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劇,起源于2 0世紀的四川,由王永梭于1939年創立。它以其獨特的藝術形式和強烈的地方特色,不僅深受四川人民的喜愛,而且影響迅速擴散至全國各地,成為一種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表演藝術。2023年,諧劇入選四川第六批省級非遺項目名錄。
諧劇藝術的基本特征在于其極富表現力的單口形式,即“一人獨演,獨演一人”,這不僅考驗演員的表演技巧,更體現了諧劇對個體表現力的極致追求。此外,諧劇的另一顯著特點是其舞臺的極簡主義風格。舞臺上往往只設有一張木桌和木椅,沒有華麗的布景和道具,這種簡約的舞臺布置要求演員以精湛的演技和貼近生活的表現,贏得觀眾的心。
諧劇的文化價值不僅在于其娛樂性,更在于其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批判精神。正如王永梭所指出的那樣:“笑要笑得有意義,要笑得健康,不要單純地去追求笑,為笑而笑。”①諧劇以其獨特的幽默性,不僅能夠引發觀眾的歡笑,更能夠引起觀眾的深思。諧劇在當代的傳承人張旭東認為:“諧劇的魅力在于它既是開心果,又是帶刺的玫瑰,能讓觀眾在笑過之后去回味、去思考。”②
本論文將通過對諧劇藝術的幽默性進行深入研究,探索其在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同時,如何以其獨有的藝術形式和幽默表達,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和社會價值。
巴蜀文明,地處中國西南,地跨長江上游,以四川盆地為中心,歷史悠久,文化燦爛。這片豐饒的土地,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獨特的地形地貌,孕育出了豐富多彩的巴蜀文化。四川的地理環境多樣復雜,氣候多變,擁有高山、平原、盆地、丘陵等多種地形,為藝術家們的創作提供了有力的物質基礎和靈感來源。這里的文化與自然景觀緊密相連,自古以來,許多詩人、畫家都被巴蜀的山川美景所吸引,巴蜀文化因此以其獨特的地域特征和豐富的民族風貌而聞名遐邇。
巴蜀文化的核心是其樂觀主義精神。巴蜀人民性格開朗,生活態度樂觀,這種樂觀主義精神在巴蜀的文藝作品中有著深刻的體現。巴蜀文化中的樂觀主義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快樂或幸福感,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生活哲學和世界觀,它倡導的是一種積極向上、與世無爭的生活態度。這種樂觀主義精神,不僅體現在日常生活中,更是在文化藝術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和傳承。

諧劇藝術作為巴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深受巴蜀文化地理環境和樂觀主義精神的影響。“作為聰明人的藝術,諧劇透露著巴蜀人的審美靈氣,體現著巴蜀文化的創造精神。”③巴蜀的獨特地理環境和悠久的文化歷史為諧劇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靈感。諧劇藝術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展現出了濃郁的巴蜀文化特色。在形式上,諧劇以其靈活多變、幽默詼諧的特點,將巴蜀地區的方言、風俗、生活習慣等元素融入其中,使之成為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表現形式。諧劇的舞臺形式簡單,但演員的表演卻極富表現力,這種極致追求個體表現力的藝術形式正是巴蜀文化中重視個性和獨立精神的體現。
