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大為是一名職業鼓手。
舞臺上,鎂光燈夠不到的那抹邊角,是他作為鼓手的固定位置。晦暗的燈束下,跟隨旋律起伏,張狂地、溫潤地揮舞鼓槌,是他作為鼓手的演繹方式。
回歸現實生活,在這間名為“花園鼓房”的工作室,坐在我面前的他,又是另外一番模樣,隨性松弛,甚至有點大剌剌。
他向我介紹起這間鼓房,起初是讓師兄弟能抱團取暖的“窩”,在不斷的積累回饋過后,已然是更綜合的錄音室規格,成為了創作之“淵藪”。這里的每個物件,仿佛都與他們、與音樂產生連結,混入了那些被時間拉長了的成長的影子里。
不是我去學鼓,是它來找我了
跟很多年輕人一樣,祁大為從初中開始喜歡音樂,彈琴唱歌,組小樂隊。快要高考時,他盤算著,要不要走藝術這條路。未曾料想,這一考便是三年,第一年考美聲,第二年考流行演唱,第三年才接觸鼓這件樂器。老家在河北唐山,眾所周知,山東、河北一帶的考生,想要以音樂特長考到很好的藝術院校是比較困難的。他真切見識到了藝考的“恐怖”模樣,早上7點趕過去,可能晚上7點才能考,每個人僅有15分鐘左右的時間。之后,河北省藝考考生會拉一個排名,錄取名額少得可憐,50個人里面能招一兩個已是幸運。
選擇吉林藝術學院,或多或少受到了朋友的影響。當時,朋友率先考上這所學院,就帶著祁大為去校園轉了一圈。蓬勃的青春朝氣、濃郁的人文氛圍,令他感觸頗深并心生雀躍,趕忙對朋友說:“你們什么時候上課,我去聽一聽。”那天,他恰巧碰到了一位專業課老師,在得知其考學意愿后,老師便讓他簡短唱上幾句,聽后卻直接沖他擺手:“你這完全不行,別考了,回去吧。”他面露羞赧地說:“我挺想從事這件事的。”老師表示很能理解這份心情,只是唱歌于他而言大概行不通,“我新開了一個關于流行、拉丁的打擊樂專業,很冷門,你要是感興趣可以了解一下。”見他對音樂如此熱切,老師善意地提了另個建議,并稱“只能幫到這里了”。
聽朋友講,長春有家名為“五月花”的酒吧,那有個當地唯一會打這種鼓的老師。祁大為二話沒說趕了過去,舞臺上充斥著拉丁風格的音樂元素,他覺得特別有意思。老師剛一下臺,他便迎了上去:“我想考打擊樂專業,我想跟您學鼓。”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老師愣了愣神回應道:“我不太輕易帶學生。明天下午兩點,你再來一趟。”第二天,祁大為準時到場,老師拿出節拍器把速度調至80,讓他唱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連音。由于長時間準備藝考,他對視唱練耳是有些基礎的。老師聽后挺滿意:“沒問題,那你就學吧。”彼時的他終歸是半信半疑,自己唱歌挺好的,為什么要打鼓呢?“現在去想這件事,完全不是我去學鼓,而是它自己來找我了。”聊起這段往事,祁大為輕淺地嘆了下氣,又繼續講述下去。
長春的冬天,寒風凜凜,他顧不得這些,只是每天追著老師學習打鼓。他終于后知后覺,為什么學鼓的人特別少,因為“手疼,特別的疼”。老師開門見山地說:“你就打吧,20天能出來個音色算你幸運。”他練得廢寢忘食,手已經疼到拿東西都哆嗦幾下。一段時間過后,老師問他:“你們考什么內容?有想法嗎?”他覺得與其照搬別人的東西,不如自己挑選曲目,編配了一段新的打法。老師聽后高興地一揚手:“沒問題,考去吧。”這一次如他所料,沒有任何的競爭對手,他順利考上了吉林藝術學院。
我的天賦在于能耐得住性子
從那樣混沌掙扎的狀態跳脫出來,以特別巧妙的機會考取吉林藝術學院打擊樂專業,他暗自思量著“這四年我肯定拼命地學”。抱著堅定的心態,他開啟了大學生活,卻遭遇當頭棒喝。專業課老師出差巡演,半年之內不在學院,這令他束手無策、煩難不已。院長見狀便跟他商量:“學架子鼓吧。”恰巧學院來了一位新老師,祁大為成了這位老師的第一個學生。
那時候,其他同學在課上已能自主完成曲子,他還在左顧右盼地看人家怎么拿鼓槌。老師擔心這樣下去跟不上進度,就提議說:“每次下課后我留半個小時給你,有什么要補的東西,可以來找我。”別人一天練幾個小時,他必定是成倍的加練,鼓房數量有限,他早上7點多就一頭扎了進去。對面的女生寢室,被聒噪的動靜攪得無法入睡,甚至會破口大罵。即便心生歉意,為盡早精進技藝,祁大為只好“兩耳不聞窗外事”,硬著頭皮繼續練鼓。
