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學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經典母題。自上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先生提出“鄉土文學”概念以來,鄉土文學創作貫穿中國文學百年。湖南鄉土文學積淀深厚,從沈從文的湘西邊城到韓少功的楚魂汨羅,從彭家煌的湘陰農村到王躍文的溆浦家山,這些作家作品共同繪制了文學上詩意厚重的湖湘文化地理。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更是以人民立場和農民視角重新定位作家身份,描繪了舊中國農村通過農業合作化運動走向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山鄉巨變,為當代鄉土創作提供了嶄新而寶貴的思想資源,意義深遠重大。
新時代以來,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從精準扶貧到走向共同富裕,新的山鄉巨變正在中國廣袤的鄉村社會生動蓬勃地發生著。報告文學,作為具有社會性與公共性等特征的文體,又一次被時代所選擇,在“新山鄉巨變”這一主題寫作中顯示出重要而獨特的文體價值。作為“精準扶貧”首倡地和《山鄉巨變》創作所在地,湖南的報告文學作家更多了一份得天獨厚的寫作資源,并自覺繼承了周立波先生的創作精神,在這一跨越時代的主題呼應上為我們提供了諸多可供研究的文本。
作為小說家的周立波,同時還是一位著名的早期報告文學理論家和創作者,他認為“報告文學者的寫字間在整個社會”。同頻時代、深度參與并書寫時代主題,是報告文學的題中應有之義,這在中國報告文學百年發展歷程中已得到了充分實踐和驗證。在新時代脫貧攻堅、鄉村振興、走共同富裕道路等一系列新農村建設國家戰略實施的同時,報告文學同樣以即時、在場的態度實踐著自身的文體使命。湖南報告文學這種介入山鄉巨變的寫作態度更為自覺,也更加自信。
《鄉村國是》是全景式書寫脫貧攻堅題材的典范之作。紀紅建在艱苦的田野調查中,走進復雜的鄉土語境,在創作中“獲得總體性視野和生動具體的經驗,充分表現了精準扶貧戰略的歷史性成就和千百萬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夢想與追求”。“精準扶貧”是符合國家意志,實現人民福祉之大業,紀紅建以知識分子之筆贊頌了精準扶貧政策的偉大實績,又傳達了百姓真實的感激之心,主流政治話語與民間立場在作品里自然融合,并形成了有力的知識分子表達,高揚的理想主義聽到了來自土地的回聲。視野的融合讓作家有了更廣闊的視野,他既展示了我國扶貧工作取得的偉大功績,也關注到這一過程的艱巨和復雜;既記述了山區人民戰勝貧困的強大意志、生存智慧和犧牲精神,也對人性的弱點做了批判與反思。進一步,作者把寫作視野伸展到生態移民、環境保護、教育發展、文化建設、鄉村倫理之上,使作品獲得了超越單一主題的廣度與深度,從多重角度對鄉村現代化建設這個問題給出了真實可信的中國樣本和中國經驗。
《新山鄉巨變》則有意采用了微觀視角,緊扣鄉村振興主題,以清溪村幾十年的發展變遷為敘事線索,通過一個個家庭故事和個人命運生動呈現出這個在當代文學上有標志意義的村莊在新時代發生的歷史性的“山鄉巨變”,與六十多年前周立波先生的《山鄉巨變》構成歷史與現實、文學與時代的雙重對話。作品應和了時代主題,也回應了歷史期望。
另有一些以獨特視角介入扶貧主題書寫的文本也值得關注。《石頭開花》將扶貧主題放在一個有厚重歷史文化和地域文化的背景下呈現,作家羅長江并不簡單展示扶貧工作成果,而重在寫人們思想觀念、思維模式、行為方式的轉變過程。既書寫脫貧攻堅的成就,也探討解決問題的辦法,扶貧工作的艱難曲折才被人認知,作品也就脫離了報告、宣傳的公文模式,具有了文學化的內在力量。《家是最小國》從解決婚姻“貧困”這一特殊視角介入貧困問題書寫,意義特殊。作家韓生學從鄉村青年的脫單故事中看到了本質意義上的鄉村脫貧問題,農村從青年外出打工的空心村轉變為能讓青年甘愿回來成家立業的新鄉村,從根本上說明了鄉村的希望。文本還傳遞了一種家園意識,“讀書的真正意義是要想辦法讓貧困的家鄉不再貧困”。這些回鄉青年身上映照的是中國鄉土情感與血脈的希望與新生。《杜鵑紅:鄉村振興中一百個紅軍后代的故事》以紅軍血脈傳承為線索,呈現了一個歷史縱深和現實觀照同在的山鄉巨變的故事,在紅色革命歷史和鄉村振興兩個主題維度上做到了有效融合。