在內容上,諧劇藝術深刻地反映了巴蜀人民的生活哲學和樂觀主義精神。諧劇的故事往往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幽默夸張的描繪,展現了人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諧劇中的角色形象生動、情節曲折,既有深刻的生活內涵,又不乏幽默詼諧的元素,使觀眾在歡笑中得到啟發,在娛樂中領悟生活的真諦。
綜上所述,諧劇藝術是巴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深受巴蜀文化地理環境的影響,更是巴蜀文化樂觀主義精神的完美體現。諧劇藝術以其獨特的表現形式和深厚的文化內涵,成為了巴蜀文化的重要載體,為巴蜀乃至中國的文化藝術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作為一種本土化的地方曲種,諧劇的表演藝術與古典戲曲有著相通之處。中國戲曲不追求場景和情節的現實再現,而是通過符號化的道具、表演和語言,借助觀眾的想象力來構建一個意象化的舞臺世界。諧劇的假定性則更進一步,是“一人獨演,獨演一人”。這指的是在舞臺上只有一位演員負責表演,通過和空氣對話的形式,讓觀眾感到舞臺上似乎有多個角色在互動。由此,觀眾可以全程聚焦在單個演員的表演上,并依靠“腦補”的方式填充其他不在場角色和環境的空白。這種表演形式非常考驗演員的想象力與信念感,并引出諧劇表演和戲曲表演最大的差異。同樣是通過肢體動作去表現人物、塑造形象,戲曲的手、眼、身、法、步所展示的是演員自身的技藝,而諧劇則是通過夸張的動作、語氣,來營造一種強烈的真實感。諧劇表演的幽默特質,正是源自其對真實的追求。
首先,諧劇的真實,是一種基于強烈信念感的擬真式表演。例如,在諧劇《酒壯英雄膽》中,演員王磊扮演的是一個將昏迷老人送到醫院的熱心人。但是因為喝了酒,所以被誤會為是醉駕撞倒老人。面對警察的質疑,他百口莫辯,直到老人醒來,澄清事實,真相大白。他也因為熱心行為受到了群眾的贊譽。《酒壯英雄膽》的情節十分簡單,包括虛擬的醫生、警察和老人在內,主要人物只有4個,但是演員卻全然忘我地投入到跟虛擬對手的交流之中,創造出一種強烈的真實錯覺。演員根據情境設計出一套夸張肢體動作及語言,例如主角要走的時候,就舉起胳膊肘,仿佛被醫生的手拉著動彈不得,讓觀眾感覺到臺上仿佛真的有人在和演員互動一樣。這種動作的設計,同樣也強化了演員自身對虛擬角色的信念,使之更好地投入到虛擬交流當中。在具體與3個虛擬角色交流的時候,演員又進一步通過神態、語態、肢體動作的切換,讓演出呈現出一種變化來,可謂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同的話讓觀眾仿佛真的感受到不同角色的在場,豐富了表演的層次感,使演出更加具吸引力。
其次,諧劇表演的真實,是與假相輔相成的。由諧劇傳人沈伐主演的經典諧劇《零點七》采取的是反串的表演形式。沈伐所飾演的是一個應邀去文化站演出的女演員,因為不滿足于待遇,坐地起價,結果弄啞了嗓子,自己也出了丑。同于戲曲中的反串,演員在表演時沒有使用女性的扮相,而只是在神態、肢體動作及語言上去還原角色,通過翹蘭花指、扭腰擺胯的動作和刁鉆刻薄的語氣,將一個女演員毫厘必爭、斤斤計較的姿態活靈活現地呈現了出來。這種模擬的手段,使演員和所飾角色之間保持了一種間離,造成了一種嘲諷效果。
最后,諧劇的真實,不是去全方位地還原生活,而是精雕細琢地去刻畫生活的某一個維度。演員在表演的時候,會使自己進入到某一種特定的、貫穿性的狀態中去。雖然這種狀態表面上是單一的,但是內在卻蘊含一種張力,在反復拉扯之中,為觀眾帶來源源不斷的笑料。如《酒壯英雄膽》中的醉漢既熱心腸又怕惹麻煩、急于去澄清真相又擔心老人安危的狀態,直指當下大眾所面臨的“老人摔倒扶不扶”的窘境,鼓勵好人好事;《零點七》中的女演員想要賺錢又要故作姿態的狀態,揭示文娛圈子里的亂象。可以說,諧劇不同于戲劇,后者追求全方位地呈現人物,而諧劇只追求把人物的一種姿態演透、演活,并以姿態去演世態,使觀眾在笑中帶有一種思考。這種表演,既需要像戲曲一樣的基本功練習,但更需要對生活的細心觀察,捕捉一類人物的神態,以折射世情百態。
