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農村,到底呈現出什么樣的風貌和氣象?我想分享這段時間親身經歷的幾個小故事。
第一個是在西安市長安區王曲街道皇甫村,柳青寫《創業史》的地方。這里有來自陜西安康的“創業三劍客”。他們都是安康漢陰縣人,高中同窗,一起考入西安建筑科技大學藝術學院,畢業時都有投身“三農”的志向。他們發揮特長,從舊房改造入手。資金不充裕,就開設視頻賬號,試著從網上眾籌。哪知道一呼百應,當即就籌到80多萬元。他們租下距離柳青故居幾分鐘車程的一處閑置了幾十年的老房子,開啟了“創作”之旅。柳青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創業史》,他們將這個“作品”命名為“野青們的院子”。整面墻的彩繪——一只肥碩的貓咪,躺在云彩里——很是愜意。門簾上的一句“可把你盼來了”透著親切。進門來,老式磁帶播放機、搪瓷碗等舊物的氣息,與簡潔、清爽的現代風格相互交融?!氨3譄釔郾几吧胶!卑藗€字上墻,還配有英文表達,“RUSH OFF TO THE WORLD AND KEEP LOVING”。他們秉持“讓鄉村變得更美好”的理念,熱心公益,助力鄰居大爺“創家立業”,將他家好好改造了一番,特別是廁所外墻專門用畫裝點,畫面上的內容是:一棵杏樹下,老大爺、他的老母親和“創業三劍客”正在遠眺終南山。他們說,樹上黃燦燦的杏子是大爺要求加上的。
第二個是在福建三明尤溪縣梅仙鎮半山村。原本在杭州工作生活的洪緯、周青夫婦,一個舞蹈家,一個二胡演奏家,因偶然的機緣和半山村邂逅,被閩中的古建筑和朱子文化吸引,同時還發現這里竟然有小孩子坐在麻將桌前跟大人一起“搓麻”,于是決定定居這里,希望能為當地帶來一點點改變。他們將杭州的房子出租了,以維持一個基本的生活保障,在偏僻的半山村創辦了新知青藝術公社,將五湖四海的青年藝術家、高校師生聯系起來,搭建起“藝術鄉建”的橋梁。他們通過互聯網招募全球志愿者,帶領一批又一批年輕人用藝術喚醒鄉土、激活鄉村。
第三個是在浙江湖州吳興區妙西鎮龍山村,據說是張志和筆下“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那個地方。大學生返鄉創業是這里的一個鮮明標志。圍繞青年創業項目策劃、運營、管理、評估等,龍山村摸索出一套系統的實操體系,真正讓鄉村“活”起來、“熱”起來、“富”起來。他們計劃將這套體系總結、提煉出來并打包,以實現可復制、可推廣。正好跟這里的妙溪民宿主理人汪穎相識,她向我咨詢給這套體系取個什么名字。我就想,這里叫龍山村,又跟“西塞山前白鷺飛”這句詩相關,就建議能不能叫“龍山·鷺飛·蝶變”計劃。我個人覺得很“高級”,結果被否了,他們還在尋找更適合、更恰切的表述。
第四個是我老家,江西省九江市共青城蘇家垱鄉土牛村。2024年春節返鄉,得知老家的熱心人正在著手整理廬山小調。一位名叫查淼紅的民間盲人藝人,還憑借曲目《一支令箭往下傳》獲得第十屆全國殘疾人藝術匯演一等獎。廬山小調是本土戲曲,一般由盲人演唱,敘述一個跌宕曲折的故事,俗稱“唱曲的”,屬于口頭說唱,很少有本子。廬山小調也是我少時的美好記憶。翻看剛經錄音整理出來的劇本《梁祝》,它是這么開頭的:“列位朋友聽唱歌,唱歌少來聽歌多,你要聽歌仔細聽,切莫吵鬧說啰唆……不唱君來不唱臣,不唱天上日月星,不唱黃河水中事,不唱遠方閑事情,聽唱山伯解憂心?!鼻『梦艺J識上海越劇院的國家一級演員王柔桑女士,她在越劇《梁祝》中出演梁山伯,并以此登上了國家大劇院的舞臺。我拜托老家兄長將冒著土氣的劇本快遞給她過過眼,她回復說:“這個劇本太棒啦!是很有古早味的‘賦子’,很有年代感!”小山村里代代相傳的老古董,原來這么不一般。
通過這四個小故事可以看出當下農村生活現場的一種生態,那就是有活力、有動力,在向前走、向上走,可以刷新我們對農村的認知。我們頭腦中概念化的、臆想的農村,是固化的,事實上的農村則像一泉活水,或激起奔騰的浪濤,或靜靜向前流淌。