以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為重點的報告文學鄉土寫作取得了一定成績,但我們也必須指出這類創作存在的問題。如題材過度集中,寫作者急躁、敷衍甚至是偏移的態度,為了趕任務搶時間等原因,使得寫作周期短,造成了書寫模式化、淺表化、同質化等問題,作品辨識度不高,作家自身風格更難以形成。這種千人一面的文本樣貌會推遠讀者的閱讀初心,最終對報告文學文體帶來傷害。
人物形象是文學作品的靈魂。《故鄉》中的閏土,《春蠶》中的老通寶,《創業史》里的梁生寶,《山鄉巨變》中的鄧秀梅、盛佑亭等都是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經典人物形象。他們的思想、情感、生活、命運被打上了所處時代的深刻烙印,映現著大量時代信息,是理解一個時代的重要面影。新時代無疑是一個具有史詩性變革的時代。中國新時代鄉村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到走向共同富裕,創造了人類減貧史上的奇跡,而創造這一奇跡的正是深入一線扶貧的基層干部、返鄉創業的農村青年、回報家鄉的企業家,以及投身鄉村建設的廣大農民。他們也正是新時代山鄉巨變中的典型人物,是值得書寫的時代新人。新時代鄉村新人很大程度上昭示著新時代山鄉巨變的時代必然性與未來可能性,塑造新人形象是一個從個人經驗書寫上升為時代整體性經驗書寫的有效實踐。
這些新鄉土人物大多以人物群像的方式出現在報告文學文本中。《燕啄紅土地——時代楷模黃詩燕》將基層干部黃詩燕的姓名與“燕”的精神人格巧妙關聯,既有瞿秋白詩中“江南第一燕”的家國抱負,又有高爾基筆下海燕迎接風暴的勇敢,寄意遙深。“燕”是她的人格,也是共產黨人的精神,人物塑造因此顯得饒有意味。《在紅豆杉樹下聆聽》中獲“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的基層黨總支書記王仁子從個人自立自強擺脫貧困到帶領村民共同致富的人生歷程具有扶貧干部的典型性。《油溪橋村振興之路》在短篇中塑造了一位有品格有智慧有執行力的村支書形象——彭育晚。從基礎設施改善到鄉村文明建設無不凝聚了一位支書的眼光和魄力。《種子的魔力》中把科研做在水稻田里的科研人黃璜等人物令人印象深刻。而包含更多獨特新時代信息的人物形象是從離鄉到返鄉的青年人和創業者。他們曾經背負家族和自己的夢想離開故土,到現代城市尋求新生,如今卻堅定而自信地回到家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毛主席六十多年前向知識青年發出的上山下鄉的號召,今天又一次以新的形式成為新時代青年的自覺選擇。鄉土正以別樣的生機喚回自己的兒女。他們面臨一個嶄新的農村世界,他們正在用新的思維方式走出一條與父輩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和致富之路。
這個返鄉過程是自覺的,但其實也是艱難的,他們面臨著諸多現實困境與精神兩難。湖南報告文學中已經涉及到這類人物書寫。在《十八洞啟航》一書中,十八洞土生土長的施林嬌、施志春、施湘、施康這些年輕大學生“總想為村上做些事”,他們辭去城市月薪七八千元的工作回到家鄉,用自身專業所學合力策劃運營“湘西十八洞嬌嬌”抖音號,一方面推介了十八洞村,一方面幫鄉親們帶貨,在一定程度上盤活了十八洞(甚至是周邊諸多偏僻村落)的經濟,他們以青春的眼界和熱情成為新時代的鄉村新人。同樣,《新山鄉巨變》中放棄北京生意回到清溪村當支書的諶清平帶領村民養豬致富,人稱“豬司令”,他常常是白天上班處理村事,晚上被叫到各家各戶的豬欄里給豬“把脈”,“一到晚上就歪在豬欄里,天天搞到深更半夜”。養豬產業步入正軌不久他們卻遇上“生豬退養”政策,他不僅自己心痛不已,而且要安撫不滿的村民,再又從頭奮斗,養殖魚蝦。這個過程極為艱難,諶清平有過痛苦煎熬,但從未退縮。這些已經通過讀書走出鄉村,在城里有體面穩定的工作,卻突然要放棄這些回鄉創業的青年,他們遭到家人反對,還要承擔創業壓力。還有一些青年的另一半堅決反對回到農村,導致婚戀失敗……但恰恰是這些經過內心掙扎、取舍而最終選擇的路途才有著時代印記,他們的人生選擇負載著時代信息。這不僅是個人人生道路的選擇,而且很可能是這個時代某一部分青年人共同走出的人生之路,內含著集體命運與時代之間的關聯。