在探究諧劇的幽默性時,必須從諧劇本體特性和獨特形式出發。諧劇一人獨演的表演形式給予演員極大的自由度,他們不僅要展現不同角色的性格特點,還要通過夸張的肢體語言和表情來加強戲劇效果。相應的,諧劇的劇作也要在一般喜劇手法的基礎上,充分給予演員表現空間,使之能夠靈活地轉換角色、即興創造細節,并通過巧妙的語言和情境設計引發觀眾的共鳴和反思,從而在幽默與諷刺中透露出更深層次的社會和文化意義。
(一)對日常生活中普遍現象的夸張與諷刺
諧劇往往都是聚焦于生活中的一個場景,一個片段,篇幅短小精悍,讓演員得以在方寸之地展現出豐富的情感。這種藝術形式雖然簡單,但深度和廣度卻非常驚人。通過表演者的夸張動作和對白,將日常生活中的普遍現象進行聚焦呈現,不僅展現了生活的真實性,更揭示了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和人性的復雜性。例如,在王永梭的經典作品《賣膏藥》中,通過一個小販的多重角色扮演,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困境與個體的掙扎。小販的夸張表演和言語上的機智,巧妙地將社會批判和個人抗爭巧妙融合在一起,產生了深刻的反思和強烈的幽默感。
細致地觀察諧劇中的每一個細節,我們可以發現,其幽默往往來源于對日常生活細節的夸張演繹。例如諧劇《麻將人生》就通過將麻將游戲的技巧與人生經歷相比喻,不僅展現了四川人對麻將的熱愛,也隱喻了人生的無常和復雜。演員通過夸張的手法,如聲調的過分拔高、身體的夸張動作,使得原本平淡的生活場景變得滑稽可笑,同時又引人深思。
另一方面,諧劇中的諷刺元素也是其幽默性的重要來源。諧劇往往通過詼諧的方式對日常生活中的普遍現象進行放大和扭曲,以幽默和機智的語言,搭配生動的肢體動作,揭示并批評社會的不合理現象和人性的弱點。以知名諧劇作家包德賓先生的作品為例,他善于選擇最貼近生活的藝術視角,通過人物情緒的急劇變化,展現人與社會、人與自己的沖突。這些小人物,是一群生活在社會底層,最能體現“下情”的小人物,他們被生活中的舊思想觀念和社會習俗束縛,焦灼地渴望突破自己,演出一出出辛酸苦澀的喜劇。包德賓筆下的人物,如《這孩子像誰》中的小干部,以及《愛的含蓄美》中的大齡女工小魏,都是通過人物內心沖突的結構作品,強化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可以說,諧劇中的諷刺通常是微妙而智慧的,它隱藏在輕松愉悅的表演之下,同時又能深刻地觸及社會問題和人類行為的本質,使得諧劇成為一種不僅娛樂觀眾,同時也具有深刻社會寓意的藝術形式。
(二)簡潔有力的戲劇情境
戲劇情境是戲劇作品的基本要素之一。譚霈生對戲劇情境的作用進行了如下界定:“戲劇情境是促使戲劇沖突爆發、發展的契機,是使人物產生特有動作的條件。”④詳而言之,戲劇情境由環境、事件以及人物關系三個維度共同構建,形成一種特定情勢,迫使人物采取行動。因此,戲劇情境猶如觸發器,對戲劇情節的推進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諧劇的戲劇情境一般來說是簡單的,聚焦于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圍繞簡單的人物關系展開。例如,王永梭創作的諧劇文本《鏟西瓜》講述了一個生產隊長與栗部長之間的沖突。栗部長要求鏟除西瓜地,生產隊長則堅決反對,認為種西瓜是因地制宜,符合四化要求。最終,生產隊長通過與栗部長的激烈爭論,成功保住了西瓜地。這個故事只是圍繞鏟除西瓜地這一件小事展開,包括虛擬角色在內,所涉及到的人物也只有三四人。而且自始至終,戲劇情境也不會出現傳統舞臺劇那樣的三翻四復的大變化。
諧劇情境的簡單性是由諧劇的藝術定位和藝術形式所共同決定的。從藝術定位的角度來說,諧劇一般不涉及到人類終極問題的思考,其所展現是一種對人性弱點的一種善意戲謔;從藝術形式的角度來說,諧劇藝術的本質是虛擬交流。這就決定了不宜設置過于復雜的人物關系和情節線索,否則就會造成觀眾理解困難,影響了對其表演程式本身的欣賞。