真正步入正軌,他才明白,指望老師去主動盯著打鼓,是不太現實的事,也無法洞悉鼓的真諦。在他看來,流行音樂是很靈活、變通的,當觸及某些新風格時,除了鉆研和請教,沒有任何捷徑。大量的練習堆積著枯燥,也不斷催生新的疑問,結合不同渠道的反饋,如此的循環往復,無論技術還是理念,都在漸漸地邁步向前。后來,他一邊工作,一邊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尋摸著關乎打鼓的更高階層級。
當被問到“天賦和努力哪個重要”時,他直言,當然天賦很關鍵,但是自己的狀態表明,往往堅持下來并且獲勝的,并非那些天賦異稟之人。“我絕不算是一個對打鼓有天賦的人,但我是一個能耐得住性子的人。比如,你給我布置一些內容,不管多難,只要給我時間去打磨,我總能想到辦法,心里有鼓房我就不怕。”講到打鼓的林林總總,他表現得格外認真,就連聲音的起伏都裹帶著篤定。
有些狀態得是別人無法替代的
畢業之后,祁大為和一幫朋友聊起今后的打算,他坦言,想來北京試一試,看看自己能不能走向更大的舞臺。帶著這份期許,他開始了作為職業鼓手的漫漫生涯。那些苦澀的生活切片,從沒讓他的眼眸黯然失色,成長就像是破繭成蝶的過程,在夢想的鞭策下拼湊起獨屬于他的音樂版面。合作的藝人逐漸豐盛,梁博、李宇春、李榮浩、陶喆、孫燕姿……參演的綜藝陣容豪華,《歌手》《我是唱作人》《乘風破浪的姐姐》……他甚至登上了2024央視春晚沈陽會場,擔任開場領鼓角色。這樣的日子,一時風頭無兩。
“我把該上的舞臺基本都演了,喜歡的藝人基本都跟了。”祁大為覺得,對于演出和舞臺這件事,或許已經沒有什么遺憾了。從前,他總是逼迫自己一定練成某種手法,好在演出中能炫技一把,隨著年歲與閱歷的累聚,他漸漸地趨向于淡然,也意識到有些東西是無止境的。“現在更多的是結合我的人生,去體會打鼓帶給我的感觸,那種越來越貼近自己,像是在跟別人對話,甚至是自洽的狀態。”
聽了祁大為對于打鼓的理念轉變,我更好奇的是,作為職業鼓手,每場演出每次合作的差異究竟是什么。“如果僅僅把它當成是干活,沒有任何區別。如果真的想去更好地完成,既要做到打什么像什么,又要做到在細節里體現個人的特點與色彩,心里面的一些狀態得是別人無法替代的,就變得復雜多樣了。”以莫文蔚和陳粒為例,他繼續闡述觀點,“莫姐在臺上很放松,她只需要唱出她的狀態,在適當時機給出我的理解,否則享受在音樂里就好。陳粒是更搖滾的一種感覺,她需要能爆發的內核,我會更多地給她這方面的反饋。”
“您會及時提出對于音樂的見解嗎?”順著這個方向,我想往更深層的部分挖掘。“大多數不會說,而是直接去做。大家很心照不宣的,一個眼神就知道如何做配合。”他認為,這正是做音樂和樂隊的魅力,有些東西若以言語表述,反而變得沒意思。“樂手需要互相聽對方的一個狀態,捕捉那些細節變化,做出瞬間的回應。”
演出之所以令人著迷,因為其真實的臨場感,甚至那些意料之外的小狀況,也變得有趣起來。在祁大為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比如唱錯段,Program斷了,耳機不好使,鼓皮漏了。做出正確且不后悔的快速反應,對于職業樂手而言,無疑是寶貴的素質。他坦言,自己經歷過一場演出中兩次耳機斷連的事件。“如果Program沒有停的情況下,就不打了,及時先把耳機解決,否則每下手這一下都不可能是在音樂里。如果Program沒有那么重要,恰巧旁邊有Cue麥,趕緊停止Program,所有人跟著我的節奏走。”這十年來,他積聚了有效的解決方案,希望能給到同行一些經驗的分享。
與梁博在音樂上的極致合作
梁博之于祁大為,無疑是特別的存在,用他的話說,“太熟了,住一個被窩長大的”。他們在音樂上相互支撐、照映彼此,一同前往美國制作專輯,作為團隊錄制節目,探討音樂的更多可能,這段關系的維系祁大為以為是彌足珍貴的。梁博對待音樂的態度,很徹底、極致,祁大為直言,“這個行業里我從來沒有見過第二個這種類型的人,梁博的想法只有一個,就是把音樂做好,誰也無法阻礙他。”
