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初是一片黑暗,你在母胎里漂浮如船。母親受難,子宮擴張,血肉撕裂成一道容下十指的通道。光漏進來,這實則是一道生死之門,真正的鬼門關。脫離真空,第一縷空氣從鼻息進入體內,從此活在人世間的便是這一口氣。它將伴隨你的一生,呼吸的自由與歡快只有到了真正生病時才能體會到它的重要性,及至生命的盡頭,一口氣上不來便一命嗚呼。
未及眩暈,便有三分的失重感滑過,有人倒提著你的雙腳,像是提著一只被扒光了毛的雞。墜落從體內一層一層地往下沉,內置的黑色世界在旋轉,斑點蒼茫浮現在暗海的濁浪之上。
這時有人在你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一股氣流從胸腔迅速躥出體外,明明異常舒適,你卻不自覺地發出一陣哭聲,或是人們無法理解的另一種歌謠,先天的曲譜無須溫習便已熟稔。
你尚未認識到擊打帶來的痛感,更多的是驚嚇,此后許多年間,這種驚嚇將生長為一種疼痛,你以此來辨別這個世界。而這樣的擊打伴隨整個童年。此刻在你的眼中世界和萬物并沒有區別,仍是一片模糊的狀態。你看所有的人都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唯有母親和他們不一樣,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并不是奶香味,而是一種腥味,伴隨著新鮮的血液。直到很多年以后你才會明白,那是生命的源頭。正如大江大河的源頭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泉眼或是一團淤泥而已。
世界在你的眼中并沒有清晰的感念,又或許世界本身并不存在,它還沒有被你豢養成形。世界到底是什么,并非能用語言概述,也非細節所能描摹。這是你人生中最為美妙的時刻。世界飄浮在霧氣中,沒有概念而又不用刻意地去分割。眼中灌滿了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天真,世界是簡單的,雖然無法被總結概括,但是世界的本原大概就是一種混沌的狀態。上天是多么地公平,在這個階段,世界完全是對等的。幾乎所有人都要經歷這樣的階段,一切都在你的感知范圍內,你已經能夠清晰而完整地感知這個世界了。但是猛然一回頭,你會發現其實你并沒有表達的能力,唯一能夠和外界溝通的就是自我的情緒,歡笑或哭泣成為人們了解你的洞口,但不幸的是,他們早已丟失了對這種語言的理解能力,因為他們從洞穴中爬出的時間已經足夠久遠,久遠到敏感如氣泡破裂尚且無法自知。他們只能機械地將其豐富的復雜性理解為一種單調的“餓了”“困了”。他們的視域之光只能探照在洞口的表面,再也無法進一步深入到洞壁。要知道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構成,并沒人們表面上的認知那么簡單。很多年以后,你也會發出和無數前人一樣的喟嘆,你真的了解自己嗎?真的認識自我嗎?這個問題自開始之日起千百年來被人爭論不休。你認為答案是否定的,既然自己都無法了解自己,那么別人又怎么能了解你呢?你不止一次聽到別人說我比你還了解自己時,膚淺和滑稽感從頭腦中游蕩而過。
你在模仿中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自我。于是你學會了走路,在耳濡目染中學會了語言。你開始咿咿呀呀地說著一些常用的單音節字詞,但也正因為如此,你眼里的世界開始從混沌中一粒一粒瓦解。因為詞語,你在不知不覺中觸摸到了語言的脈絡,語言的網絡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編織。一些符號從抽象之橋抵達具象之屋頂,它們又一次復活,時間開始涌動。從先祖處獲得智慧,便獲得打開世界之門的密鑰。世界被語言所包圍,肢解,瓜分,似乎所有的事物都有了明確的間隙,用詞語可以分割。詞語的威力在于切割,輕松穿透事物的內部,坍塌不過一瞬之念。語言的魅力在于它幾乎改造了整個世界,其實你知道這是一種假象、一種偽裝而已。于是,剝開蛋殼,另一個世界開始重構。但是,你的世界仍舊僅困于你的周遭,活動半徑在搖籃以內。人性的善惡與你并沒有太多的關聯,你只是在吃喝拉撒睡中滿足于舒適地當一個小皇帝,而這些又無須自己投入過多的精力。意識起源于腦顱內部,淺層次的思考在碰撞中攀爬。