不過,這是否就意味著我就此把準了當下農村的脈?毫無疑問,肯定沒有。這不過是“淺淺知道”而已。當下鄉土寫作的一個突出問題就是簡單化、片面化地看待“鄉村”這個客體,在表面上、淺層次打轉轉,以“到此一游”的采風心態面對鄉村的激蕩與起伏。這不禁讓人想起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風波》。文章開篇,他很有耐心地書寫了鄉村生活的悠然與愜意,“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焙永镎民傔^一艘文人的酒船,這番景象讓船上的文豪偶遇了,于是以“在場者”“見證者”的姿態,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魯迅先生毫不客氣地接著寫道:“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毖劭粗鸵燥埩?,她的曾孫女兒六斤,還吃炒豆子。79歲的九斤老太認為她“吃窮了一家子”,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斥之為“敗家相”。基于親眼所見,“文豪”構建起富有深情的鄉土敘事,一旦走到書桌前,他是有底氣的,大概率要發揮想象,盡情鋪排——這是他的本領與能耐,也是一種慣常的工作方式。但他沒有想到世上還有個九斤老太,以生活中人的身份捅破了他營造出的一個“詩意”世界。他忽視了自己“外來者”的身份,缺乏“內中人”的視野和姿態?!熬沤锢咸笔且粋€很有意味的人物形象,給人以斷喝,以警醒,以深思。中國作家寫鄉村,躊躇滿志,志在必得,但也要時刻記得“九斤老太”的存在,要經受她在一旁的冷觀與審視。
當代作家要扛得住“九斤老太”的冷觀與審視,就要對當下的中國鄉村有一定的研究和思辨。比如,中國的鄉村正在經歷的深刻變化,正展露出的新風貌,此中運行的內在機制是什么?根本邏輯是什么?形與神,表與里,一隅和全局,到底是個什么關系?路遙特別關注的“城鄉交叉地帶”在新的時代語境下呈現出了哪些新變,展現出了什么樣的新魅力,又面臨著哪些新問題?“新農人”在突圍過程中遭遇了什么樣的困境?農村視野中新與舊、遠與近、傳統觀念與現代理念、個體和集體之間的沖突具有哪些新的動向?“土地”這個農村的本源性元素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問題清單還可以羅列很長。這些都是課題,都是考題,我們的作家要答好題、拿高分,只能“深深沉浸”,全身心投向農村生活現場,張開雙臂,打開雷達,在日常之中感受,在人群之中尋找,在不經意之間發現。所謂“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創作時手中的“糧”,數量要多,品種也要豐富,粗糧、細糧、雜糧想必都要有所儲備,過于單一、偏食是要反胃的;“糧”的質量也要高,還要是時鮮的,有營養的,色香味俱全才是真的好。
“深深沉浸”的另一層意思是理解生活。理解了農村生活,基本摸清了農村生活現場的來龍去脈、邏輯紋路,尋找到當下農村生活的本質性存在,有了明晰而正確的價值判斷,擁有農村現實生活的解釋力和思想的穿透力,就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明白人,一個“鄉村生活哲學家”,也就不盲目、不紊亂、不迷失,心中有定力,筆下能開花。當然,農村是一個龐大的舞臺,是一個牽扯面廣、涉及面寬、關聯度高的復雜場域,是一個時刻處在行進中的動態存在,身處其中難免有困惑,還有理不順當、弄不明白的地方,而這正是需用力、主攻的地方,也是作家發揮特長、大顯身手的地方,以藝術的方式、審美的姿態去講述和闡釋,以文學的初心呈現生活,播撒光明的底色、溫暖的亮色?!吧钊肷?、理解生活、呈現生活”,是產生好作品的一個體系化支撐。作家只有下一番硬功夫、苦功夫、笨功夫,才可能讓筆下的鄉村生活越來越“合事實”,從而讓創作有效、有價值。
從中國的歷史長河來看,從文學史的脈絡來看,從文學的本源價值來看,從現實的強勁律動來看,從我們身上所攜帶的基因來看,農村題材的文藝創作都是一道問答題,也是一道必答題。誰來當考生答題?作家自然是“天選之人”。路遙在《病危中的柳青》一文中寫道:“請你相信,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勞動者,只要他從你的作品和你自己本身所具有的頑強進取精神中,接受過一些有益的教導,他就不會用鼾聲去回答生活的要求!”面對生活的要求,不用鼾聲,那就用風聲、歌聲、笑聲、哭聲、吶喊聲、心聲來回答,不負韶華,迎難而上,才能天朗氣清,邁向高峰。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