在錄制《歌手》和《我是唱作人》時,梁博所呈現的狀態令他印象深刻。“所有人把時間留給我,這仨月什么活都不要接。”節目還未開始,這段毫不含糊的表述,徑直襲向了整個團隊。他們以每周一曲的進度,彼此聆聽、排練、錄音,再一起商討細節。“大概到第四天的時候,這首歌完全爛到骨子里了,哪怕你在臺上鬧肚子,都能順利演完的狀態。”略微調侃的口吻里,分明裹帶一絲無奈,但他很快就板正了臉色:“音樂就應該是這樣的狀態。如果所有人都能如此,中國的市場會變得更好。”
起初祁大為覺得,鼓作為整個樂隊的核心,其呼吸頻率、段落層次、織體結構,都要通過節奏線條去呈現,所有人得跟著鼓去完成各自部分。直至他見識過一些很有經驗的藝人,“能夠用唱去引領樂隊,大家抱成一個團,跟拳頭一樣”,那樣的狀態令他訝異不已。梁博便是其中之一,他關注演出的每處細枝末節,比如“用哪些鼓,鼓皮是什么,臺上燈光是否合適,話筒擺放位置如何”,事無巨細地掌控一切,再以近乎完美的規格,引領團隊去呈現音樂。
把鼓手邏輯玩得透徹
“鼓手這個屬性,在樂隊里必須給人以信念感。”祁大為發現,打鼓多少改變了他的性格,讓他更篤定和有擔當。這種感覺像什么呢?他低頭沉吟了一下,隨即給出答案:“整個樂隊中,鼓手起到了一個電源的作用,時刻給需要的人充滿電,讓別人可以去依靠、信任。”
他認為,作為節奏基底,鼓首先是要融入音樂整體,提供作品所需要的動態反饋。在此基礎上,再衍生出鼓手的個性化表述,恰適地加入錦上添花的部分。“打鼓這件事是需要身體機能做支撐的,跟歐美人相比,我們在爆發力、速度、狀態上略遜一籌,但優勢在于情感細膩。”剛開始看到那些身體、技術機能炸裂的鼓手,他也暗自琢磨“算了,別杠了”。直至后來,他發覺每個鼓手都有閃光處,若把突出的優勢最大化,未嘗不是一條通途。
“我的特性是更多情況下,能和音樂站在一起,可能跟我以前唱歌有關系,比較能體會作為歌手需要的律動狀態。我會把自己抽離出鼓手的位置去聽演奏,這樣更易察覺細微的分寸感。”從小接受港臺流行音樂文化的熏陶,祁大為深諳八九十年代的華語樂壇環境,并從中有效汲取了養分,他的鼓風因此裹挾進了一抹復古流行感。
祁大為坦言,職業鼓手是容易被忽略和不被理解的小眾群體,他甚至遇到一些客戶,提出不切實際的要求,讓他不知從何下手。“即便如此,Steve Gadd還是做到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墻上貼著的那張鼓皮,和上面洋洋灑灑的簽名。“當時,Steve Gadd為一位知名藝人錄制專輯,藝人不太了解打鼓,就以自我角度提出了很不符合鼓手邏輯的需求。Steve Gadd竟跳出鼓手思維去考量整張專輯,并拿到了格萊美最佳單曲獎。”祁大為愈發覺得,能合理性地完成創作人的思維想法,同時以符合鼓手邏輯的方式,讓律動感在音樂里變得恰如其分,是一個最高級別的職業樂手應該做到的,也是打鼓的高階價值與樂趣。
寫在最后
對祁大為而言,職業鼓手這份工作很有趣,很微妙。能體味不同的舞臺、音樂,與風格迥異的藝人合作,接很多喜歡的項目。可倥傯焦灼時又頗感吃力,還要習慣性地接受分離,被大浪推至四面八方。
“做鼓手這么多年,唯一能主動去做的事,就是花園鼓房了。”他抬頭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總裹著一抹柔軟的暖意。
眸光最終停留在了一塊墻面。上面貼滿了演出證件,大概有幾十張,密密麻麻的不留一絲狹縫。“就好像是看到了時間的流逝。”歲月回廊里的那些慨嘆,從祁大為的口中,一字一句地散逸出來。“這只是很小一部分,每年得演四五十場,能錄一百首歌,基本上所有時間都放在了錄音室和舞臺。”
“如果十年前你問我,對自己有什么要求?我會說,我要去鳥巢演出,跟喜歡的藝人合作,每年錄很多首歌。”
“現在我只是想開心地完成接下來的每一份工作,維持身體機能和狀態,多演幾年,成為一名有價值的鼓手。并不是要展現成就或造詣,而是證明我在努力去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這就是我對自己的期許。”說完,他沖我隨性地笑了笑,而后便遁入了另種氣場。沉靜下來的祁大為,與眼前的這間鼓房,漸漸地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