繞的悲劇氛圍
首先,多處對比手法的應用。
《臺北人》的整體基調是今昔的對比,通過對比來表現人世滄桑之感和命運的不可掌控。《游園驚夢》的錢夫人參加臺北的竇夫人宴席的時候,追憶起了那年在南京以尊貴的錢將軍夫人的身份替桂枝香主辦生日酒會的場景,如今再次參加盛大的宴會,自己早已成為局外人,而多年前的桂枝香已從容地站在中心,雙重影像疊加。今時不同往日,在宴席上的席位主次的區別、身著服裝的不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調了錢夫人遷到臺北后其身份沒落、不再富貴的現狀,更增加了故事中的悲涼之感。
在《一把青》中,通過朱青在南京與臺北兩個城市的生活情景進行對比,襯托出朱青不振的精神面貌。丈夫犧牲后的朱青來到臺北,雖然比在南京生活的時候變得健康豐滿了許多,還能時常吃上精致菜肴。但是在這充實美滿的物質生活場景中,隱藏的是朱青對于過去無法忘記的愛情的傷痛。作者在書中運用的并不是給讀者帶來強烈沖擊的直接對比和渲染,而多是平靜的敘述中以那些美好的回憶畫面來撕開令人苦澀的現實情景,在這樣的對比下,讓故事人物凄苦的心理落差更大程度地體現出來。
其次,冷峻簡寂的語言風格。
《臺北人》中的主人公或是微小的配角,都被作者使用了許多壓抑、絕望的字眼或辭藻,從而凸顯他們的悲慘命運。如《國葬》中秦義方在葬禮上見到之前追隨的副長官已變成老和尚模樣,在談話中不由得回憶起最后見到的劉行奇的模樣:“劉行奇整個人都脫了形,一臉枯黑,毛發盡催,身上瘦得還剩下一把骨頭。”因為戰場中的一次大失敗,劉行奇被革除軍籍后逃到臺灣,內心還是一直為那次戰敗造成的損失而自責,最終變成了這般消沉的樣子。不僅寫人,作者寫物也是如此。
作者的語言另一大特色便是簡淡,他注重于簡練的語言,但在感情色彩上卻不寡淡,并且不斷擴大語言的情感張力。作者深受傳統文學經典的影響,其文化涵養深厚,細細品味他在作品中寫下的那些典雅寂靜的文字,便能領略其中的韻味。不以絢麗的辭藻堆疊,反而以簡寂冷峻的語言奠定了文章冷寂凄婉的色調,讓讀者在閱讀故事的過程中能夠感受從字里行間被渲染出來的凄慘氛圍,進而能對人物遭遇更加同情。
二、意蘊豐富的典型意象
首先,在“花”中嘆惋。
在《臺北人》中,花是一個尋常的意象,作者卻賜予它多重的意義。悲劇主題的小說中的花必然不是明艷的、鮮活的,而是一次次沉浸在惋惜里,盛開的是屬于凄涼的寒意。在作者的筆下,花開花謝承載的是時間的消逝和不可挽留,隱喻故事中人物的難以言說的傷感,同時也渲染著主人公身處環境的落寞氛圍。
《秋思》的菊花意象貫穿全文,其中一段寫道:“華夫人跨進了那片花叢中,……有的剛萎頓下來,花瓣都生了黃銹一般,一些爛苞子上,斑斑點點,爬滿了菊虎,在啃嚙著花心,黃濁的漿汁,不斷地從花心流淌出來。”蕭瑟破敗的氣氛撲面而來。華夫人原本無比愛惜的“一捧雪”最終竟變成這番潰爛的模樣,由此也在暗喻華夫人的心境好似這花由盛轉衰,因華家失勢只剩下令人哀嘆的命運。
其次,在“月”中徘徊。
月亮意象通常作為被古代文人用來寄托思鄉情懷、渲染孤獨氛圍的載體,是作者主觀思緒的流露。而在白先勇筆下,月亮成為相對獨立的客體,在每個夜晚見證無數的悲愁,有時月這一意象的使用是作為悲劇事件發酵的前奏。例如,《孤戀花》中娟娟殺柯老雄之前關于月亮的環境描寫:“那晚熱得人發昏,天好像讓火燒過了一般,一個大月亮也是泛紅的。”此處月亮的出現為接下來發生的砍殺悲劇渲染緊張的氛圍,也為最終娟娟的悲慘命運埋下了伏筆。
“月”的意象和其他意象一起構成了故事發生的環境,使文中人物的形象、性格在這些意象的映襯下得以豐富起來。《游園驚夢》末尾寫:“竇夫人回轉身,便向著露臺走了上來,錢夫人看見她身上那塊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擁著她。”此處月亮和云朵意象共同構成一幅清麗的畫面,暗喻竇夫人受眾人歡迎,如同眾星捧月。以竇夫人如今的風光來與錢夫人失勢對比,錢夫人落寞和悲戚的心境一目了然。
三、悲劇性的創作成因
基于以上的人物和文本以及意象等分析,可以看出白先勇的作品中多數都帶有婉約凄涼之美,這種貫穿整部作品的哀傷氛圍的美和作者自身的經歷、對于民眾產生的悲憫情懷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都有著緊密的聯系。
白先勇,名門望族,其父為高級軍官,本應手握榮華富貴,卻一生坎坷。他少時染上的重病、戰火紛飛帶來的流離失所、周圍異樣的目光,無數的苦難都是作者性格發生重大轉變的因素。內向敏感的性格也更容易在生活中捕捉微小的事物,進而在文中書寫的感情更加細膩,正因為那段童年經歷,作者的筆調更多是凄婉的風味。盡管作者經歷過生活的重重挫折,卻沒有因此墮落,還對于下層民眾和與他經歷相似的人們產生了同理心。
白先勇酷愛閱讀和研究中國傳統文學作品,《紅樓夢》更是重中之重。作為中國古典小說代表作之一的《紅樓夢》,這部作品深沉的悲劇性和凄美的藝術風格同時滲透到白先勇的作品中。關于《臺北人》的題材選擇,《紅樓夢》的作者寫的是偌大的賈府由盛轉衰的故事,白先勇這本《臺北人》和《紅樓夢》產生強烈的共鳴,主要人物都是沒落的貴族階層。通過這些人的日常生活來突出和《紅樓夢》一樣的世事無常、人事滄桑的主題表達。
白先勇因生活經歷造就的敏銳的情感觸覺讓整本書始終貫穿著屬于自己的悲劇意識,因此形成了這部作品強大的悲劇內核。雖說這部作品曾被稱為“一部舊時代的挽歌”,但其中的悲劇意蘊并不單是時間流逝和昔日繁華所體現的,更主要的是以今昔對比的手法來體現人們在現實場景中召喚出往日的回憶。這部作品中的人物,不論是女性群體或是男性群體,他們身上發生的悲劇都與時代命運共聯結,作者以冷峻的筆法去“解剖”那個時代的人們,在事物的新舊更迭中放大了人們內心的苦悶和悲痛。
作者簡介:
聞婕,2000年9月生,女,福建省廈門人,漢族,本科學歷,就職于廈門市同安區市政園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