另一方面,諧劇的情境的簡單性不代表其單調,作者在進行創作時,會有意將一種充滿張力的對抗結構納入其中。在這種狀態下,人物進不得,退不得,在兩股力量的對抗之間來回拉扯,最終只能通過一系列夸張且幽默的行為來解決問題。例如《酒壯英雄膽》中的醉漢被醫生和警察誤會,因為醉酒,說不清楚真相,只能在有理和沒理之間來回顛倒。而這種對抗性的張力結構,就賦予了演員動作化表演和虛擬交流的充分空間,也為幽默的產生提供了沃土。
(三)妙趣橫生的臺詞
臺詞在諧劇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它不僅是表達劇情和人物性格的主要工具,而且也是營造幽默氛圍和傳達深層次社會評論的關鍵元素,構成了諧劇本體的核心和靈魂。諧劇中的臺詞具體呈現為以下幾種特征:
首先,諧劇臺詞最顯著的特點之一是四川方言的廣泛使用。四川方言以其獨特的韻律和語調,為諧劇的臺詞增添了濃厚的地域色彩。在《賣膏藥》《扒手》《黃巡官》《趕汽車》《開會》《喝酒》等經典諧劇作品中,四川方言不僅僅是一種語言工具,更是一種文化的表達。方言中的地方俚語和諺語使得臺詞更加生動、接地氣,從而增強了與觀眾的情感共鳴。
再者,諧劇臺詞幽默技巧的使用也是其重要特征之一。在諧劇中,幽默往往通過巧妙的語言游戲、雙關語和機智的對話展現出來。例如,在劇本《幸福和尚》中,和尚們對于“自來水”的渴望和無奈,通過幽默的對話展現出來:“幸福和尚”自嘲地說:“自從當和尚以來,張嘴接水滴滴,仰臥共上,我們這些和尚是受過苦的和尚,只要一點點水,就滿足了。”這里的“張嘴接水滴滴”和“仰臥共上”都是對和尚日常生活的夸張描述,既形象又幽默,讓觀眾在笑聲中感受到和尚們對水的渴望。
最后,諧劇臺詞的情感表達也十分豐富。在傳達喜劇效果的同時,諧劇的臺詞還經常包含了深沉的情感和人物內心的復雜性。這種情感的深度和復雜性,使得諧劇不僅僅是表面的笑料,更是情感和人性的深刻探索。例如,在《賣膏藥》中,諧劇臺詞的情感表達體現在對小人物命運的深刻同情和對社會現實的辛辣諷刺。劇中的主人公是一個跑江湖的流浪藝人,通過他的臺詞,展現了在艱難生活面前的無奈與掙扎。他在賣膏藥時的自嘲和對周遭人群的懇求,既讓人發笑,又讓人感受到他背后的辛酸。例如,他在賣膏藥時的臺詞:“兄弟我這青藥有五味骨頭,豹子骨頭、老虎骨頭、碎蛇骨頭、馬骨頭,還有臘肉骨頭。還說這藥要開水吞服——腦殼痛,姜開水;腰桿痛,鹽開水;腳桿痛,白開水;要是肚皮餓得痛,那就是炒米糖開水外加點豬油的引子。”這段臺詞不僅巧妙地運用了夸張和諷刺,還透露出他對生活的無奈和對生存的渴望。
綜上,諧劇藝術,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朵奇葩,以其獨特的幽默性和深刻的社會批判精神,不僅為觀眾帶來了歡笑,更在笑聲中傳遞了深刻的文化價值和社會意義。在當代社會,諧劇藝術面臨著新的挑戰與機遇,如何在保持傳統魅力的同時,融入現代元素,吸引更多年輕觀眾,是諧劇藝術發展的重要課題。讓我們期待諧劇藝術在新時代的舞臺上,繼續綻放其獨特的光彩,為世界文化多樣性貢獻中國智慧和中國力量。
[本文系四川傳媒學院校級科研項目“符號學視域下新主流電影敘事形態研究”(編號:X20220916)最終成果]
注釋:
①王小遂:《諧劇難點:有益有趣的統一—致王永梭同志》,《四川戲劇》,1991年第6期。
②云湖:《諧劇人生德藝雙修—第五屆全國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張旭東專訪》,《曲藝》,2022年第7期。
③李祥林:《諧劇,聰明人的藝術》,《曲藝》,2010年第12期。
④譚霈生:《論戲劇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四川傳媒學院編導藝術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