人們被長期囚禁在慣性的牢籠之中,你以為的命名和所在乎的東西最終都指向虛無。慢慢地,你在語言深海的豢養中,下潛,沉浮,上岸,世界的范圍越縮越小。你開始有了記憶,評判的標準單一而又精準,無須面對復雜,天真這件利器有著驚人的力量。一些面孔開始熟知,從長輩的言傳中接過慣性的理解。爺爺對你的喜愛,婆婆對你好像并不待見,從遠方而歸的親戚每次都會提著大包的零食……世界的半徑在時間的膨脹中不斷擴大。
時間就像是風翻過的書本,轉瞬即逝。你可以下地了,從爬行到站起來,行走,跑步,眼里的一切變得陌生而又驚喜。院子里的水生和你上午打架,下午就和好,見不得也離不得。云霧成為遙遠的記憶,盡管它們離開的時間并不是很長。你赤腳跑在鄉間的小路上,你聽人說過大冬天的時候,大雪紛飛,你一絲不掛地在松樹林里赤腳奔跑。幼小的你,并沒有過多的評判標準,那是生命的奔放,自然自在的行為。它會成為人們從黃土厚地的勞作中歸來后在屋檐下的談資。不知是語言的迷惑造成了錯覺還是記憶的另一種解凍,你清楚地記得那場大雪。你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種友好的氣息傳來,帶著些許松針的清香,他帶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磁場與力量,指引著你前行。你在他的身上似乎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你心甘情愿地跟著他走,赤身裸體走在雪地里卻感受不到一絲的冰涼。身體里的血液以沸騰之姿面向這個世界,一聲小名的呼喚讓你從那個世界迅速脫離。人影遁跡成虛無的一部分,那個世界的轟塌聲像是破碎的玻璃一樣,散落了一地。風像掃描機一樣掃過你的身體,雪花落在你的肩膀上,好像你要舉起肩膀扛起整個冬天一般。曼妙的氛圍涌入了大人們高聲疾呼的斥責,寒冷開始穿過你的身體,你被父親一把抱起,眼前的世界一退再退,直至如幻如影,你把脖子靠在父親的肩上,親眼看著世界逐漸遠去而無能為力。直到一年以后,爺爺去世,大雪又一次重返故鄉。
那晚的夜空也必定是混沌的,很早以前爺爺和婆婆就分開睡了。被病痛纏身的爺爺常常借助象棋來轉移注意力,這是他唯一的愛好。靠近死亡的那一刻,他扭曲的面容平緩成一道靜流,皮膚松弛,體會到一種久已期待的快感。他不再眷戀這個世界。人影追隨更多的人影穿墻而過,越走越遠,透明的影子逐漸失去光和顏色,誰也不知道他們最終將奔赴何處。你看見爺爺被扶起來,靠在墻上,等待著最后斷氣。松弛的皮肉在失去彈性之后逐漸垂下,最后的表情被定格,可是如今怎么想都是一團混沌。伢!走了!那會的你尚不知道“走了”這個詞語還有另一種沉重,但爺爺已經走向了終點。你表達悲慟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吃不喝,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天。你在用自己的方式送別爺爺,爺爺終究歸入了混沌。多年以后你才知道這就是送終。當你聽到這個詞語的時候,想到爺爺的脖子罷工,不再支撐那顆頭顱的時候,頭顱猛然間落下,像是一枚果子撲到了地面。沒有任何聲音傳出,只有女人們的啜泣和抽噎。