報告文學在鄉村新人的寫作上已經做出了努力和嘗試,但仍然存在主題先行、人物為事件服務的老毛病,作品對人物內心情感、思想變化的把握相對簡單,人物概念化、模式化、表面化問題明顯,并且多數人物仍以群像方式出現——一個作品中人物幾十上百個,但性格鮮明有感染力的人物很少。報告文學作家們應下功夫寫出這些人物與故土的精神和情感聯系,這關涉到他們為什么回到那片土地,為什么甘愿堅持,為什么能戰勝貧困。也因此,才能寫出他們的回鄉之路超越了個體局限,呈現出中國式現代化路徑的象征意義。
新時代山鄉巨變呼喚新的文學審美關系。作家秉持何種創作立場、態度,以及是否有將之文學化的創作能力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優劣。但這都建立在作家對當下鄉村社會變遷和百姓生活的真實了解與情感聯系上。面對新時代廣闊豐富的創作資源,作家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真正做到為時代立傳,為人民抒懷。
早期報告文學家巴克指出:“在小說里,人生是反映在人物意識上。在報告文學里,人生卻反映在報告者的意識上。”這說明報告文學與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構的:作家的胸襟和旨趣內化于文本之中,以自身主體性參與文本創造。而這其中首要的就是懷有像周立波一樣“單純至于天真,老實近于迂呆的赤子之心”,且對土地和人民飽含真誠與熱愛。《鄉村國是》作者紀紅建五年時間行走十多個省市202個村莊,這種與農民吃住在一起的情感連結,把文學寫在大地上的虔誠,正是對周立波先生“報告文學者的寫字間在整個的社會”這句話的有力踐行。湘西作家龍寧英則以主人公身份經歷了湘西脫貧的真實過程,寫下《逐夢——湘西扶貧紀事》。主題、人物、土地的關系自發天成,就避免了假大空的口號式宣傳,也在客觀展現現實情形的同時,巧妙地把握了文本的主體性。
同時,我們在《清溪村記》等作品中看到了作家們在文本結構和敘事能力上的進步。作家一方面梳理了鄉村現代化進程的歷史脈絡,呈現了新時代鄉村從脫貧到致富所走的艱難歷程,這是一條敘事明線;同時作品還隱含了一條反向敘事線索,即曾經離土的人們選擇回到土地、回報家鄉,在詩意鄉土上建設現代化鄉村。往外走和向內求的雙線敘事構成了作品的內在敘事張力。從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創作實踐來看,這不同于從城市文明回望鄉土從而觀照出傳統鄉村的蒙昧,也不同于在現代文明的侵襲下唱一曲鄉土挽歌,而是回應了在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鄉土與現代融合發展的新時代主題。《清溪村記》在勾連起跨越六十余年的兩次山鄉巨變時,運用互文形式將《山鄉巨變》中的人物和故事置于行文之中,與小說《山鄉巨變》互為參照。且作品巧妙插入周立波先生的原文,如在清理豬場、三水共治之后的兩年,村支書諶清平看到了立波先生所描繪的春天又回來了。
山里有各種野花。到了春天,一種接著一種開。映山花即杜鵑花,首先開得滿山紅……映山花開時,陽雀鳥子(杜鵑)正叫。因此,這花又叫杜鵑花。老百姓的山歌里唱著:“陽雀鳥子本是催春鳥。”在陽雀子叫時開花的映山花,給人一種特別濃烈的春天的感覺。
——摘自周立波日記
由此,作品形成了文本與文本的對話,也反映了現實對歷史的回應。
此外,基于報告文學社會性和公共性的文體特征,可以嘗試發起群眾性寫作運動,將被寫作對象轉變為寫作者,充分發揮報告文學大眾化審美特性。1936年抗戰背景下,鄒韜奮、茅盾決定以“中國的一日”為主題,組織一次全國范圍內的同題寫作,通過不同身份、不同職業、不同年齡、不同地域的作者寫出某一天自己經歷的或看到的生活故事,以此“能夠表現全中國的一個橫斷面”。這給今天的文學帶來大眾化寫作的啟示。2020年,中國作協舉辦“中國一日·美好小康——中國作家在行動”文學主題實踐活動,組織了25位作家重返扶貧點,書寫脫貧攻堅的歷史成就。如果將參與寫作者從作家擴大到基層百姓,這一寫作活動可能還會有更多收獲。廣大農民是鄉村真正的主人,他們主動記錄下自己生活的變遷,集合起來就是最真實可信的新時代山鄉巨變。這些作品的文學水平也許并不高,但一定充滿真實的生活氣息,帶著真實的時代特色,這種大眾參與的作品集合成整體的社會圖景,具有特殊的認知價值,也是文藝大眾化的有力實踐。在一定程度上,它們構成民族史詩的一部分,這不僅是報告文學的價值,也是文學之于國家和民族的意義。
責任編輯:羅小培