能吃能喝,能跳能跑之后,一切的陌生之物所搭建起來的世界逐漸走入你的內心。你會在堂屋里,用葫蘆瓢把母親挑來的井水倒在地上。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積著一些小小的水泊,然后你一屁股坐進去,帶著某種動物的天然屬性,把自己弄成一個小泥人——六歲多,喂豬的時候,牛虻落在花豬的身上,豬尾巴甩來甩去還是夠不著,干脆前腿一跪,整個倒在排泄物中翻滾。爺爺見此情景,總會讓人把玉米稈倒入豬圈。
爺爺就葬在你家的玉米地里,平時薅草、上肥料的時候,趁著歇氣的間隙,你總是跪拜在爺爺的墳前。你仍然記得落葬前的那場大雪,地穴現在想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眼鏡盒。黑色的棺材在整個雪白的世界中是那樣耀眼,它在肅穆的哀傷氛圍中徒增了幾分跳脫。但是很快,父母就發現了你的反常。時間過去快一年多了,每次到那片地里干活,你總要叩拜,走小路時路過亦是如此,似乎已經成為一種怪異的習慣。他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丟了魂,于是把你安置在屋內,天上落下麻點快要黑的時候,大聲疾呼你的乳名,希望能夠把你的魂給喊回來。讓人感到可笑的是,你的小名在你上學以后就基本被淡忘了,始終喊你小名的都是老人:婆婆,家公,家婆。他們記不住你的學名,小名簡單而又容易上口。興許是喊魂起了作用,又或許是你的興趣點發生了偏移。你不再對著爺爺的墳叩拜了,但有一件事把母親嚇了一大跳。天將黑欲黑的時候,天光被剝蝕,世界陷入的是另一種混沌。你小跑著走到母親的跟前,喘著氣兒,臉上有豆大的汗珠在奔襲,說不上是興奮還是悲傷。你說,爺爺回來了。僅是這五個字就足以讓母親頭皮發麻。母親心一緊,臉色蒼白,呆立在原地。只見一佝僂老頭杵著拐棍從菜園旁的小路走來,腳步聲極輕,人影在月光下一寸一寸地往外冒,先是頭部,接著能看見五官的輪廓,再是肩頸和胸脯,整個上半身的影子像是搟面杖下的面條,攤成細長而又薄薄的斜面。這時候露出一張黢黑的臉來,臉頰上的油脂上閃著一絲微光,來人正是爺爺最小的弟弟,你喊幺爺。見到幺爺的真容,母親的神情才算從寒冬中解封,原來不過是一場烏龍。
幺爺的命運悲涼,那是你們最后一次見面。你現在已經無法想起幺爺的音容了,幺爺膝下無子,從盧家過繼了一個孩子,比你的父親要小三歲。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善于打獵和打牌,脾氣也大,經常對愛人拳打腳踢。夫妻兩人關系不和,常常吵鬧得死去活來。最后一次,他賭氣吞下了老鼠藥,送到醫院的時候需要洗胃,但是他愛人早已被日常的寒風吹涼成冰,盧氏兄弟眾人也害怕急救不成落下一身的責任和后輩的罵名,遲遲不敢簽字,耽誤了最佳救治時間。據說,他最后的時刻眼里滿含淚水,對著愛人哀求卻已經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后來被埋在房屋的側面空地上,幺爺悲痛欲絕,過了三年,駕鶴西去,半年后幺婆婆也追隨他的腳步與世長辭。
類似的烏龍事情還發生在你五歲那年,世界在你的眼中已經非常清晰了。你能辨五谷,可以在溪谷間搬開石頭翻螃蟹了,能在林中找香菇、竹筍、野菜野果了。婆婆門前有一木桿,有碗那么粗,平時用來晾曬衣被。木桿一側搭在杏樹前,另一側直接戳在蘋果樹的懷里。你對樹有一種異于他人的先天好奇感,于是爬上樹去,用雙腳勾在木桿上,上身自然下垂。于是乎,世界倒過來了。萬物都俯下身子來跟你親近。世界原來還可以這樣,你的眼神從近處到遠處,又從遠處歸到近處,一種熟悉的墜落感在你的腹部逐漸下移。后來,你不止一次地想要找回這種感覺,一次偶然的機會你才明白,那是你在母胎里的樣子。
黃昏過后,大人們圍坐在堂屋里開始撕苞谷殼子,苞谷殼像是白色的浪花一樣此起彼伏。你無心和他們一起勞作,僅有的新鮮感在重復的動作中被一點一點分解。你在失去了新鮮感之后,縱身一躍,帶著清甜的氣息從撕下的苞谷殼子中逃離。夜色灌滿了整個村莊,你倒垂于木桿之下。月亮從山的另一邊突然冒出猙獰的半張臉來,通往山中的小路從黑夜中得到清涼的救贖。山巒融進了銀灰色中,草木的陰影牽連成一片混沌的狀態,倒映進你眼眶中的湖泊。這時,有一個影子從山前慢慢往前移動,那影子像是一攤停滯的河水,一幀一幀地靠過來。開始你以為是某個爬行的獸類。五十步開外及至跟前,看清了,是一個老婆婆。
來人是你二伯的岳母,因為二伯娘姓曹,村里人都稱其為曹婆婆。從此,這個有著九口人的大家庭的日常便更加熱鬧(雞飛狗跳)了。兩個親家、兩個婆婆、兩個文盲之間的戰爭處處都彌漫著硝煙,原本是女人間的矛盾,但因為女人牽著男人,男人的心理也起了微妙的變化。于是,作為家里的長子,大伯不得不開始主持分家儀式,將家里的糧食、土地、房屋一分為三。但矛盾并未就此消除,反而成為日后兄弟反目的借口。三家人如同三國一般上演著分分合合的鬧劇,甚至大打出手,怒目相對,相見如仇人。清晨,你看見大人們肩上扛著薅鋤在地里劃出一條淺淺的溝來,你總覺得是在皮膚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兩個大人在爭吵,大意是說和昨晚說定的不一樣,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所有的鳥鳴和風吹漸漸消弭于耳中,兩人你一鋤我一鋤將口子越拉越大……
兩個婆婆在爭吵中老去。曹婆婆體弱,多病,你時常聽見她的“哎呀”聲從墻壁的另一邊鉆過來。晚上不好好睡覺的時候,母親總會拿這個恫嚇你:再不好好睡覺,就叫曹婆婆過來把你抱走。曹婆婆沒有把你抱走,她最終走在了婆婆的前面。曹婆婆去世的時候,你還在山下的小學上五年級,最終也沒能見上她一面。堂妹那一年六歲,二伯極不高明地對她撒了個謊:姥姥睡著了。從此之后,堂妹每頓飯要吃小灶的時代結束了。
那一年,父親和母親在河北下礦,你被寄養在大伯家中。大伯沒能討上老婆,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說,分家封的門又被挖開,曹婆婆的棺材也擺在她家的堂屋里,對此她有很大的成見和怨氣,哪怕對方已經毫無氣息,她也未曾有過絲毫的原諒。在她的潛意識里,堂屋里擺棺材的那個位置應該是屬于她和爺爺的。這是一張臉皮,更是尊嚴所在。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曹婆婆以另外一種鳩占鵲巢的形式奪走了她最后的體面。活人到底爭不贏死人,活人最終都輸給了死人。行筆至此,你才對“死者為大”多了一點理解。
后來,曹婆婆又被埋在自家地里,婆婆更是氣憤得不得了,揚言要掘墳。那片地年年種洋芋和苞谷,她心生怨懟,常常有意無意向你倒苦水,說她們娘兒倆常常聯起手來對付她。有一次,你見她一個人鼻青臉腫地坐在大門前低聲哭泣。她喚著你的小名,把你摟在懷里,痛訴二伯娘的種種惡行,說她把自己按在地上,又是打又是罵。事實的真相究竟如何,已不再重要。前年,婆婆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和爺爺一樣在臘月間走了。未曾有過真正的告別,她在睡夢中離開了這個世界。也是一場大雪飄飄揚揚灑在山間,天地一片混沌,因為路途過于遙遠,你未能及時還鄉守孝,只能在邊塞之地買來三公斤草紙,在樓下的花壇邊燒去,朝著秦嶺的方向叩了三個頭。那一刻,沒有淚水,四肢冰涼。兩個老人的斗爭徹底落下了帷幕,兩個家庭的爭斗也隨之塵埃落定。山上只留下二伯一家,大伯遠赴東莞進廠,你的父母也在十多年前搬到山下,幺叔在漢中上門。即使矛盾重重的一大家子,也只剩下一縷青煙緩緩升起,偌大的一排土墻房被螞蟻、蜘蛛、馬蜂、燕子占領,墻上的蛛網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土,像是從墻角長出的翅膀一樣,地面上白中帶黑的燕子糞便一遍遍覆蓋無言的悲傷。
去年過年的時候,你背著祭品到山上去,小路被荒草所統治。父輩用刀斧從叢林中開墾出來的土地再次回歸到叢林。你在想,這是不是另一種生命的歸途。從哪兒來,終究要回到哪兒去。你跪拜在婆婆的墳前,婆婆的墳和爺爺的墳合在一起。黛青色的石塊壘成的土堆,對著遠方的山脊。塵歸塵,土歸土。心中有一股憂郁,從火紙中生出的橙黃的火苗似乎在印證著什么。兩個婆婆,一個埋在陽坡,一個埋在陰坡。你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婆婆的時候,她正佝僂著腰在掃院壩,高粱掃帚已經禿頂,對著她說話要雙手捧成喇叭狀她才能聽見。那一年你返鄉結婚,帶著妻子走了一個半小時的山路才爬上山去與她相見。她比曹婆婆要幸運得多,能看見孫媳婦別提有多高興了。這大概才是婆婆最終徹底放下,歸入混沌的原因吧!
那幾天,你們住在山上,婆婆還是和往常一樣早起,精神頭很好,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還自己種地、砍柴、生火、做飯。臨下山前,她把你喊到屋子里說,她最近老是夢到曹婆婆。你說,曹婆婆都已經走了十多年了。她說,可不是嘛,過得快,跟昨天一樣。你很納悶,曹婆婆過世的那些年她從未提到過曹婆婆。她說,總是看到曹婆婆一個人弓著背,腦殼杵到地面,活像一根被柴刀砍斷的木樁。婆婆絮絮叨叨地說著,你卻想起了當年的那個夜晚。婆婆說著說著,眼里竟然有了淚水,這是你始料未及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或許活到她這把年紀早已看穿一切,不需要任何安慰又或是任何所謂的安慰都無法真正走進她的內心。她握著你的手說,孫兒,好樣的。她的手粗糙如礫石,你用另一只手壓在上面,似乎終結了一個時代。你沒有想到的是,時隔兩年你們便陰陽相隔,那次見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山中的霧色漸漸籠罩整個原野,鞭炮聲在山的四周回響,鳥鳴藏匿卻又生出凄涼婉轉之音。這山間的聲音可是我們死去的先祖的聲音?你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村莊已經不是原來的村莊了。原本被各種家畜充斥的溫暖只剩下了空寂,雞鴨不見了,牛羊也不見了,從山下到山上只見一條小花狗陪著瓦屋場的啞巴女人,歲月的褶皺也爬上了她的臉。你下山的時候想,莫非村莊也已步入暮年,歸入混沌?所謂蕭瑟的背后實則是為另一種重生埋下希望的種子。幾縷消瘦的炊煙歸入霧靄,你隱身其中以掩飾滿臉的悲傷,卻看見婆婆一個人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那年你七歲,婆婆五十七歲,她瀟灑自如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時光往回倒流,半個世紀的差距,她又是何其地幸運,剛到五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喊她“婆婆”了。
“篇終接混茫”原本是杜甫的詩句。下山,便是把這本巨書合上。再上山,是何年何月,已經無從知曉。“混茫”似乎也指向了我們每個人的結局。回過頭來,山上的霧越來越大,乳白色的氣流吞噬了整個山體,連同你的童年和歲月深處那些可笑而又可愛的人和事,都消融在白色中。歸途,是臨近死亡的對視。世界飄浮如云,山路緩和,樸素如禪。
在時間的罅隙中,天地,自我,日月,江河,都歸于寧靜的旋渦。
光陰的契約,內心的廟宇,最終都會坍塌,坍塌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的重建。
你似乎有一種感覺,時間往前走,而你一直在往回走,愈發靠近年少的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搖籃中那個啼哭的嬰孩。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